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扇公主與一郎神 - 第十七回　楊一郎與半仙

　　二零零六年九月五日，星期二，傍晚，在夕陽渲染的雷峰塔上，我．楊一郎，有生以來第一次，跟女生接吻了。

　　文明之塔剎那崩塌，仿似宇宙間只餘下四片嘴唇。

　　除此之外，已經不需要再說甚麼了。

銀扇公主與一郎神　第十七回　楊一郎與半仙

　　站在雷峰塔頂層的陽台上，我像一尊蠟像一樣全身僵硬，目瞪口呆。

　　沈落雁低著頭，滿臉通紅。

　　……說起來雷峰塔就是那個吧，把白娘子壓在下面的。白娘子為甚麼會被封印呢？是因為她跟人類談戀愛吧。為甚麼她不能跟人類談戀愛呢？因為她不是人類吧。這就像古代人們思想還很保守的時候，如果有人說要跟一頭狗結婚，或者跟一個二次元虛構人物結婚，肯定會被浸豬籠吧。敢於挑戰種族界限，可見白娘子是古代女性思想先驅，是值得尊敬的人物……

　　不不不不不，我現在幹嘛去思考白娘子的事？在我面前還有更重要的問題要處理吧？

　　……有一種說法認為中國歷代昏君輩出，其原因在於中央集權太過嚴重，皇帝職務太過繁忙，反正無論如何勤勞，工作都絕對做不完的，於是皇帝就乾脆不幹活了。換言之，人在面臨無法負荷的壓力時，自然就會想要逃避，這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正常反應……

　　唉唉，我又何必替自己找下台階？在精神上逃避現實是沒有意義的呀！

　　對，我要在現實上逃避現實。可是沈落雁站的地方正好擋住進塔的門，而這裡是頂層，雖然我不知道實際上有多高，但是跳下去絕對沒命這一點我倒不會太懷疑。

　　怎麼辦？

　　要從沈落雁身邊奪門而出？還是冒死從這裡往下跳？為甚麼我只想得到這麼消極的應對方法？

　　我望向沈落雁。

　　從去年冬天在這裡遇見你的時候起，我就喜歡上你了。

　　啊啊啊啊啊──！不要再去想了！不要回想那句台詞！

　　從去年冬天在這裡遇見你的時候起，我就喜歡上你了。

　　再想下去我都要崩潰了！停止！停止！STOP！

　　從去年冬天在這裡遇見你的時候起，我就……

　　喜．歡．上．你．了。

　　……好吧，我認輸。

　　面對現實吧。

　　不管怎麼想，這都是……告白吧。

　　沈落雁說她喜歡我……我該做甚麼反應？不管是她說出自己其實是神仙的事，還是她原來喜歡我的事，以及那個觸目驚心的吻……短短時間內所發生的一切一切，都太過震撼了。

　　一時之間我實在沒辦法接受現實，結果我做出的反應就是呆若木雞。這可以說是最自然的反應了吧？

　　不過這是不足夠的。最簡單的應對，就是「我也喜歡妳」或者「我不喜歡妳」吧？婉轉一點，像是「讓我考慮一下」或是「突然這樣我很為難」也可以。無論如何都要說點甚麼！

　　我也喜歡妳哦，沈落雁。──這樣說的話，理所當然我跟她就會變成戀人關係了。如果我有像沈落雁這麼漂亮的女朋友，就不是「走路有風」這種程度的事了，簡直可以說是「光宗耀祖」。回家之後母親肯定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手大姆指一豎，說道：「一郎，幹得好，媽媽以你為榮！」而父親就在旁邊老淚縱橫，久久不能自已。另一方面，學校裡的同學會萬分羨慕。黃俊斌會說甚麼呢？「你真行！我太佩服你了！」會長又如何呢？「對不起，一郎神，以往我太小看你了。」給雷廷見到的話他會？「可惡啊！楊一郎！你居然交到這麼棒的女朋友！我不甘心！我們來決鬥吧！」當然我會利索地打敗他，然後酷酷地撇下一句：「雷廷，加把勁！你也可以的。」而在旁邊觀戰的金凰就會說：「哼！」

