阿衛曾經問過爸爸為甚麼自己叫阿衛,爸爸說是因為他踢後衛。他說前鋒確實搶盡風頭沒錯,但那完全是因為後方有人撐住。較之得分,他更喜歡撐住甚麼。撐住自己的社區,撐住自己的球隊。這名喜愛撐住的父親在一次搶劫案中卻沒能撐住自己和他的妻子。賊人一人一刀,四歲的阿衛成了孤兒。
這個世界每天都在上演人們竭力守護卻終於沒能守護的悲劇,後來阿衛這樣想。
衛很快就認識到父母的死具體意味著甚麼。在往返孤兒院與學校的日子,他認識到父親節和母親節他都只能看別的孩子和父母快樂渡過;認識到老師在課堂上講父親扮聖誕老人的故事時總是刻意不去看他那邊;認識到,許多年後,如果他有幸交到女朋友,當她問他甚麼時候可以見家長,他必須要回答說,對不起,我剝奪了妳見家長的機會。
孤兒便是這樣的人,無法索求,也無法給予,一切只能靠自己。十七歲那年,衛決定自力更新。在繁華的特拉岡,沒有念過大學的年輕人獨立生活是艱苦的,但阿衛是個儉樸的人,除卻基本衣食外也別無他求。他租下一個百呎蝸居,在附近一家茶餐廳待客和送外賣。工作可以幹下去,他就可以活下去,日復日年復年直到死——本來他是這樣想的。
沒料到的是,第二年,這想法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他遇上一個在花店工作的女孩。穿一條嬌紅色的連衣裙,開叉的裙擺露出一截小腿,修身的剪裁將她的苗條身姿表露無遺。臉上五官粉雕玉琢,杏色的馬尾一直長及腰間,當她彎身照顧花朵,馬尾撩到前邊,她就溫柔地將它收回後面,好似安撫一頭頑皮的松貂。
只是遠遠望見她,已夠令拎著三盒乾炒牛河的阿衛看傻眼。平日送外賣生怕走慢半步就會影響食物溫度的他,完全忘了自己在幹甚麼,直接把乾炒牛河送回店裡。老闆見了還問﹕「嗯?怎麼了?無人應門?」
阿衛清楚自己對她一見鍾情。他喜歡看她對客人有禮貌地說謝謝,喜歡她將鼻尖湊近花朵嗅嗅,喜歡她瞇起眼睛愣愣地對鬱金香微笑。與熟客說話時她會不經意拉裙子。受到店主稱讚,她的臉會在瞬間緋紅……不到一個月,阿衛已經對這些小節一清二楚。他實在是看她看得太久,久到路人不得不投以狐疑的目光,思疑他是否有不軌的企圖。然而他只是戀愛得發傻。
暗戀持續了三年。三年來他不敢跟她講一句話,對愛情的渴求只能滿足於字裡行間。阿衛成為一名愛情小說的忠實讀者,那些以少男少女為對象的浪漫,他如獲至寶,夢想有日那些情節也會發生在他和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身上。直至那近百部小說當中,一個名為《永不放棄你》的故事的女主角的一句經典對白驚醒了他﹕「凡愛情總有無限希望,既然如此,也就無失望可言。」
愛情沒有失望可言。
反正不會失望……
十一月一個好天氣的星期三,阿衛向餐廳請了假。選周三是因為那天花店生意最淡,他不想妨礙她工作。套上事先問同事借來的 Armani 恤衫和新買的窄腳牛仔褲,按照已演習多次的手勢整理好髮型,深呼深吸三下後昂首出門。從家走到花店的路上老是怕被車撞,因為小說中的男女主角見面前經常都會被車撞。結果沒有。他隔了五個街口就看到她,穿樸素的直筒牛仔褲、白色 T 恤和短小的皮外套。他與她配嗎?阿衛問自己。最少兩個人都是穿牛仔褲吧。
他把自己推到店前。女孩開口。「你好,有甚麼可以幫到你?」那聲線就如同每天陪伴她的花卉一樣輕軟。原來她的聲音是這樣的。
「小姐妳好。我想買九十九朵鬱金香。」他參考了小說的情節。
她含著糖果似地一笑。「要寫上收花人的名字嗎?」
「是!」他掏出錢包拿錢。
「給你包得好看一點。」她轉身進店,挑好花紙和工具出來。「我也很喜歡鬱金香,配個滿天星會很可愛。」
「那就配很多滿天星。」
她嗤嗤的笑,開始專注包花。十支鬱金香捆成一束,十束捆成一紮,將滿天星裹在外圈,把最外面的花紙剪成了如水的波紋。他看著她每一個動作,那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像初見一個通訊多年的筆友。他又發現她的雙手皮膚比臉蛋粗糙,可能是長期接觸水和植物的關係,而這只會增添他對她的憐愛。衛又去想自己和她是否匹配的問題。我的手也很粗糙啊,他想。這讓他對自己多了一分奇妙的信心。
「就這樣﹗」她把包好的花放在花桶,轉而提筆。「誰是幸運兒?」
這一剎那,阿衛將那三年份的勇氣全部灌注在一句話﹕「送給妳!」說完便轉身逃走,像被山洪海嘯追趕那樣奔回家,直至嘭一聲關上家門,才開始回氣,思想她會不會不喜歡他送的禮物。
逃,他是早知自己會逃的,但本來計畫是問過她的名字再走。如今檢討,這盤算似乎不太實際,逃了就不會問得到名字,敢問名字了就不用逃。阿衛有點悔怨自己牽腸掛肚三個寒暑終於還是一無所獲。不過她有九十九朵鬱金香,也就算了。
他當然還想再跟她說話,可這一次行動已令他勇氣耗盡,不得不撤退回到打工日常。他感激花店鄰近有家貿易公司,每逢中午一定會叫外賣三文治,也因此每逢中午他都有機會看她一眼。過去三年她從沒注意到他的存在,但在送花事件後第二天,她注意到了,與他四目交投。她放下花朵,背過身,雙手掩臉。衛想不通這反應是甚麼意思,回到餐廳,與借給他 Armani 的同事傾訴,同事一鎚定音﹕「甚麼時候你會遮住自己雙眼?撞鬼囉。」
「不是遮眼,是遮臉。你說,會不會也有可能是害羞?」
「見到你都好害羞?」同事打個哈哈。
第二天,阿衛怕害她又撞鬼,路經花店時稍為繞遠路,卻又忍不住從遠處張望,看見她在花店門口心不在焉地探頭。也許她也在尋找他的身影?抑或那只是他的一廂情願?儘管心裡忐忑,他還是在第三天送餐的時候,再次回到往日途經花店的那條路線。而這一次,她對他笑了,儘管他又看見她再次將臉埋進手裡。
阿衛又問同事﹕「撞鬼,但又對鬼微笑,是甚麼意思?」
「誰撞鬼了?」
「賣花的女孩。」
同事才知衛是那種瞎扯當真理的戇直性格。
此後同事便成為他最忠實的戰友。要再經過三個月的鼓勵、煽動和推波助瀾,衛才得以再次鼓起勁,穿上同一條牛仔褲、同一件襯衣(「送你!」同事說),挺起胸膛走進花店,問她要不要一起吃飯。
「現在?」她怯道。
阿衛也慌亂起來。「不……等……等。」
女孩笑逐顏開,如同她手上那株橘色的盛開的花。
「我叫 Ruth,你叫甚麼名字?」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s4aVKTJ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