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起靈,我……』
話語聲落下漫成水波,吳邪聽見水聲,然後是鳥鳴聲。他張開眼,眼前是明亮的日光,隔著窗映入室內,日頭正亮,炎炎夏日的蟬唱正在叫嚷,吳邪遲疑了一下,察覺記憶些微的斷裂,但腦海沒有過多的思考,又似乎是無法思考,只能循著埋在腦海裡的潛意識,直覺地動作。
他爬起身,打量了下周圍的環境,身上穿著簡便的衣褲,樣式比較古早,胸前一排對扣,腳上踩著柔軟的綿布鞋,他方才正合衣躺在炕上,竟連鞋也沒有脫。架在窗邊的鳥籠裡有著黃色的鳥兒,圓圓的一球,見他醒了便是啾啾幾聲,吳邪一笑,逕自從桌上拿了點鳥食,撒進籠裡,然後出了房門。
他站在庭中,伸了個懶腰,對門「啊」地一聲開了,走出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一瞬間覺得畫面好像曾經重疊,吳邪沒開口,而對面的男子笑了,對他說,「休息得好麼?」
吳邪點了點頭,男子朝他走來,吳邪這才發現,兩人不只長得極像,就連身高都相仿,而男子拍了拍他的肩,又道,「差不多該去準備儀式了,走吧。」他頓了頓,補了句,「族長這人比較陰沉,你自己小心,不該說的話,不要亂說。」
「哥你不要擔心了,我自省得。」吳邪笑著點點頭,而男子嘆了口氣,眼眉中憂色未散,「我沒擔心,我只是……你若不想當這族長,我現在就去跟族長求情,拚著我一條命,讓他再去選別人也就是了,我……」
「沒事的,哥,這一切都是命數中早就決定好的事。」吳邪見他難過的模樣,輕聲安慰道,「歷代張家,總該有個人為了長生去扛這場劫,我若不去,這輩又有誰還有麒麟血?」
「我只是不能明白,明明我倆是親兄弟,為什麼……」男子低聲道,怔怔地看著吳邪,然後搖了搖頭,臉上的神情轉為苦笑,「再說什麼也都遲了,你也不好受,我們走吧。」
他們一連穿過好幾個院落,路上人影漸多,穿著打扮都相差不遠,紛紛都向吳邪行禮,吳邪有幾分不自在,但也沒說什麼,過了不久,兩人就來到了供奉著牌位的主廳,右偏房中的婢女與長工把吳邪引入,先為他沐浴盥洗,而男子則鞠了個躬,反手關上門,退了出去。
吳邪換上一套純白色的襦褲與外褂,腰帶上滿是銀色的繡線,密密麻麻組成了繁複的蟠螭紋,定眼一看,卻又像是無數小鬼被繡在著銀線中,張牙舞爪,準備脫出。左邊的袖子沒有套入,於是從左肩到腰處的大片肌肉全部露了出來。他整了整衣服,確定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缺失,才推門又走回主廳。
主廳裡已滿是成年的男子,人人都屏著氣,望著他,女子站在屋外守候,而吳邪筆直地走向神祖牌前,跪下。
然後他見到了張起靈。
張起靈穿著與他完全相同的服飾,但顏色是墨般的黑,左肩一樣外露著,走到他的身前,把他扶起。吳邪想叫他的名字,想叫他「小哥」,但開口出來,卻是別的稱呼,「族長。」
張起靈淡淡地點了點頭,「跟我來。」轉身又進了左邊的內室,吳邪也只能跟上。
室內燃燒著蜜一樣的薰香,吳邪皺了皺鼻子。張起靈讓他在椅子上坐下,注意到他的表情,又開口道,「止痛。」於是吳邪便不問了,看著張起靈抓起旁邊早已準備好的工具,筆尖停在他的左胸上。
「忍一下。」
碗中盛的是如墨一般的藥水,落上他的身軀,引起火燒般的疼,轉眼卻又隱沒入肌膚,瞬息消失不見。吳邪知道,張起靈此刻在他身上遊走的筆鋒會畫成一隻踏火的麒麟,黑色的火燄象徵著麒麟血的繼承,一旦發揮麒麟血的功能,黑色的麒麟就會咆哮著浮現,為他的主人帶來無與倫比的強悍與智慧。
特製的刺青藥水不但使得刺青的過程變得更加地疼痛,且氣味中就帶有毒性,兩人在長期的家族訓練下早已不畏懼普通的毒素,但吳邪仍然覺得頭暈燥熱,過了片刻,張起靈身上的刺青也開始浮現,吳邪知道這是他的身體正試圖將毒素排出。
畫在肌肉上的藥水灼然起一陣黑煙,走墨為獸,麒麟為龍,步伐飛揚張狂,幾乎蔓過了半身。吳邪覺得眼前變得更加模糊,只能緊緊咬著牙,而張起靈低聲喝道,「撐著點,專心。」
那清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幾乎感覺微涼的氣息吹在自己的肌膚上,吳邪稍微清醒了些,但眼前仍是一片模糊,強撐著撐完了全程,張起靈收筆之時吳邪幾乎要昏厥,而張起靈即時地扶住了他,淡聲道,「可以休息一下。」
「對不起,族長,我……」