　　呃……對了，金凰……上次她已經很明確地說對我沒興趣了，我應該可以不用顧慮她吧？不過我前幾天才一時衝動說了喜歡她，要是這個時候突然接受沈落雁的告白，她會怎麼想呢？

　　「楊一郎，我告訴你，阿雁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允許有人傷害她。如果你只是抱著玩玩的心態跟她交往，我絕對不會放過你！你連骨灰都別想剩下來！」

　　我能夠想像她張牙舞爪、嘴裡還掉出火屑的模樣，真是太可怕了。

　　金凰說得沒錯，我不能為了虛榮而隨隨便便跟沈落雁交往，那樣對沈落雁太不公平也太失禮了。

　　抱歉，沈落雁，我對妳沒有那種感覺。──這樣說的話，今天的約會就到此為止，說不定我跟她的朋友關係也到此為止。就算我跟她勉勉強強可以繼續當朋友，但我們在同一間學校同一個社團，往後三年都要經常見面，豈不尷尬？但這可不是我的錯吧？我怎麼料得到她會突然告白？可是這麼一來，肯定會傷到沈落雁的心吧？女孩子向人告白卻被拒絕，這是多麼沒面子的事，雖然我不了解她，不知道她能不能耐得住這樣的打擊，但如果非得要拒絕，我也必須找一個溫和一點的方式來拒絕她。這樣一來金凰大概也不會生氣了吧？

　　說到金凰，我又想起上次我向她告白的事。那時候她也是這麼苦惱嗎？被自己並不喜歡的人告白，原來是要承受這麼大的壓力。我還真是做了一件罪孽深重的事。

　　話說我到底思考了多久？從沈落雁說出那句話到現在我一直在發呆，到底讓她等了多久？

　　真是太惡劣了！──不止是說這個狀況，還有我自己！為甚麼沈落雁會喜歡上我這種人？她是西湖仙子吧？憑她的美貌如果要找男朋友，隊伍會從杭州排到莫斯科吧……不，大概還要從莫斯科再繞回杭州，來回五趟！

　　真是的，我在想甚麼沒有意義的事啊！快點回神過來吧！

　　思緒回到現實，沈落雁仍然低著頭，夕陽仍然在緩緩下沉。

　　在我開口之前，沈落雁先一步說話了：

　　「學長……」她的聲音很輕，幾若蚊鳴：「對不起，沒想到你會這麼煩惱……」

　　「呃、呃，不……沒事兒……」

　　「其實你不需要急著想要給我答覆的。我……只是希望讓你知道我的想法，我並不是為了要令你難做才那樣子說的。」

　　噢，她真是善解人意。

　　在天色全黑之前，我們下了塔。

　　沿著西湖邊，默默地往學校的方向走。一路上，有點刻意地，我們迴避著彼此的目光。

　　在這段時間裡，我終於下定了決心。

　　「沈落雁。」於是在學校大門外，我喊了她一聲。

　　「怎麼了，學長？」

　　問我怎麼了啊……我真的是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她。為甚麼她明明是神仙卻要來上學？她是如何辦理入學手續的？她有父母嗎？父母有在工作嗎？她到底幾歲了？去年的吸血鬼是被她幹掉的嗎？她為甚麼會這麼在意我？神仙跟人類可以談戀愛嗎？不會遭天譴嗎？還是說她連天譴都不怕？就算她不怕，我可是有點怕的。傳說中跟神仙結婚的人類沒有一個是有好下場的。

