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扇公主與一郎神 - 第八回　金凰大戰楊一郎

　　在洗手間裡監聽醉人和楊一郎的對話已經差不多二十分鐘了。

　　我靜靜地思考著待會要如何解釋自己為何去洗手間去這麼久，同時尋找出去的時機。

　　……而在這個時候，我忽然覺得無限悲哀。

　　本來今天應該是快快樂樂的約會，為何我會淪落到這種地步？蹲在廁所裡竊聽約會對象跟另一個女人的對話？

　　我知道，這都是我自找的。

　　既然已經確定楊一郎的身份了，那麼待我出去之後，就不再繼續刺探他了吧。相反，為了補償我今天對他做的一切，接下來的時間裡，我都盡量配合他好了。

　　我不知道我的態度會突然軟化，跟剛才楊一郎坦承自己對我有好感這件事有沒有關係，我只知道最起碼在當下這一刻，我不希望跟他為敵。

　　而我也希望我不用跟他為敵。

銀扇公主與一郎神　第八回　金凰大戰楊一郎

　　醉人最常使用的這個外表，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但她實際上是隻超過二百歲的妖怪，其「人生閱歷」並不是我這個才活了區區二十年的小女娃所能理解的。

　　當被人劈頭問一句「妳是妖怪嗎」的時候，到底如何能夠保持像醉人這樣絕對性的冷靜呢？

　　「如果我說『我是妖怪』，你會相信我嗎？」

　　「是我問妳的，我當然會相信妳了。」

　　「好吧，我不是妖怪。」

　　「……那真是太好了。」

　　單憑聲音，我沒辦法判斷楊一郎是不是真的相信了。但是醉人在說謊時聲線連一點抖動都沒有，真是厲害。

　　「你會討厭妖怪嗎？」

　　「說不上討厭，只是……」

　　「只是？」

　　「只是，有妖怪在的話，任何事情都會變得很複雜。我見過妖怪，我消滅過妖怪，但那是逼不得已的。就像人吃牛牛吃草一樣，食物鏈而已。妖怪就是要吃人，但人當然不願意被吃，所以會反抗，這是沒辦法的事。」

　　「這真是相當一般的論調啊，一郎。你說你遇到了妖怪，妖怪要吃人，而你迫不得已地消滅了它。即是說你遇到了生命危險，是不把對方消滅自己就會被吃掉的危險。遭遇到這種事，你還說自己不討厭妖怪？」

　　「呵，醉人小姐，雖然妳不是妖怪，但妳對妖怪似乎有相當程度的了解。我確實不討厭妖怪，更多的，應該說是『恐懼』。對不了解的事物的恐懼、對天敵的恐懼、對看不見的敵人的恐懼……」

　　「看不見的？」

　　「妳知道的吧？只要是妖怪就一定擁有『變身』的能力，道行越高的妖怪可以變化的形態就越多。不止可以變成人類的樣子，就連一隻貓、一棵樹、一只茶杯、甚至一灘水，其真身都可能是妖怪。人類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身邊隱藏了多少隻妖怪。」