「沒事的。」
張起靈扶著他坐直了身子,然後又道,「這對每一任來說都是一樣難受,更何況……」
「更何況我的能力比較弱是嗎……」吳邪低笑了聲,「族長,你別擔心,雖然我能力比較弱,但絕不虧負整個張家的命運,不會讓你失望的。」
「不要胡思亂想。」張起靈看著他,過了半晌才淡淡地道。
他叫他的名字,吳邪很確定,張起靈是叫了他的名字,但說出口的卻不是「吳邪」這兩個字,張起靈說: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就是張起靈,不要忘記。
而後吳邪便醒了。
他醒在張起靈的懷中,過了幾秒中才發現剛剛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境。他怔怔地看著張起靈的臉孔,還未完全回神,幾乎想要低頭檢查自己胸膛是否有著麒麟刺青的痕跡。而張起靈閉著眼,感應到了他輕微的動彈,又將他抱緊。
「青銅門快要開了。」他淡淡地說著,沒有張開眼睛,而吳邪看著那張臉孔,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情緒、把一切都跟那場夢境混在一起,過了半晌,只能以沙啞的嗓音問道,「……會開多久?」
「一天。」張起靈伸手摸了摸他的髮,「再睡一下,等一下送你出去。」
終歸還是得被趕出去,不管他付出了什麼,不管他對於張起靈這個人抱持著怎麼樣的念頭。於是吳邪閉上了眼睛,心裡沒有生氣也沒有絕望,只剩了然。幾乎以為自己的愛恨欲求也要被張起靈燒滅成灰,沒有半點存留。
――無愛無恨也無嗔,張起靈從來沒有考慮過吳邪的想法,從沒想過要回頭看吳邪一眼。
『吳邪,你不該出現在這裡,回去。』
『吳邪,還好我沒害死你……』
吳邪恍然地想起張起靈一直以來救過他、那麼多次。那雙伸來的手掌緊緊地握住了他的命,一雙黑金古刀舞開來,恍若天神。
本來那悶油瓶就是個不近人情的天上仙神,哪裡懂得怎麼愛人。
※
「族長,你在房裡嗎?」
張起靈是被張海客的喚聲叫醒的。
他張開了眼睛,渙散的目光很快凝聚,方才躺在他懷中的吳邪已經不見了。空氣中滿是腥苦煽情的氣味,張起靈摸索著拿起床邊與地上的衣褲穿上,然後起身,開門。
「有事?」
張海客看見室內的情景與張起靈臉上的傷,先是微微愣了一下,接著便垂下了眼,低聲問道,「族長,吳邪在你這裡嗎?」
張起靈搖了搖頭,「不在。」
「糟了!」張海客一聽就急得皺起眉頭,「那吳邪是真的不見了!只怕是『終極』……」
「……說清楚。」張起靈臉上沒什麼表情,轉身拿起了本來放在桌上的黑金古刀,舉步就踏出了房間,而張海客跟在他身後,道,「雖然吳邪說他願意離開,但我總覺得依他的個性,絕不會這麼簡單,因此一直著留意他的動靜。我剛剛坐在中庭裡,看見吳邪從族長房裡出來,進了自己房裡。結果我才眨個眼,吳邪的房門大開著,人卻已經不見了,依吳邪本身的能耐,不絕不可能在我的眼皮底下悄聲無息地消失,只怕是青銅樹……」
話到這裡,張海客的話語頓了一下,抬眼看著張起靈,而張起靈瞥了他一眼,出口的嗓音極冷,「說下去。」
「我是怕、只怕是青銅樹帶走了吳邪!」張海客猶豫片刻,終於咬著牙從喉間吼了出來,「……雖然青銅樹現在已經很虛弱了,但這畢竟是它的地盤,吳邪不知道自己對青銅樹有多大的吸引力,很可能根本就不曉得要提防!」
話語之間,腳下突然一個震動,青色的光芒流轉,門開起的巨大機銛聲撞擊耳膜,兩人臉色都是一變,張起靈沒有片刻遲疑,沉聲便道,「走,跟上。」
青銅門開,萬鬼來朝,進入青銅門中的生物們都受到了青銅樹的引誘,僅僅靠著生物的本能,想要讓自身得到更多的能量,以便與青銅樹交換更長的生命――交易的代價是「存在」,記憶,或者將要消亡的性命。能量越大,所交換到的新型態生命就越長久,青銅門的內部就彷彿裝著蠱的罐子,所有生物自相殘殺,最後剩下來的王者則將臣服在青色的樹木之前,得到難以想像的漫長生命。
大批的生物湧入門中,碰見張起靈與張海客之時便張牙舞爪地朝他們攻來,張起靈皺了皺眉頭,而張海客啐了一聲,兩人各自抽出武器,雖然心下著急也無法在片刻之間脫身,只能與這群生物纏上。
張起靈一向使用黑金古刀,而張海客則是用槍搭配著發丘指。豔綠色與鮮紅色的血液潑濺,兩人且戰且走,張海客一瞬連發三槍,逼退了眼前的火山蚰蜒,手上的指頭發力,順著剛剛砍出來的傷口猛地戳入它堅硬的殼隙中,施力一扭,火山蚰蜒狂叫一聲,體內的血管與腸子都被扯爛,口中噴出腥臭的血,濺了張海客一頭一臉,漸漸地便不動了,瞬間被旁邊的生物撲上咬食。