　　然而，沈落雁在微笑著。

　　在告白之後，沒有馬上得到答覆，幾乎就等同於失敗。而沈落雁卻在微笑著。

　　她也許是個想像以上的堅強女孩。

　　「對不起，沈落雁。」面對這樣的她，我所能說的就只有這樣：「現在的我沒有辦法給妳一個肯定的答案，但是我會認真地考慮的。在我得到結論之前，希望我們可以繼續做朋友。」

　　這番話幾乎就是金凰對我說過的那番話。

　　「……謝謝你，學長。」她只是在微笑。那是我所不了解的微笑。

　　我把她送到宿舍樓下，道了晚安，目送她上樓。

　　唉，開學不過才幾天，就發生了這麼多事，看來這個學期不會好過。

　　我抓了抓頭，轉身往自己的宿舍方向走去。

　　驀地裡，在路口轉角的電燈柱後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還在玩偵探遊戲嗎？金凰。」

　　「甚麼遊戲……我可是很認真的！」她鼓起臉龐，哼了一聲，說道：「今天真是辛苦你了，不過我想你應該也很開心吧？」

　　「……要不要陪我散散步？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妳。」

　　「正好，我也有很多問題要問你。」

　　於是我跟金凰就在校園裡信步漫遊。我告訴了她在雷峰塔上發生的事，她顯得很驚訝。她告訴我被她吹走的那個金髮小混混其實是瑣羅亞斯德邪教的教徒，我也很驚訝。

　　如此說來，楚纖纖也是邪教教徒了。那個時候沈落雁放走她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不過要消滅她還是要放過她都是身為勝利者的沈落雁的權利，敗在楚纖纖手上的我沒有置喙的立場。

　　「那，你最後是如何回答她的？」對金凰來說，沈落雁的事好像比邪教的事更重要。

　　「我說：我會仔細考慮，暫時還是繼續做朋友吧。」

　　金凰偏著頭，想了一會，說道：「不錯嘛，我還很擔心你會說出一些沒腦子的話。這樣的答案已經很不錯了。」

　　哦，她在稱讚我。我有點高興，甚至比被沈落雁告白更高興。

　　月色昏暗，路燈淡黃。

　　我看著金凰的側臉，心中在猶豫要不要就告白的事向她道歉。那件事確實是我的錯，道歉是應該的，但也許她根本不想再提起這檔事來，不經大腦地隨便說話可能反而令氣氛變得更僵。

　　先刺探一下吧。

　　「金凰，為甚麼妳要安排沈落雁跟我約會？」

　　金凰想也不想就答道：「因為她想要跟你約會。」

　　就我對沈落雁的認識，就算她想要跟我約會，都不可能主動提出，更別說請求金凰的幫助了，這完全是金凰的個人揣測。姑且不管她猜對還是猜錯，重點是金凰只是「覺得」沈落雁想要跟我約會，就武斷地替我們進行安排，可見對她而言，沈落雁的願望遠遠優先於金凰本人對我的感覺，所以知道沈落雁喜歡我之後，她就致力於撮合我倆。

　　一言以蔽之，對金凰來說，相對於沈落雁而言，我楊一郎是一文不值的。

　　既然如此，還是不要再提到告白那件事了。

　　我欲轉移話題，便道：「結果那個邪教教徒逃回蘇州了呢，朱氏集團會派人去處理嗎？」

　　金凰微一遲疑，說道：「不，我打算親自去找他。」

　　「妳知道他在哪？蘇州很大的。」

　　「我剛才不是提到一個偵探嗎？他給了我一個線索，到了蘇州，我自有辦法找到他。」

　　「那妳甚麼時候去？」

　　「……你問這個幹嘛？」

　　她很有戒心。

　　「學長，我先告訴你！如果是像今天這樣被你在大街上偶然碰到了妖怪那我沒話說，但你不需要特地主動去找妖怪的麻煩。這是妖怪與妖怪之間的問題，跟你這個人類沒有關係。去蘇州討伐他們也是我個人的決定，我絕對不會帶你一起去的！」

