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故事,哪怕再奇幻,都會被要求服膺於最低限度的「理」。說故事的人描述一隻貓吃過魚後飽了,這沒有問題;但吃過魚後沒飽,讀者就會問,為甚麼?是因為魚的分量太少?還是貓的食量過大?這就是對「理」的要求。不,你不可以描述一隻貓吃了魚,不飽就是不飽。No reason given。一如契訶夫所言,如果寫了牆上有槍,你就必須開火,如果你不打算讓它發射,就不該把它放在牆上。如果貓吃了魚等於沒吃,吃魚的情節就不應該存在。
儘管,這世上滿是掛在牆上而從不發射的槍,吃過魚後仍然飢腸轆轆的貓。射不射、飽不飽,一如陰晴,不過偶然。
我想要寫這樣的偶然。
三個多月前,在《彈雨》的第一章,我曾如此書寫。這是故事的起點。而今,終點將至,我想稍為停下,回頭看自己走過的路。關於小說中的「理」和「偶然」,我得著甚麼?
我想從小說藝術的一種常見技巧開始講起﹕自動書寫。也就是作者在寫作時盡量擺脫理性思維的束縛,逼近自己的潛意識,讓字句自然地、自動地,經由紙筆或者鍵盤流淌出來。
這種儼如神諭的寫法往往令文學增添一股神秘性,彷彿作家就是天才,是祭師,是上帝選中的人。尤其是當自動書寫也能夠產生出合情合理甚至布局精妙的作品時,讀者難免驚歎﹕這麼複雜的故事,怎麼可能一下子就想到呢?
然而,我可以不瞞大家說,自動寫作與天才和神諭一點關係都沒有。說穿了它不過是 Principle of Majority 的一種應用﹕為了能夠讓讀者接納一個故事,作者不能夠讓它的情節太過脫離常理(貓吃了一萬公斤的魚仍然不飽,然後變成一頭猴)。所以,在小說裡面,當一件事件發生,這件事只能合理地帶來相應的結果,這相應的結果只能合理地誘發相應的行動,而這相應的行動,又只能合理地引起另一件事件。
如此類推,便是故事。這就是自動書寫的本質﹕順理即成章。
用骰子寫作,某種意義而言,便是為了挑戰「順理成章」而進行的一場實驗。結果如何?實驗證明,由於骰子擲出極端點數的情況並不是那麼常見,《彈雨》雖然偶有巧合,但大多情節仍然合符常「理」﹕年紀老邁的 Mrs. Hartney 既然身處受炸彈襲擊的春花落商場,生存機會自然渺茫(點數為 32);而她的死,自然會令 Father Hartney 對 Leon 產生恨意(34);既然他對 Leon 有恨,自然會選擇與 Leon 各走各路(38);而 Leon 在失去 Father Hartney 之後,則自然會更加不顧一切,革命,或曰復仇(56)……正是不高不低的點數,構築了這些合情合理的情節。
不過當然,骰子也不會只走中庸。如果你問我上述那一連串合符常理的情節是如何開始,我就會告訴你,那是始於一個「3」令 Mrs. Hartney 碰巧身在春花落商場。如果沒有這個「3」,往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換句話說,儘管極端點數罕見,但罕見並非不可能出現(Principle of Majority);而只要一出現,它就有可能改變一切。
所以,沒有事情是不可能的,哪怕這些事情聽上去是多麼荒謬﹕Leon 的爸爸自天國飛下來;Lyla 在地獄繼續送快遞不小心送到人間;外星人降落地球,收集已死者的遺體,給他們一個一個注入新生……反正都已經寫到最後,不如我就直截了當地宣言,如果下一個擲出的點數是「100」,來自火星的科學怪人就會與地下世界的三葉蟲合作,讓 Rachelle 甦醒,將菁菁救活,所有人也一併得救,然後全部變成三葉蟲、白雪公主和 R2D2,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彈雨》現在有百分之一的機會,將以這樣的方式大團圓結局。如果作為讀者的你說想𠝹凳,我會說,你都讀到這裡了,怎麼還不明白呢,故事本來就是可以不合理的,一如現實本來就不合理。在人生這台戲,寫在劇本都覺得荒唐的情節多如天上的繁星,你又怎麼不去𠝹那現實的凳。
當然,我也不是說結局必然如此。「100」終究只是個極其微小的可能,《彈雨》仍然最有機會以合「理」的方式結束。至於這「理」又將會把 Leon 與 Blackbird 導向何方?一切還是骰子說了算。
我撿起百面骰,把它夾在拇指與食指間,感受那水晶材質傳來的冰涼觸感。我的手掌轉動,骰子朝上飛升,達到雙眼的高度後墜落,在桌上滾動,直至顯示出它在這部小說中的最後一個亂數。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8XtamiTI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