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前那個下午天氣溽熱,Leon 本來已覺難受,而坐進告解室裡面後,更覺呼吸困難了。特拉岡大學聖堂的告解室是個老古董,外形像個精雕細琢的電話亭,典雅是典雅沒錯,卻也更為侷促。再披上那件遮蔽全身的神父袍,簡直是對肉體的煎熬。所謂懺悔便是如此﹕世人在外面涼冷氣,神父在裡面受刑。
對 Leon 而言,將告解室弄成密室只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聽到無稽的事,無論怎樣匿笑和反白眼,信徒都不會看見。
坐在布簾對面的是 Niya,加入教會七年,懺悔時總愛在雞毛蒜皮的問題上糾結。上次他就告解自己忘記母親生日。聽到這種「罪」,Leon 又有甚麼好說?只能推薦他使用雲端日曆。當然神是不會推薦世人使用雲端日曆的,Leon 要這樣說﹕「兒啊,母親是應當稱頌的,因她眷顧你,奉上主之名誕下你,記念她的生日也就是記念上主賜予的福。《聖經》記載阿緹蜜絲曾將母親的名字鑄為碑文,此處所言『鑄為碑文』實可理解為以文字自我提醒,想必你也能夠利用現世的記錄工具,自我提醒……」於是,求得神諭的 Niya 聘來技工,將母親的生日鐳射雕刻在一塊雲石板上,放在家裡的電視櫃供奉。Leon 也無意過問。蠢鈍的人自有蠢鈍的做法,哪裡過問得這麼多。
而現在 Niya 又來告解。只是,這一次,Leon 才聽兩句就明白,這人是要報廢了。
「父,我想請教你關於幸福令的事。」
「兒啊,請說。無論你說甚麼,上主都會包容你。」
「幸福令,是不對的。」
在特拉岡,政府為了「讓人民生活更幸福」,會向每個年滿十二歲的市民派發一枚手錶,一方面記錄他們的行蹤,另一方面提供「幸福建議」,是為「人民幸福令」。建議甚麼樣都有,簡單有如扭開電視看新聞,複雜則可以是去二十公里外的餐廳吃指定的某個漢堡包。據說也有銀行家收過訊息被要求轉行當貨車司機。因為只是「建議」,理論上可以不從,只是不從要承擔一連串的相應後果,比如要繳付名為「人民幸福稅」的稅項。帝國的理據是,政府為人民安排餐廳,本來可以確保所有人都不用等位。你不聽,硬要自把自為去其他地方吃飯,勢必導致一些餐廳食客不足而另一些人滿為患,變相浪費他人的金錢和時間,「在社會散布不幸」。為補償社會,你要付出代價。
幸福令出台後,輿論激動地讚賞政府走在時代最前沿,利用大數據為人民謀幸福。經濟學家稱幸福令有效協調消費者行動,大幅減少資本主義市場造成的不必要的浪費,對社會對地球對宇宙百利而無一害。至於特拉岡人是否這樣想,由於沒有學者能夠做真正的調查,就算有,也無法讓受訪者講心底話,所以不會知道。
「抗拒掌權的就是抗拒神的命;抗拒的必自取刑罰。」Leon 即刻道。
「明白。」Niya 的聲音帶著苦澀。「這就是為甚麼我一直以來都忍氣吞聲。可是,父啊,我家母親最近咳嗽不停。想帶她看醫生,手錶卻一直建議她留家。明明檢測到母親血脈不順,為甚麼不給她及早治療?」
「令堂怎麼說?」
「她說既然政府建議留家,那留家準沒錯。畢竟不聽話就要交稅,我們可沒這麼多餘錢。」
類似的事 Leon 並非第一次聽。說穿了就是人老了病了,就算醫好也不會提高國家產能,與其為她的苟延殘喘讓整個社會承擔代價,不如留她在家「安享晚年」。這種事帝國自然不會說出口,可是誰都知道。
而 Niya,肯定也是知道的。
「父啊,難道我們真的必須遵從帝國指示?難道我們就不可以自由地做選擇?」
「兒,你恐怕是過分勞累,思想糊塗。這既是人民幸福令,自然是令人民幸福的,為甚麼要不遵從?你說不自由,那也不盡然,畢竟幸福令並非強制,何況沒有建議的時候,市民還是可以隨心所欲做事。你的母親如果覺得累,不還是可以在家睡覺嗎?餓了不是可以拿麵包吃嗎?國家並沒有說她不可以。在特拉岡,我們還是相當自由的,只是你必須記住,人是群體動物,一個人的自由往往會影響到他人的自由,故你作出自由的選擇,就要為此付出相應的代價。這些道理,我相信你一定懂。」
Niya 煞有介事地壓低聲音﹕「老實說,你真這樣想?我想你不是。」
一個人終極的愚昧,就是自以為看穿萬物,卻連自己的愚昧都看不見。這孩子竟然以為壓低聲音有用。他怎麼就想不到,如果政府要放偷聽器,一定會選擇放在最多人講秘密的地方,比如說,告解室。
「我真這樣想。所有聖教徒、特拉岡以至帝國的子民都這樣想。」
Leon 可以感受到 Niya 的掙扎。旦願明天仍能看見他掙扎。
「兒,你累了。累了應當依靠神,聽神的話語,敬畏神的大能,不要讓魔鬼的思想乘虛而入。」
「魔鬼就在社會裡。我的母親連性命都要被人掌控。」
「回歸信仰生活吧,就從明天的團契開始。我知你還有侍奉要做。」
「團契後我還會再來。」
「主不會拒絕任何悔過的人。」
只是 Leon 知道 Niya 明天不會來了,他永遠都不會再來。第二天的團契,Leon 默默安排另一個信徒頂替他的差事。教務長 Father Hartney 問 Niya 去了哪裡,Leon 定定看他,用眼睛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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