　　狠狠地說完之後，她連再見都不說，撇頭就走了。

　　我沒有追上去。

　　她說的話我完全反駁不了。

　　一開始我說想要幫助金凰，只是建基於「無法對身邊發生的事置之不理」這樣很基本的作為一個人的正義感，但為了消滅妖怪而穿州過省就顯得太多管閒事了，我又不是超人！

　　可是，如果我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讓我知道了金凰將要去做這麼危險的事，我能夠置身事外嗎？萬一金凰發生了甚麼事，我對得住自己的良心嗎？金凰也是顧慮到這一點，剛才告訴我的時候才會猶豫了一下吧。儘管她猶豫了，但結果還是坦白說了出來，這到底意味著甚麼？

　　我想得頭都要爆炸了！不管怎麼說，金凰不肯告訴我目的地，又不肯告訴我何時出發，我實在做不了甚麼。

　　是不能也，非不為也。自我安慰產生了效果，安心地到了第二天。

　　星期三上午有課，可我睡過了頭，眼看就要遲到。不過這課的老師通常不點名，就算遲到也沒甚麼大不了，所以我仍然相當悠閒，一邊走一邊哼著昨天在半生緣聽到的不知名音樂。

　　今天，在前往教學樓的途中，出現了一個注目的亮點。

　　「那是變態嗎？」

　　「嗯，是變態吧……」

　　「在法律上無法斷定那是變態，但在大眾觀點上那肯定是變態。」

　　「既然你這樣說，那該先對大眾進行問卷調查，從調查結果來判斷那是不是變態。」

　　「不不，那是不是變態應該在各人的心中進行判斷，而不是借助大眾觀點。」

　　「依我看那絕對是變態。」

　　「對，我也認為那是變態。」

　　「是變態。」

　　學校操場旁邊有一條沒甚麼陰影的路，我去上課幾乎一定會經過這裡。秋日上午，太陽猛烈，今天的氣溫是攝氏二十五至三十一度。在這種天氣下，一名年約二十幾到三十歲的棕髮男子，穿著深咖啡有點偏黑色的英倫式長款風衣，靠著路旁滾燙的欄杆，目不轉睛地看著操場上正在接受軍訓的女生們。

　　不管怎麼想……這是變態吧。

　　可是，看他連一滴汗都沒流，這種耐熱度可不是一般變態的能力啊。

　　所以他是超．變態嗎？

　　我經過他身邊時，很自然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操場上正在步操的其中一人正是金凰。

　　要刺探一下嗎？

　　「同學，你認識那個女孩嗎？」沒想到他先我一步開口。

　　「……哪個？」

　　「噗哈哈，你戒心好重！沒關係，當我沒問吧。」

　　對著一個風衣變態，戒心還能不重的人在這社會可怎麼活呀！

　　「換個問題吧，同學，去火車站的話該坐幾路公車？」

　　「是城站嗎？那就坐K21吧。在正大門外面就有站，坐到底站就是火車站了。」

　　「這麼方便啊？謝謝你，同學。再請教一下，正大門在哪裡？」

　　呃……

　　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明正大門在哪，結果我就親自帶他去了。

　　路上我嘗試向他搭話：「先生，可以請問一下嗎？為甚麼你要穿著風衣？」

　　他連眉毛都不動一下，答道：「因為很帥。」

　　就這樣？

　　「你不熱嗎？」

　　「還好。」

　　「可是這樣子會讓別人以為你是……」

　　「風衣變態嗎？」

　　「你有自覺的呀！」

　　「哈哈，別人怎麼想我可管不著，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只要不犯法，又有何不可？處處顧慮旁觀者的想法，到頭來可是甚麼都做不成的。」

　　真是灑脫。他真的是現代人嗎？

　　很快到了校門，我把車站指給他看，接著還要趕回教室，所以就告辭了。

　　在那之前，他遞了一張名片給我，笑道：「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在蘇州遇到甚麼麻煩就來找我吧。我最擅長的是解決超自然事件，以及找人。」

　　名片上的名字是：

　　歐陽偵探社社長──歐陽不落。

第十七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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