就此空檔,張海客喘了一下,退了一步,轉身又是一發子彈擊中身後的陰兵,爆頭裂開,許多白色的蛆噴灑開來,張海客幾乎被這噁心的情景嚇傻。而不知道什時候甩脫了圍攻的張起靈已奔到他的身邊,抓起他的手就道,「不要碰那個!走這邊!」
兩個人發足狂奔,噬血而瘋狂的妖物在身後窮追不捨,青色的光芒大盛,而張海客沒跑幾步,腳下突然一個踉蹌,他甩脫了張起靈的手,就勢滾倒。張起靈見機極快,黑金古刀旋身一回,擦過張海客的頭頂,就攔住身後追擊的陰兵,一把將腿砍斷,而張海客的槍貼著張起靈的手臂扣下扳機,射穿了陰兵的脖子,乾淨俐落,方才鬆了一口氣,過不多時,卻又發現正有許多白色的蛆試圖從那小小的洞中爬出。
張海客見狀,忍不住大叫,「這要怎麼殺啊!」
「不要攻擊頭,那東西是從腦子裡爬出來的。」張起靈的語調也變得有幾分急促,抓起張海客的衣領就帶著兩個人繼續跑,「那東西很難攻擊,甩掉就好,其他生物會把他們吃掉。」
張海客自然看得出厲害,這小小的白蛆雖然軀體軟綿,體內卻都是利齒,且體積又小,數量又多,一旦被纏上,非得啃得肉綻骨穿不可,連忙跟上。片刻之間,兩人便跑到一個巨大的溶洞之中,張起靈猛然停住了腳步,張海客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族長,我們該去找吳邪……?」
「專心,跟上來了!」張起靈沒理他,反而低喝一聲,轉頭又跟兩個陰兵纏鬥了起來,張海客急得想叫他,卻又無法,只能專心對付湧至眼前的火山蚰蜒,經過那兩次白蛆四散空中的經驗,他已經有了看到陰兵就跑的決心了。
幸好火山蚰蜒這生物雖然挺大,看著噁心,抓到了竅門後並不難對付,數量也不多,過不過時,他已經把在場的火山蚰蜒都收拾個乾淨,轉頭正想看張起靈的情況,卻發現張起靈被太多陰兵圍攻,已被逼到了岩壁上,黑金古刀插在眼前陰兵的腹中還來不及抽回,另外一名陰兵的長矛卻已經刺了過來,張海客腦中一熱,大叫一聲,「小心――」
電光火石之間,只見張起靈勉力偏身一讓,黑金古刀托曳開來,暗黑色的光芒一閃,陰兵刺來的長矛從身側滑過,而手上的刀已把兩名陰兵都給攔腰砍斷,張海客心下一鬆,跌跌撞撞地往張起靈奔去,卻忘了身邊還有其他的妖物,一隻人面鳥震翅一嘯,朝他撲去,張海客猝不及防,手中的槍下意識地擊發,一聲空響,竟是沒子彈了。他內心一驚,為了閃開那長長的尖喙,整個人給絆倒在一塊尖利的大石上,霎時之間聽得輕脆的一聲,他的腿不自然地扭曲了起來。張海客在劇痛之下未曾失神,順勢就滾過石頭,整個人跌到岩壁上,避開人面鳥抓下來的第一爪。
但第二下攻擊卻無論如何是躲不過了,張海客努力用手撐著,想要往後多退一點,而人面鳥吐出了口中藏著的怪猴,兩隻怪物同時尖聲一嘯,撲到了他的身上,張開血腥的口,低頭,就要往他柔軟的腹部間咬下。
那是太過短暫又漫長的一剎那,張海客跌在山壁上,兩隻血腥的妖物往他的腰間啃下,張起靈拋下本來纏鬥著的陰兵往他奔來,口中吶喊他的名字,黑金古刀劃過怪物們的血盆大口,在咬上張海客的前一刻,兩隻怪物的嘴巴都被張起靈破了開來,接著黑金古刀一揮,鮮血噴灑,怪物們幾乎被刀面撕裂成兩半,遠遠地被甩到一旁,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
一切發生的太快,張海客的腦子完全停止了運轉,只能看著張起靈整個人護在他身上,然後是「嗤」的兩聲,身後兩名陰兵的刀刃穿過了張起靈的身軀,將他整個人釘在張海客臉側的山壁上,張海客睜大了恐懼的雙眼,眼睜睜地張起靈勉力將手中的刀往後揮了兩下,砍斷了兩名陰兵的身子,於是陰兵的屍體就這樣軟軟地掛在張起靈的身後,而黑金古刀也因使力過猛而脫離了張起靈的掌控,斜斜地插在不遠的地上。
最後張起靈一口血噴了出來,灑在他的臉上,溫溫熱熱。
突然之間所有的時間都恢復了正常的流動,張海客看著張起靈受的傷,張起靈臉上的神情,想起張起靈剛剛叫他的名字。胸口有著什麼洶湧而上,那瞬間他只能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仰頭看著他為了保護自己而被陰兵的刀刃狠狠地貫穿,兩把兵刃突出張起靈的胸前,鮮血順著銅鏽滑落,滴落在張海客的臉上。
張起靈喚他「吳邪」。
