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無謂的誤解而一度膠著的 Rachelle 戰線,被 Leon 一舉扭轉成與 Blackbird 接觸的機會。咖啡店那天以後,他和 Rachelle 每次見面都會試圖把 Blackbird 拉進去。雖然每次 Blackbird 都會擺出一副老大不願意的樣子,但就結果而言還是會去,某種意義上他甚至比 Rachelle 更容易約,因為萬年逃課的他不用考慮上課時間表。
Leon 與 Blackbird 的私交漸漸建立起來。
一個月後,他開始會偶爾自己去 B 的宿舍串門,而 B 也給他看了發射漆彈的 Chaotic Device。這部儀器有兩部分,一部分是他見過的,也就是那部改變骰子點數的手機型儀器,另一部分是一個像夾萬的金屬匣。打開匣門,裡面有一支藍色塗裝的漆彈槍,槍口對著一片像相機感光板的部件,B 稱為「亂數屏」。這亂數屏就是射擊空間與隨機空間的界線,而夾萬則擔當著「骰盅」的角色,遮蔽一切觀察。上彈,關閉倉門,按下儀器上的「發射」鍵,射出的漆彈就會穿越亂數屏,轉移到隨機位置——陳先生的家,榕樹的枝枒,麵包店的後門,之類。
「這麼一部小儀器竟然有如此強大的功能。」Leon 點頭。「有趣。」
「哪有甚麼趣。」B 的視線沒離開電腦屏幕。
「聽你口氣,好像我不應該覺得有趣?」
「如果你問我這東西有沒有趣,連我都覺得不大有趣。」
「是嗎?我可不會為無趣的事廢寢忘餐。」
B 看了坐在客廳一張梳化椅的 Leon 一眼,點一根煙,細細的抽。習慣吸二手煙是與這個人相處的必備條件。現在的 Leon 就算連續吸上二十四小時也不會咳嗽,說不定直接抽都可以。
「人活著不一定有趣,但一定有空閒。你終究要做些甚麼來打發時間。」
「原來如此。」
「別煩我了,你還是回到神的懷抱吧。」
「就是基於宗教原因,我才對你的研究感興趣。令已知的事還元為未知——」Leon 敲了敲那本放在手邊的《聖經》。「從教義看,這無法理解,因為一切都有上帝安排。你不可以說,『安排不夠好,請重新再排一次』。上帝的旨意不會改變,就算你能將已知還元為未知,未知揭曉後也只會是本來的已知。」
「宿命論是站不住腳的。如果一切早有定案,你的上帝就只會得一個選項。無法做其他選擇的神,不是全能,而是無能。好像玩撲克,就是因為抽牌不知道會抽到甚麼,神才有空間發揮祂的力量,送你一條同花順,或蛇,或骷髏。等到牌開了,你再叫神來有甚麼用?命定的世界沒有神的位置。」
「想要聽聽神學的反駁?」
「作為被反駁的前提的反駁?好啊。」
「你的問題在於問題本身。因為這問題有一個潛在假設,是『上帝也許無能』,因此你才需要以邏輯論證祂的能力。而若祂的大能是先於邏輯存在,你連質疑都不會提得出來。」
「意思就是反正無論如何,神就是厲害,神不需要接受邏輯審問,對吧。」
「畢竟我們談的是信仰,不信就沒甚麼好談的。」
「我欣賞你的坦白。」B 語帶嘲弄。「不過啊,這可真是震驚九十億人的消息。前聖教教宗之子、當今主教 Leon Harmond,竟然是個不信教的人。」
Leon 臉上仍然保持泰然自若的笑意,然而內心多少有點震驚。他剛才確實說過那是「神學的反駁」,潛台詞就是這只是一家之見;他也說了「不信就沒甚麼好談」,也就是說,如果不將神學的解讀看做放諸四海皆準的真理,那宗教就無從談起。綜合兩者,確實有可能推導出「他不信教」的結論。只是他沒想到,B 竟能在須臾間便把這話平白說出來。這恐怕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直接提出質疑。