　　楊一郎說得真好，不愧是曾與妖怪戰鬥過的人。人類對妖怪的觀感大概就跟他說的一樣。

　　天敵、天敵。

　　我雖以人類自居，但身體內那八分之一的妖血，總是在提醒我：我不是人類。

　　我是人類的天敵。

　　「我明白的……一郎。那就像被無數的刺客窺視著性命一樣，必須時時刻刻提高警覺，否則隨時在還沒有發現的時候就已經身首異處……這樣的感覺。」

　　「我想只要是知道妖怪存在的人類，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吧。」

　　「我很高興可以跟你暢談關於妖怪的事，一郎。可是我真的該回去工作了，下次如果再有機會……」

　　「最後讓我再問一個問題吧，醉人小姐。」

　　「好，你問吧。」

　　「金凰她不是妖怪吧？」

　　我的心呯地一跳。他終於問到這個問題了！

　　「……金凰不是妖怪。我可以向你保證。她是跟妖怪有密切關係的人，但她本人絕對、絕對不是妖怪。」

　　醉人說得斬釘截鐵。

　　我聽到楊一郎吁了口氣。

　　「那真是……太好了。」

　　「為甚麼你會懷疑她是妖怪呢？」

　　「這一點她自己很清楚。如果她正在偷聽咱們說話的話……」

　　聽到這裡，我再也耐不住了，掛掉電話，開門走出洗手間。回到座位時，醉人已不再那裡。

　　「喲，上好久呢，金凰！」楊一郎笑著向我打招呼。

　　「你管我！」我坐下來，椅子上傳來有人坐過的溫熱感。「還點了甚麼嗎？」

　　「巧克力慕絲蛋糕。」他把餐牌上的圖片指給我看。「等好久了，還沒來。」

　　「嗯，這是要等久一點的。」我瞥見放在他面前的咖啡已經喝完了，而我面前的桌面上卻空空如也。

　　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

　　我知道他在想甚麼，他大概也知道我在想甚麼。

　　這一刻，無須多言。

　　不久，服務生端來蛋糕，還有我的卡布其諾。這人是生臉孔，可能是新請的打工人員，個子很小，像是初中生的一個女孩。

　　我淺嚐了一些蛋糕，楊一郎便開始牛嚼牝丹。

　　他真的懂得這蛋糕的美味嗎？

　　「金凰，」他一邊狼吞虎嚥一邊若無其事地跟我說話：「妳跟妖怪到底是有甚麼關係？」

　　我一口泡沫全噴了出來。

　　「咳、咳、咳……你突如其來的問些甚麼呀！」

　　雖然沒有弄髒衣服，但這杯咖啡算是毀了。剛才的服務生連忙拿著毛巾過來，一邊道歉一邊擦桌子，還說要給我拿一杯新的卡布其諾。我揮揮手說不用了。

　　之後那個服務生又過來替楊一郎續杯，等她走了之後，楊一郎才繼續剛才的話題：「我聽說妳跟妖怪有著密切的關係，那到底是甚麼關係，可以告訴我嗎？」

　　我冷靜下來思考了一會。

　　楊一郎本身也是個跟妖怪有密切關係的人。他會使用仙術，他曾消滅過妖怪，他完全接受了妖怪的存在，但他「並不討厭妖怪」。

　　我是否可以老實地回答他，告訴他我的真正身份？

　　他會有甚麼反應？對於我這個有八分之一妖怪血統的學妹？

　　我是妖怪──不管我自己如何認定、不管醉人如何相信──我是妖怪，我是人類的天敵，我跟三年前想要吃掉楊一郎、結果被他消滅的蜈蚣妖是一樣的。

　　在此之前，說到底楊一郎為何要問我這個問題？

　　是出自好奇？關心？警戒？信任？還是……好感？

　　唉，會這麼深思熟慮還真是不像我自己。那麼就反過來想吧，我──金凰到底想不想告訴楊一郎──真正的我是甚麼？

　　如果不知道該如何做，只要問問自己的內心，一定就可以找出答案。

　　是的，我確實想要告訴他。

　　楊一郎這個人，雖然懦弱怕事、優柔寡斷又沒有風度，但他是個值得信賴的學長。他似乎有某種魅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依賴他。