那一個瞬間,痛到完全忘了自己的傷,胸口幾乎有什麼情感咆嘯而出,漫過了腦海與眼眶,逼得他瘋狂,熱燙的液體自眼裡滑出,他看見張起靈一個微弱地勾唇,幾乎像是笑,嘴形喃喃地動了兩下,又說的是,吳邪。
有什麼在腦中碎裂了,幾乎錯覺整個世界都在崩毀,「張海客」撲了上去,緊緊地摟住了張起靈的脖子,顫著聲哭吼,「你明明知道是我……為什麼不拆穿、為什麼來救我――你到底想他娘的想要小爺我拿你怎麼辦!張起靈!」
※
吳邪哭著吼了出來,整個人都在顫抖,眸中洶湧的情緒奔騰,幾乎讓全部的身體都感覺得疼痛。左邊的胸膛、在心臟的位置,有著什麼衝動如火燒一般的瘋狂跳動,張起靈看著他的神情,臉色一變,眸中浮出血戾的紅光,伸手就想要把身上的長矛拔掉,吳邪驚渾身冰冷,連忙抓住他的手,「不能動!小哥!……拔了會死!」
張起靈臉上的戾氣變得更濃,似乎對於自己竟然就這樣被釘住感到強烈的不滿與憤怒,轉而想要折斷插在身上的矛身,卻因為大量地失血而使不上力,他掙扎了一會兒,才看見吳邪臉上恐懼的神情,不知道吳邪的恐懼是因他蒼白的臉色而起。他聽見背後有著無數怪物在啃食的聲音,身後那兩具陰兵的屍體恰好作為阻隔,為他們擋去怪物的撕扯與攻擊。
張起靈看著吳邪幾乎崩潰的神情,竟然是安撫地扯了下嘴角,艱難地拉開身上的連帽衫,將吳邪給抱在胸前,掩住他的視覺,低聲說,「不要看,吳邪。」
歷代的「張起靈」受青銅樹力量強烈地影響,不只得到了超乎常理的生命,也得到了不合邏輯的強悍,對於這些被青銅樹所迷惑的妖物而言,沒有什麼比張起靈的血肉更美味,滿身是血的張起靈簡直逼得牠們瘋狂――這些生物會先吃光那兩具礙事的軀體,然後再將張起靈活活分食,這些畫面,吳邪最好都不要看到。
吳邪想要說些什麼,卻又痛到彎下了腰,靠在張起靈的胸口,因為腿骨斷裂的疼痛而不自覺地喘息,滿腦海的疑問與憤怒不知道該從何表達。
張起靈定定地回視他,雙眼瞬也不瞬,過了半晌,又微弱地道,「過了這個溶洞,就是青銅門。張海客會帶著其他人來接你。」
――那時吳邪透過自己拼湊出來的,不確定有多少真實的真相威脅張海客,要張海客跟他交換身份。
這是計劃的第三步,讓張起靈誤以為吳邪在青銅門裡失蹤,只能將「張海客」也一起留下尋找,真正的張海客早在門開的那刻就出了青銅門,而張起靈與假扮成張海客的吳邪則會在門裡瘋狂地旋繞,直到青銅門闔上,張起靈就算發現他是吳邪,也為時已晚。張起靈所謂的「最後一次機會」早就被張海客出賣給了吳邪,接下來的幾年,青銅門會因為缺乏力量,而進入休眠期,不會再輕易地開門。這本是消滅「終極」最好的機會,但如今沒了鬼璽,一切計畫皆已落空,張起靈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門裡,等候青銅樹不知何日於枯竭而死的未來。
因此吳邪的想法也很簡單: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讓小爺陪你幾年,又有什麼不可以――你要作危險的事,可以、你要為了家族的使命死去,可以,不論何時,我都站在你這邊,不管你要做什麼,就是不會放你一個人。
悶油瓶。
但張海客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一方面答應了吳邪,另外一方面卻又把這件事告訴了張起靈,張起靈陪他演這一場戲全是將計就計,只為了將他騙到此處,然後把他交給張海客,讓張海客帶他離開這裡。
吳邪的腦中一片混亂,因為痛楚而無法思考,心臟幾乎都被張起靈給撕扯開來,他想要為張起靈扛下這一切,想要把身邊所有會傷害張起靈的事物都給消除,但是張起靈從來不需要,繞了一大圈,一切仍然回到了開始時的模樣。
或許他們都會死在這裡,張起靈受了重傷,自己也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整個人都要被肉體與心靈上劇烈的疼痛給磨瘋,吳邪突然地想笑,只要那兩具陰兵的屍體被拆解完成,那群怪物就會開始攻擊張起靈,他要眼睜睜地看著張起靈被撕裂,然後被吞食,最後才輪到自己――這崩毀的恐懼幾乎讓吳邪失去理智地想要笑出來:張起靈費盡千辛萬苦,就是要把他送出青銅門,但最後,他們兩個卻要死在一起了,這一切委實荒謬透頂。
但其實吳邪又根本就笑不出來,身體跟心都痛到再也無法喘息,只能靠著張起靈的胸膛,滿心想著要把張起靈痛罵一頓:你明明也是個人,為什麼不把自己當人看!張起靈,就算我的能力不足以保護你,我也可以陪你走到最後,你為什麼不接受!