或者說,拆穿。
「我信人。」Leon 說。
B 身體後仰,如被一輛載著荒唐的汽車撞倒。「信人?沒有甚麼是人能夠左右的。人只能選擇翻牌,或不翻,而不能選擇牌面是甚麼。」
「怎會無法選擇?人有意志,意志決定事物的結果。就算某些結果不是一時三刻可以取得,人也可以一步一步前進。好比你做研究,知識會一點一點增加吧?科研的成果就是意志的體現。」
「沒這回事。很多人做研究一輩子沒有成果。有還是沒有,很大程度上仍是隨機的。正因為科研成果與投入的努力不成正比,才會有所謂『突破』。『突破』是甚麼?那不就是在擲骰三千次後終於得出一個圍骰囉。」
「突破也要投放精力。不投放精力,又怎會有科研成果?」
「這也是錯覺。人往往以為努力可以改變運氣。好比擲骰,有些傻子會哭著說﹕『我已經擲了一百次,怎麼還不給我六。』事實是無論你擲幾次,下次擲出六的機率都是六分一。每場賭局都是一個獨立現象,不用前文也沒有後理。賭博這回事真的很公平,也是對現實的完美反映。」
「這就是為甚麼你喜歡賭?」
「人無時無刻都在賭。你只能接受。」
這是一個可以開口的時機。
「B,有件事情,我想賭。」
「嘿嘿嘿嘿嘿。」B 彎前身體。「說。」
對那笑聲間的諷刺,Leon 不予理會。「我想借助你的 Chaotic Device,給帝國一點『顏色』。」
「怎樣給顏色?」
「用漆彈打軍營。」
「原來是這回事。」B 右手托腮,眼珠子往上翻,三秒鐘後說﹕「不幹。」
Leon 自然不可能就此放棄。
「為甚麼,你先說說。」
「首先,幹不了。Chaotic Device 只能讓東西出現在儀器附近。你也應該注意到吧?如果將上次那些漆彈的落點在地圖上標示出來,會發現圓心就是這座宿舍。換句話說,要打軍營,就必須要在軍營才成。」
「但既然你連將已知化作未知都辦得到,要將它改造到能射擊遠方,並非不可能?」
「不是不可能。」B 說。「只是麻煩。」
「麻煩。只可憐有些人想麻煩你也麻煩不了。你知道梅窠村那件事吧。」
「恐怖分子村?」
恐怖分子村。
這就是傳媒貼在梅窠村上的標籤。
「首先,那不是恐怖分子村。你知道軍警在那裡殺掉多少人?」
B 不回答,大概是心知再搬出新聞報導的消息也會被否定。
「八十三個。他們不過是一群無害的聖教徒,也許對帝國統治有少許不滿,但從來沒有反抗。就這樣,整條村被滅了。這就是帝國。你說麻煩,也許帝國也為他們造成了不少麻煩。」
「也許帝國為他們做成了不少麻煩,但那不是我的麻煩。首先我不信教,其次我不認識那些人。主教大人,我甚至不很認識你。我只是個宅在宿舍裡頭自己管自己事情的無謂人,從來不去干涉別人的事,想干涉也干涉不了。」
「怎會不是你的麻煩?你吃的穿的連同處身的這座宿舍,都是社會一部分。你是社會一分子,那些死去的人也是。今日你容許帝國殺死他們,明天被殺的就是你。就算你不關心自己,Rachelle 呢?她可是聖教徒,高危。」
「她才不會對政府不滿。」
「軍警才不會問你有沒有不滿。殺死了也就沒辦法講立場。」
B 聳肩。「你說得好像信教就要死似的。可你們聖教這麼多人,我想他們連子彈都不夠。」
「B,看破世情和犬儒只是一線之差。」
B 沒看他,只是不大高興地吐煙。
「我才不管這條線在哪裡。」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0xG5WYAd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