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起靈後來就離開了。
他離開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沒有話語沒有腳步,幾乎沒有影子,輕巧地翻身,然後就帶上了門。吳邪沒有攔他,也懶得攔他,他只是閉著眼睛,一聲也不吭。
吳邪睡睡醒醒了三天,其實這次的傷遠不如之前下地的時候沉重,但他還是像一萬年沒睡過似的一睡不醒,彷彿夢境便足以逃避這荒蕪的世界。張起靈一直照顧著他,會定期地進來餵他吃飯,甚至幫他擦身子,但吳邪一點都不關心這一切,他在想西湖,在想湖邊那青青的楊柳樹,吳邪想回家,想回去看看那盞燈是滅了沒滅。
直到張起靈跟他說,吳邪,明天青銅門就會開,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什麼最後一次機會?」吳邪躺在床上,沒有看著張起靈,問道。而張起靈沒有回答他,過了半晌,吳邪才笑了起來,坐起身,懶洋洋地一挑眉,「所以你決定明天就把我丟出去了?」
張起靈點了點頭,帶著厚繭的手突然握住吳邪的掌,他遲疑了一下,又說,「吳邪,我……」
「我沒生氣。」吳邪揚首截斷他的話,臉上的表情竟然又是笑,「我打算回杭州了,你本來就不欠我什麼,是我自己一頭熱。」
「……」
「多謝你讓我發現這點。我想我是有點著了魔了,也難怪,你那時跟我說的那些話,就像我十年後就要死了、而你十年後才能活一樣。你是知道我的個性的,小哥,我希望你好好地活著,所以來了。」吳邪褐色的眼瞳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張起靈,臉上的微笑轉為柔軟,反手握住他的掌,感覺到張起靈輕輕地震了一下,「不過你不需要,那我就回去了。如果五年後,你也不想看到我,我不會再來。」
「……」
吳邪說著說著,喉嚨間也有些哽住了,「真奇怪呢,一直以來執著的事情,只要轉個念頭就可以放下了,人生一直都很有趣,你說是嗎,小哥?」
張起靈靜靜地看著他,那種表情沒有人會描述,而吳邪想著,他其實想說的不是這些,他想要指著張起靈的鼻子放聲大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他想嘲笑他說「知道小爺我的心情了吧,你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嗎」,但他畢竟還是捨不得這麼做。
「過了五年,我也變了,變成熟了,小哥你別擔心,我不會再像上次那樣死跟著你了。」
張起靈喚他,眸底是沉沉的色澤,「……吳邪。」
「小哥?」
「……吳邪。」
吳邪想著,怎麼會有人這樣叫著自己的名字呢。
「怎麼了,小哥?」
「你一點也沒變,」張起靈定定地看著他,又重覆了一次,「吳邪,你沒變。」
那樣的話語像從夢裡傳來一般,既悠遠又深邃。吳邪恍然想起,自己曾經地想為了張起靈,保留自己笑的能力。想要為他保住自己最後一絲天真無邪的證據,不論五年、十年。想要讓張起靈在見到他的第一眼、便錯覺這五年滄桑如一瞬,一切都未曾改變。
「別說成這樣啊,我會當真的。」
吳邪露出個故作憂傷的表情,張起靈當然不會被他逗笑,甚至沒聽他的回答,站起身就走了。
又過了半晌,確認張起靈已經離開,吳邪思考了一下這幾天來他所觀察的規律,判斷張起靈大概再隔幾個小時才會回來看他,便起身,慢吞吞地爬了下床,蹭起床邊的鞋子,第一次地走出了房門。
這裡雖然是青銅門裡,卻建得像是一般的三合院落一樣,這顯然不會是青銅門固有的,依屋齡看來,也有一定歷史了,就不知道張家人要如何在這詭異的環境內起樓房,不過轉念一想,張家人一向牛逼,常識與定律在他們眼裡都是狗屁,吳邪登時又釋然了。
空氣中滿是青色流離的光芒,吳邪出了房門,依著位子一看,自己的房間被安排在左護龍的第一間,姑計他要找得那人不是在對面,就是在旁邊了,他忍不住唸了一聲,「還真是看得起我,把我擺在自家人前面啊……」