明明想要這麼吼他的,卻又一句也說不出口,鬼神差使的、這滿腔的情緒竟是化成了最無關緊要的一個問題,只餘幾個怔怔的音,含著幾不可聽聞的酸楚。
吳邪問:小哥,對你來說,我究竟算是什麼。
他明知道不是問這句話的時候,他明知道張起靈絕對不會回答他,但是因為他已經無話好說,他再沒什麼能做的了,所以吳邪只能在這時問出口。
而張起靈他摸了摸吳邪的臉,臉上浮出了吳邪只見過一次的,真實而熱燙的微笑,吳邪抬頭看他――那時張起靈夾在陰兵中,一個人走進了青銅門,回首看了吳邪一眼,只留下一個微笑。吳邪曾經以為自己願意付出一切來換張起靈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卻到此刻才明白,對他們這種人來說、真心的笑意就是訣別,從來珍貴又卑微。
張起靈開口對他說話,眸光中的光芒如溫暖的火燄,那是蒼穹頂端最明亮的那顆星星,億萬年來,不變地俯視著這個世間,從而使人們忘記了這璀璨的星火也有隕落的一天。
吳邪怔怔地看著他的臉,一個聲音也發不出來。
「吳邪,那時候看見你,我很高興。」
「你要離開這裡,好好地活下去……不要變成『張起靈』,不值得。」
「吳邪,我……」
因為失血而模糊的意識就到這裡斷絕,張起靈的手按上吳邪的後頸,中斷他強自支持的精神,使之昏迷,就像當年吳邪陪著他上了長白山,昏了過去,被他靜靜地攬在懷中。吳邪對他說:『如果你需要一個人陪你走到最後,我是不會拒絕的。』但張起靈想,他害怕的,從來就不是吳邪的拒絕,而是吳邪不肯拒絕。
所以他把封印鬼璽交給吳邪,一個人帶著已毫無用處的逆向鬼璽進門。終歸只要吳邪還活在這世上的一日,他就不可能封印青銅樹,只能守在樹下,等著這棵樹與張家扭曲的命運一同毀滅。
一生也就這麼過了,本就該這麼過著、沒有吳邪。然而,吳邪的執著超出張起靈的想像,也或許他從來就沒有深刻地了解過吳邪究竟在想些什麼,他沒有想到吳邪會認識張海客,會在第五年的時候,沒帶上鬼璽,就來到了青銅門。
――吳邪,你為什麼不拒絕我,你為什麼不怕死、為什麼不懦弱。
這些情感,張起靈都不懂,但他想,吳邪明明比他更像個普通的人,沒有想到吳邪竟也不知恐懼與怯懦。然而張起靈卻不知道,吳邪其實是懂的,只是因為太深刻地明白了,才能把這些情感都給拋卻,緊緊地抓住對自己來說真正重要的事物。
事到如今,這一切的思考都已毫無必要,張起靈閉上眼,忍著在口腔內翻湧的鮮血,抵在他們身後的兩具陰兵的屍體已被啃食得稀爛,再也起不了任何阻隔的作用,所有狂化的生物因為張起靈的鮮血而瘋狂地躁動,一窩蜂地湧上,渴望吞噬他的血肉。黑金古刀落在遠處,吳邪失去意識,躺在他的懷中。
張起靈沒有辦法反抗。
無論他再怎麼強悍,再怎麼聰明,也無法反抗,所謂命運,所謂死亡。人間能夠留戀的事物,已經抱在懷中了,跟吳邪提過的家,再也不需要去尋找了。吳邪跟他說過的,那些美麗又快樂的地方,可以到下輩子的夢中、再去遊覽。最好在那時也能碰到吳邪,能夠看到吳邪笑得一臉天真無邪,再沒有張起靈教會他的扭曲與悲傷。
――這就是張海客、解雨臣、胖子三人所看見的,張起靈與吳邪的結局。在青色的流光之下,漫天的妖物噬血地撕扯著張起靈的身體,他的背上已被咬出一個大洞,看得見體內柔軟的臟器。猛然一看,幾乎以為緊緊相擁的兩人是埋在牆邊、不知名的生物腐爛的軀體。既不美麗,也不溫柔的終焉。
所有人都被這個畫面給扼住了心口,卻是胖子先反應了過來,怒吼了一聲什麼,手上的槍枝一放,成功地引起了大多數怪物的注意。所有的聲音都被消弭了,只剩下灑落的鮮血,紅的與綠的,在地上鋪蔓開來,就像是一盤腐敗的顏料。每個人的眼睛都因為這極度的腥臭與恐懼而變得鮮紅,瘋狂地試圖消滅所有噁心的生物。
終於所有怪物都死去了,滿地的血水,張海客踏在其上,腳步發出了輕微的聲響,走到了張起靈的背後,輕聲說道,「族長,我們來晚了。」
※