　　──不過！

　　我金凰是甚麼人來著？本姑娘跟那些沒有主見的花瓶女豈可混為一談？不管楊一郎是何等樣人，要我白白地把他想要的情報告訴他？沒門！

　　我像是要模仿沈落雁般，故作優雅地拿起咖啡杯，驀地想起咖啡剛才已經灑掉大半，於是又放回原處。

　　「好吧，」我下定了決心：「我會告訴你的，關於我的身份、我跟妖怪的關係、還有我──所知道的一切關於妖怪的事，都可以告訴你。」

　　楊一郎現出喜悅的笑容。

　　在他開口之前，我阻止了他，接著說道：「不過，那是有條件的。」

　　「甚麼條件？」

　　「待會再跟你說，你先把咖啡喝完吧。」

　　他馬上拿起杯子，一口喝光，然後熱切地看著我。

　　我暗歎一下，點了點頭，便結賬離開。

　　臨走前，醉人把我拉到她身邊，低聲問道：「沒問題嗎？需不需要我暗中跟著妳？」

　　「不用了，他並非危險人物，這一點妳也很清楚不是？而且……」

　　「而且甚麼？」

　　「不，沒甚麼。我走了，任叔叔回來的時候代我……不，請別告訴他我今天來過。」

　　醉人蹙起眉頭，似乎相當擔心。我也覺得自己說話突然顛三倒四，很令人不安。那也沒辦法，畢竟我就是很不安。

　　不過我還是想要相信。不是相信楊一郎，而是相信自己的直覺，以及相信沈落雁的眼光。

　　離開半生緣之後，我跟楊一郎來到附近的一座荒山。

　　西湖周邊有不少丘陵，例如天目山和棲霞嶺，皆以作為旅遊景點而出名。但這兩者皆為山脈，其中亦不乏鮮見人跡的不知名荒山。

　　三點過後，斜陽直照，山上亂岩作影，雜樹成蔭。

　　我停下步來，輕輕撫摸著旁邊一塊跟我差不多高的巖石。

　　「到這裡就可以了嗎？」楊一郎與我隔了些許距離，想是孤男寡女獨處荒山讓他十分不自在。「妳說的條件到底是甚麼？」

　　「很簡單。」我回頭望向他：「你說過你會仙術，還曾經消滅過妖怪對吧？我要在這裡測試一下你的實力。如果你能打贏我，我就回答你任何問題。」

　　「打贏妳？妳會武術嗎？」

　　我笑了起來：「我是會一點防身術啦，不過我並不是指這方面。你要小心一點，我……可是比雷廷學長要強得多哦！」

　　我看他還全無防備，決意要嚇他一嚇，於是我把摸著巖石的手掌倒轉，五指用力，輕鬆地把整塊巖石拋了起來。

　　楊一郎目瞪口呆了。

　　看到他驚詫的表情，我感到快意無限，隨即往巖石上一拍，把它推向楊一郎。

　　楊一郎連忙雙掌合十，剎那間全身仙氣四溢，一拳揮出，便把迎面飛來的巖石打得粉碎。

　　這正在我的預料之內。

　　我以飛石作掩護，瞬間衝到楊一郎身前，一掌拍向他的胸口。這一掌我帶上了妖力，如果是平凡人類被我擊中，肯定是從胸前直到背後開出一個手掌型的洞來。

　　然而手臂甫動，便感力道礙滯。楊一郎一手仍維持禮佛之勢，另一手則以前臂從下攔截我的攻擊。他避開了直接跟我的手掌接觸，是不是因為察覺到我使用了妖力？

　　但是我變招亦快，手臂一縮，馬步站穩，腰身微扭，便是一記鐵山靠，把楊一郎整個人撞飛了。

　　「可別說你只有這種程度啊，學長。」我穩站原地，以手指挑釁對方：「輪到你出招了。」

　　楊一郎單膝跪地，咬了咬牙，看向我的眼神中帶上了敵意。

　　他認真起來了。

　　有點可怕。

　　「啪！」楊一郎雙掌用力合十，本已消失的仙氣再度從他身上疾捲開來。這股仙氣實在太強大，就連本身對氣息不敏感的我都不由得退了一步。

　　我知道他馬上就要向我衝過來，但是如果是像之前那樣偷襲就算了，我可不願意跟已經做好準備的楊一郎打近身戰。我從懷裡取出銀扇，手一翻已把扇面打開，輕輕一揮，帶著濃重妖氣的勁風登時把楊一郎的架勢吹散。

　　揮動第二下，楊一郎已沒辦法睜開眼睛。

　　揮動第三下，楊一郎雙腳離地而起。

　　只要再揮一下，他一定會被我從這座山頭上吹出去。我正要收手，思考著要如何奚落他這手下敗將，情況的轉變卻完全超出我的想像。

　　那只是短短幾秒間的事。我以非凡的視力目擊到，那雙腳剛剛離地的楊一郎，額頭上出現了一條垂直的血痕。

　　剎那間血痕周圍皮肉綻開，變成了──

　　一只眼睛──！

　　楊一郎大喝一聲，右手上散發出跟他全身氣量相等的仙氣，有如噴泉一般，從他的手掌心裡射出了一把長槍。他順勢一抓，把槍尖插進地面，整個人像旗幟一樣飄在風中。

　　我知道這個模樣。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道術──神打。

　　雖然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可以真的做到「請神上身」，但很顯然地，在我眼前的楊一郎做到了。而且他請的還不是一般的天兵天將，而是那享譽天人二界的二郎真君──二郎神楊戩！

　　如果對手是二郎神，我根本沒有勝算。可是震驚之餘，我還是想試試楊一郎的神打術到底練到甚麼境界，他跟被請上身的二郎神契合度到底有多高，他到底能把二郎神的力量發揮到甚麼程度。

　　於是我把揮動銀扇的力道加強，一下又一下，我搧出的妖風有如撲向六和塔的巨浪，一波又一波，而六和塔仍圪立不倒。

　　勢成僵局，我有點焦躁，心想乾脆用盡全力，把他連地面一起颳走好了。

　　驀地裡瞥見楊一郎額上的第三隻眼正目不轉睛地瞪著我。那眼睛實在太詭異，我不願與之對視。

　　就在我眼睛撇開的瞬間，藍光一閃，一束光線迎面射來。

　　我大吃一驚，連忙一個打滾躲開。

　　那光線射在我身後的樹上，登時把樹幹打出一個洞來。

　　這次輪到我目瞪口呆了。

　　從眼睛射出破壞光線？這是甚麼違反物理原則的招式！──雖然這話由我來說是很不恰當，但這是那一刻我忠實的感想。

　　風聲颯颯。楊一郎仍然閉著雙目，只有額上那第三隻眼睜得大大地，雙手舞動二郎神的三尖兩刃槍，渾身散發懾人的氣勢。雖然他的外表仍然是那個樸實的農村青年楊一郎，但我卻彷彿看到了憑依在他身上的天界戰神二郎真君的模樣。

　　他似乎已完全把我當成敵人，出手毫不留情。一槍揮過，我低身閃躲，背後的大樹即被劈開兩半。

　　楊一郎不待招式去盡，便轉橫掃為直劈，我連忙把銀扇舉起，擋住他的槍刃。沒想到他突然把槍像攪拌棒一樣轉動起來，槍刃與銀扇連續碰撞，發出「卡鏗鏗鏗鏗」的金屬響聲，每碰撞一下，我的手就一陣痠軟。

　　我咬了咬牙，運起剛才用來投擲巨石的妖力，硬是把敵刃擋開。楊一郎卻似早料到我有此一著，槍一迴，從下碰上我的銀扇，兩股力道結合，銀扇即脫手飛出。而他的槍尖已抵在我的喉頭。

　　可惡，這傢伙果真是武學天才！不該跟他短兵相接的！

　　我輸了嗎？我輸了嗎？我──會輸嗎？

　　不！

　　我還有一招、外祖父親傳的最強仙術……

　　現在，就要使出來！

第八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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