話語方落,對面的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站在那裡。
「啊,吳邪,身子好了點嗎?」
張海客看見是他,登時友善地笑了笑,眉目之間倒似真的是擔心他,吳邪看他這樣子心裡就有氣,咬著牙哼笑了聲。
「少來黃鼠狼給雞拜年,張海客,小爺有事要跟你談,不想被你族長撕了,就最好給我乖點。」
吳邪的話的確是不客氣,只見張海客瞬間變了臉色,張口欲言,吳邪心裡就是痛快,不慌不忙地抬手,止住他的話語,「你先別急著發作,我先問你個問題。」
「你說。」張海客畢竟也是見慣風浪的狠角色,不會這麼輕易地就沉不住氣,但重新掛回臉上的笑已有點勉強,而吳邪收起了笑,淡淡地開口問道,「你跟盤馬老爹是什麼關係?」
那天高燒退了下來之後,吳邪的腦子已經清楚了許多,也慢慢地想起了進門後的一切,他心知跟張起靈硬碰硬是不可能的,比起這個,他更加在意自己意識不清時肩上浮出的麒麟紋身,還有昏迷的時刻聽到的對話。他本以為那是夢裡的情節,清醒後一想,卻又知道不可能,對話的內容完全不是他能夠理解的,那不會是吳邪與張起靈的對話,反而是張海客與張起靈的爭執。
吳邪反覆思索著,手邊能使用的線索雖少,拼湊起來,卻仍然能夠得到一個大膽的假設。這幾天張起靈來的時候他都故意裝睡,就是為了表現出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剛剛果然成功地騙過了張起靈,讓那悶油瓶以為他真的死了心決意回杭州,卸下對他的防心跟算計,如此一來,對他的看管勢必鬆卸,他就可以自由地行動。
這是計劃的第一步。
而後以他推敲後得到的假設作為籌碼,取得張海客的合作,這是計劃的第二步。
「……這下慘了,」張海客看著吳邪那雙流轉著光芒的眼睛,過了半晌,只能苦笑一聲,喃喃自語道,「看來我真的會被族長撕了……」
「這就看你的誠意了,『張師父』。」
吳邪得意地笑了起來,「我現在有個提案,如果你願意配合,我想我們雙方都可以得到滿意的結果,如何,要聽聽看嗎?」
※
五年前張起靈進青銅門時,幾乎沒帶上什麼裝備。
在這段路途上,即便是個手無寸鐵的嬰兒,也不會有生命危險。食物、信號彈、鐵鍬、繩索、手電筒,一切基本的裝備都被他留在門外,他只帶了本筆記本與他的黑金古刀。
上次進門時他已探查清楚,一切基本的生活物資都保存得十分良好,張家在青銅門內經營的時日悠久,門內甚至建造了一座與祖厝十分相似的建築,房子的主廳供奉著張家歷代張起靈的牌位,左手邊的房中放著上一任張起靈所留下來的筆記本。
張家族長以文字承載破碎的記憶與責任,代代相傳,這樣的本子,他還看過另外一本。在墨脫的古山上,雪煙籠繞的古剎裡,筆記本裡是自己的筆跡,文字印入眼間時一切的回憶就灌入腦海,像雪山裡千年不散的那鼓狂風,奪人呼息。
――在記憶之中,是哪一個少年笑得一臉灑脫,他說:利用我,沒關係。
身著軍服的男子沉穩地勾起一抹沒有笑意的笑,說:這任務就交給你們兩個。起靈,別讓我失望。
昏暗的門廊下,在地板上爬著的青年扭曲著臉孔,裂出一個怪誕的笑,不停梳著頭髮的女子口中發出「喝喝」的怪聲,甩下梳子,就想要撲過來,他抓起地板上的青年,在管制最鬆散的時間,頭也不回地逃離了療養院。
青色的流光下,他環抱住青年狂躁的身軀,從後掩住青年的雙眼,低聲說:我在這裡。
『照我說的思考……你沒瘋,你沒有中毒,你站在我眼前,你無條件的信任我、服從我……現在,聽我的話,張開眼睛。』
『□□。』
記憶裡的嗓音模糊沙啞,不可辨認,但張起靈知道那是誰。在最幽暗的惡夢裡,回憶一再地反覆著。第一次做夢的那個晚上,他在前往杭州的火車上醒來,對面的臥鋪是空的,流了滿床的月色,銀如薄霧。
那一刻,他突然想看到吳邪。
不對,他不是突然,張起靈在下了火車時、走進西泠印社才回過神來,他一直都想看到吳邪,不然他就不會買下那張去杭州的車票,他就不會來跟吳邪告別。吳邪看見他,笑得有幾分驚詫又有幾分高興,以前是不是也看他這麼笑過,張起靈不記得。