張起靈輕輕地嗯了一聲,鬆開了懷抱,他竟然還活著,胖子鬆了一口氣,眼淚終於掉了出來,吼道,「小哥你、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張海客拿出隨身的匕首,割斷鏽痕斑斑的矛身,沒有人敢移動張起靈,卻見他把吳邪放進張海客的懷裡,張海客看見吳邪折斷的腿,登時變了臉色,他們進來的時候也經過了一番惡戰,急救品什麼的早就已經弄丟了,這當口自然不會有夾板,只能小心地避開吳邪的傷口,將人抱起,然後眼看張起靈,「族長、你的傷……」
而張起靈沒理他,只是艱難地轉過身,面對著所有人,微弱地道,「你們快帶吳邪走。」
胖子登時急了,「你在說什麼呢小哥!我們當然要連你一起帶走!」
張起靈搖了搖頭,不再說話,胖子氣得跳腳,而解雨臣對他一使眼色,然後便俯下身,對張起靈道,「張小哥,吳邪拚了命要救你,你就跟我們出去吧,我扶你,放心,不會弄痛你的傷口的。」
「慢著。」張起靈還沒說話,卻是張海客阻止了解雨臣。只見他說了兩個字,便看著張起靈,猶豫地沒了下文,而張起靈狠狠地瞪他,低聲道,「張海客……不要忘記你答應我的。」
張海客的眼眶也紅了,提高了音量吼他,「族長!起碼讓我們為你包紮吧!這樣下去!你真的要死了!你要吳邪怎麼辦!」
「不要再廢話了!」張起靈怒斥了一聲,猛然又是一口鮮血自嘴邊溢出,所有人都收了聲,緊張地看著他,只見他喘了片刻,又微弱地對張海客道,「把刀給我。」
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這時候追究什麼都不重要了,張海客撿回了那把一直陪伴張起靈的刀,放進張起靈的手中,而張起靈掙扎了一下,竟是蹣跚地支起了身子,手中的刀隨就往胖子揮去。胖子一驚,連忙退了一步,大叫,「小哥你幹什麼!」
然而張起靈保持著揮刀的姿態,靜靜地抬頭,那張平靜的臉上看不出絕望,如果不看他殘破的身軀,幾乎不能想像他受了多麼沉重的傷。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所有人,身上的刺青在一片血污與殘破的外衫中緩緩地浮現,蓋去一切血腥的傷痕,黑色的瞳中染上血紅的殺氣,「殺你。」
「――不然你們就殺我,不然就一步一步退出這道門。」
胖子啞然,又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整張臉上憤怒與痛苦都扭曲在一起,讓他說不出話,而忍耐了許久的解雨臣猛地一手掠過了張起靈的防備,就抓住他的領子,狠狠地笑道,「張起靈,老子已經說了,吳邪拚了命要進來救你,你最好不要令他失望,你再好好想想,真這麼想死,這裡沒有人會手下留情。」
張起靈整個人都被他扯得一個踉蹌,但他沒有因為這樣而發怒,也沒有攻擊,就只看著解雨臣,過了許久,浮出的神情,竟是一種看破的漠然,「你們只能帶一個人出去。『張起靈』就是青銅門最重要的祭品,我必須留下來,要是帶著我們兩人,誰都走不了。」
除了張海客外,沒人想到竟是這麼個答案,解雨臣一愣,手登時鬆了。
「胖爺我偏不信這邪!」胖子猛然爆吼出聲,話語中已是哭音,「跟我們走啊!小哥!你要一個人待在這裡,別說天真不允許,我也不願意啊!」
「……」分不出張起靈是不是嘆了口氣,他默然地看了胖子一會兒,才道,「你真要這樣,就走吧。」
「這才是兄弟!」胖子大喜過望,撕下身上的布緊緊地為張起靈裹住背部的傷口,張起靈也沒有掙扎,就讓他弄。青銅門就在這個溶洞之後,距離不遠,胖子攙扶著張起靈,張海客抱著吳邪,解雨臣跟在一旁,沒走幾步,就看見了青銅門開在一片青色的霧光中,高聳入天,彷彿通向一個全新的世界。
胖子心中一喜,稍微加快了腳步,張起靈卻猛然咳出一口血,而他們腳下一個震動,青銅門竟然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開始高速閉闔。
「怎、怎麼會這樣……」胖子傻了眼,而解雨臣抿了抿唇,見張起靈推開胖子的扶持,蹣跚地一步一步後退,彷彿感應到張起靈沒有離開的意圖,青銅門的動靜停住了,接著,竟又緩緩地打開了點。
除了張起靈與吳邪之外的三人絕望著看著那自有意志的門,青色光芒帶著腐敗與死氣籠罩著所有人,青銅門外就是他們生活著的世界,但青銅門內卻是張起靈的墳場,他將在此,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生命中少數有過連繫的幾個人離開,然後一個人靜靜地、面對死亡。
「結束了。」張起靈說。
他的體力似乎終於到了極限,猛然跪了下去,只能以黑金古刀撐住自己,整個人跪倒在地上,但他說話的聲音卻仍是那麼的平穩,就像是所有的傷痛與死別都與他毫無關係,他抬頭,定定地看著眼前三人,在吳邪的臉上停留了些會兒,然後又說,「你們走吧,再不走,門要關了。」
沒有人能夠接話,誰也沒有動彈,只有張起靈的血自被包住的傷口中溢出,滴滴咑咑。最終是解雨臣打破了沉默,他低聲道,「啞巴張,看在我們也有過交情,你有什麼未了之事,我一定為你辦到。」
而張起靈搖了搖頭,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過了幾秒,又突然說,「……把吳邪的這段記憶、通通都洗掉。」
解雨臣輕輕點了頭,胖子大聲地哭了起來,張海客抱起了吳邪,這是極靜的一刻,張起靈靜靜地跪倒在青銅門底,他們三人踏著血離開了。胖子的哭聲就跟歌聲一樣難聽,遠遠地,他彷彿聽到當年胖子破囉似的嗓子,走在山裡,唱著花兒為什麼那樣紅――花兒為什麼那樣紅,紅得好像燃燒的火。張起靈已經忘了歌詞的下段是花兒為什麼這樣地凋零,象徵著友情與愛情的殘破。
青銅門再度發出了閉攏的聲音,緩緩闔上的門扉即將隔絕兩個孤懸的世界,張起靈側臉看著他們的背影,看著他們走出了門,看著吳邪被帶走了,安全了。緊緊繃著的心口突然鬆開,整個身體都失了力氣,連黑金古刀也拿不住,側身倒落,跌入由自己所流入的血泊中。
滿目的紅,張起靈又想起那時吳邪罵胖子:你別唱了成不成,難聽死了,連小哥都覺得煩。其實他沒覺得煩,現在想起來,只覺得那時候、才是生命中,最無憂的時光。
那陣無憂與快樂荒腔走板地過了,然後就是離別。意識模糊間青芒閃爍,青銅門裡的青銅樹枝芽蔓生,在他的眼前綻出了一片蒼茫的光,然後展演開來,化成生命中、最珍貴的那些幻影。這不過是青銅樹的技倆,試圖引誘獵物最終對於生命的留戀與不捨,但這些情感理所當然應與張起靈毫無關連,甚至有許多畫面,連他自己都不復記憶。
因此他只是靜靜地注視的,早有預料因而無法波動,一片死寂。
視線之中是過去的自己,牽著一個幼小的孩童,走進一間大大的院子,他將孩子交給了解連環,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那個孩子在他的身後叫著:哥哥、哥哥――
一陣訊號沙啞的空白。他與吳邪站在街頭,錯身走過。張起靈心中動了一下:如果那時他們就這樣走過,如果後來吳邪沒有跟著下地……
――他被吳邪背在背上,有部份的意識模糊,又有另一個部份無比清晰,他聽見吳邪低聲說:小哥,再忍一下,馬上就到了;他從後面掩住吳邪的口,對吳邪說「別動」,而吳邪繃緊著身體,靠在他的懷中;他走進青銅門時吳邪恐懼的神情;塔木陀的石洞下,吳邪抓著他的領子對他叫道「別裝,我知道你在裝,你騙不了我!」;在那個滿是密陀羅屍體的洞穴裡,吳邪冰冷的指尖撫過他的臉頰:小哥,我不會讓你們死的,走吧,現在回去――那時的他根本不記得自己的使命,不記得自己與吳邪千思萬縷的連繫與本能的呼應,因此他只是模糊地想,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要對我好、為什麼要跟著來下地。
這是誰想要給吳邪的一生?
如果吳邪沒有與他再次相見,一切就可以按照本來的計劃,不會產生這之後種種的波折。如果吳邪不是這樣令人放心不下的一個人,他就不會在意吳邪的笨拙與狼狽、出人意料之外的小聰明,不會對吳邪看過來的、透澈溫潤的雙眼產生留戀,不會找到自己與世界的連繫。
不會在最後的時間還想著,想再見吳邪一面,所以去杭州跟吳邪告別。
是在西湖的邊上,他與吳邪告別,彼此默坐,相對無言,他背起包包,轉身又走開了。深秋的葉子發出了蕭索的聲音,他走過那蜿蜒而美麗的湖,如此便已是一生。
但吳邪不願讓他就這樣與世界別離,在二道白河的雪景中那個人發足朝自己狂奔,上氣不接下氣,被凍得雙臉通紅,跑到了他的面前,望著他的臉,像是想要發怒,最終卻還是怔怔地看著他,只說,「你該不會是想到這裡來自殺的吧、」你的命可是、小爺我救回來的啊……
而你的命也是我救回來的,吳邪。張起靈想要這樣說,但他還是沒有開口。我明明已經放你走了,別再追上來,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面對什麼。有時候,對一個人說謊,是為了保護他,對一個人隱瞞一切,更是為了他一生幸福。
長白山上有著冰雪的風,呼嘯過大地,繾綣千里,推過他的身子,拉出了一條透明的道路,只如命運。轉過身前,吳邪看過來的那雙眼太過無措又太過依戀,那時的他記得的太少、體悟得也太淺,因此現在的張起靈才恍然,原來那時的自己竟是在想,如果吳邪再用那樣的神情往自己望上一眼,自己說不定會吻他。
但是他不能吻他,也不能留下,只能一個人踏上前方的路途。就算吳邪跟他描述再多美好的地方,就算吳邪跟他說小哥我們一起去看遍四地風光,就算吳邪願意陪在他身邊,他們還是不會有未來。
――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居然意識到了,自己與吳邪不能有未來。
他明明不該有這種追求。
這微弱的念頭在剎那間穿過光年的距離,變得深邃而永恆。滿目青光如誰流下的淚水,回憶太長,珍視的一切卻又那麼地短暫,他與那人走過的萬水千山,不過是臨死前的倏忽數秒。
眼前的畫面很快地融解剝落,如雪一般,化成飛灰與光點。四周一片寂靜,而張起靈睜著眼,瞪著這一片無聲的空白,呼吸漸漸急促了起來。突然之間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沙啞而微弱。張起靈過了片刻才明白那聲音喚的是,吳邪。
輕輕地說了一遍吳邪,彷彿這兩個字成了他最後能夠發出的音節。
分不出是什麼時候,他開始微弱地喊著,一聲一聲,喊的都是吳邪。
青銅樹幻出的畫面已經消散了,但他心裡還在想、想起他與吳邪在長白山上做的約定,吳邪對他說過的話:小哥,一切都結束了,跟我回杭州吧。突然想起在青色的流光下,吳邪皺著眉頭、吻上來的模樣。
吳邪是願意陪他走到最後的――如果可以的話,吳邪,我也……
可是,再也沒有機會回去了。可是再也見不到吳邪了。
可是張起靈的生命之中,根本從未擁有過「如果」。
曾經有過的痛苦、寂寞、悲涼、瘋狂,與最終此刻的後悔和絕望。這些情感,張起靈本來以為,自己都不會擁有。但是,但是忽然之間,一切都清晰了起來,為什麼要讓吳邪活下去、為什麼要用謊言給予吳邪一絲希望、為什麼要保護他為什麼要照顧他、為什麼那天晚上、要故意讓他發現自己的筆記本,為了什麼、要跟吳邪作愛。
張起靈寫滿了整個筆記本將他的記憶盡量地留下,而他留下的記憶中寫了整面的吳邪,滿紙吳邪,半生無邪,他其實根本就不只是希望吳邪活著,他希望吳邪活在他的生命裡,希望吳邪就在他眼前,希望吳邪對他笑得一臉天真,希望看見吳邪活得很安全。
什麼宿命與責任突然都成了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事物。最終他真正的渴望,竟是想要陪在吳邪的身邊。
但是,為什麼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才要學會愛。
為什麼。
『小哥,對你來說,我究竟算是什麼。』
突然間冒出來的念頭燙著了眼眶,胸口從未有過的情感卻猛然出現,洶湧地逼了上來,將張起靈逼得發瘋發狂,只能斷斷續續喊地著吳邪的名字,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力氣,讓他掙扎地推動手腳,想要往青銅門外爬去。
明明沒有出去的希望。
他其實已經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更加不明白自己想要說些什麼,但這兩字卻構成了一種全新的語言,只要使用兩個音節,就足以包含千言萬語,催促他嘶吼出那個名字,逼迫他離得吳邪更近一點,「吳邪――」
『我為了什麼,我為我自己。張起靈,我愛你。』
青銅門裡的嗓音嘶啞,幾乎無法聽清,就像野獸臨死前絕望的悲鳴,迴旋成為悽悵的風聲,他所呼喚的人永遠也聽不見,以後的生命裡,也不會有他這個人。這一切都結束了,幾百年來的孤寂與麻木,還有最終這絕望的不捨與痛苦。猛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就像那青銅樹發出的引誘之光,張起靈瞪大了逐漸渙散的瞳孔,手朝著青銅門,想抓住些什麼,但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青銅樹蔓出的枝芽,以著驚人的速度,在他眼前抽長,於是滿目都是引誘人許願的青色流光。
那是一個破滅的時刻,張起靈躺在青銅門裡,伴隨著無數怪物的屍體,而青銅樹的枝芽在他身周開滿了花,他已經沒有任何的力氣,只能在口中幾乎無聲喚著,吳邪,而湧上的鮮血模糊了一切知覺。如果可以的話,吳邪一定會問他:張起靈,你在最後一刻,究竟在想些什麼呢?但是命運沒有給吳邪這個機會,所以張起靈也不會知道,如果這時候才跟吳邪坦白自己的心意,吳邪是不是會笑著對他伸出手,說:小哥,你這傻瓜。跟我回家吧。
於是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而最終呼喚的聲音隱沒在關上的青銅門之後,彷彿聲嘶力竭,終於再無聲息。
+The End+
上篇完結了可是還有下篇!兩篇是連續的!
我發誓這個故事是HE(上下篇合看的話),請不要殺我(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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