張起靈每隔十年便會失憶一次,但他想,失去的、沒有再費心去找的、那些無關緊要的記憶,大約才是自己存在過這個世界上的證明。他已經這樣渡過了幾百年。
能不能有一次是不一樣的。
這種奢望究竟能不能存在,他已經忘記了。
此刻張起靈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從桌前拿起了自己寫的那本筆記本。
五年前,他帶了本空白的筆記本進門,在上面寫滿自己所記得的一切,不是為了傳遞任務、不是會了保存記憶,他只是想著,就算不能告訴你,我也可以寫下來,吳邪。曾經吳邪說:你是說,原來應該是我進到這個青銅門後面去待上十年時間?而張起靈就在紙上寫:的確該是你,但你是唯一一個,我不希望的人。
那個他最不希望的人陪著他走到了最後,走到了深深的雪山裡,差點因為雪盲症失了性命卻不見畏懼,睜著一雙分明的眼,堅定地對他說:我希望你知道,如果你需要一個人陪你走到最後,我是不會拒絕的。
雪山的深夜,一片空寂,因為風聲而更顯無聲,那樣的聲音化成了心頭帶有溫度的一聲呼喚,隱隱然地灼傷了他的心尖,就像是吳邪在青銅門前吶喊他的名字,短短的三個音節。
明明他下定決心,絕對不要介入吳邪的一生。
所以他把其中一顆鬼璽交給吳邪,跟吳邪定下了十年後再見的約定――這徹頭徹尾就是一場騙局,他交給吳邪的鬼璽沒有打開青銅門的功能,而只是封印青銅門的利器――鬼璽分為兩顆,能夠封印青銅樹的封印鬼璽一直在張家手中,而用來掩藏封印鬼璽的逆向鬼璽則失落在外,直至被張起靈找回。如果只帶著封印鬼璽,青銅樹為因為畏懼那股力量,而不敢開門,除非逆向鬼璽也在身上,青銅樹才會因為磁場被干擾而無法反應,順利地讓人進入。
如果十年後,吳邪沒有忘記,他就一定會帶著封印鬼璽上長白山,被擋在青銅門之外,窮盡一生也進不了青銅門;而如果吳邪忘了……
然而吳邪沒忘,吳邪不但沒忘,還跟著張海客進了青銅門。在他表露出趕他回去的意思後,吳邪竟然說:我打算回杭州了,你本來就不欠我什麼。那一刻,那雙珀黑的眼瞳流露多少動搖掙扎痛苦不甘與絕望,吳邪從未察覺,張起靈卻看得清清楚楚。
張起靈眼神沉靜地思索著,他拿起自己的筆記本,撕下了其中幾頁,連同之前的「張起靈」所傳下的筆記,一齊夾進口袋裡,然後轉身離開了房間,把自己那本缺了頁的筆記留在桌上。
※
吳邪離開張海客的房間時,已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青銅門內沒有天光的變換,無論何時都是一片流離的青芒,如煙如霧,照得人分外淒絕,吳邪本想著張起靈大概快要回到他的房裡了,應該趕快回去,視線卻不自覺地被主廳的門吸引。主廳的門當然是大開的,依照一般老房子的格局,張起靈住的地方應該就在那裡面的房中。
這五年來,張起靈究竟住在什麼樣的地方,一個人過著怎麼樣的生活,這樣的念頭一旦進了腦海就無法視而不見,如波紋般擴散開來,一圈一圈,變淺變遠,卻又漫天。
於是吳邪沒回自己的房間,抬步踏了進去。
主廳裡只有幾張零零落落的椅子,雖然是大家族的隔局,這裡其實只有張起靈一個人居住,也難怪主廳中毫無擺設,正面擺著神龕,裡面貢奉著歷代張起靈的牌位,此外一無常物。他轉向左方,進入了左邊的房間,房裡的模樣跟他居住的地方差不多,一床一桌,角落一矮櫃,他緩步踏了進去,看見床上鋪著單薄的蓆,已然沉舊到邊角的竹都起了絲。桌上空空的,只有一冊薄薄的本子。吳邪的目光無可避免的落了上去,感覺到自己的呼吸窒了窒。
那是張起靈的筆記本。
還有這麼多的秘密,是不是看了、就能夠明白呢?
心底有個聲音不停地催促自己回去,告訴自己再不回房間就會被張起靈察覺,但身體卻無視內心的警告,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將那本筆記握進手中,小心翼翼地翻開。裡面的確是張起靈的字跡,龍飛鳳舞潦草非常,顯然是寫給自己看的。吳邪內心本來覺得緊張,一翻開卻又寧靜了下來。筆記本幾乎有什麼魔力,讓吳邪產生一個錯覺,張起靈放在這裡,本來就是為了讓他拿來讀的。
他以最快的速度掃了一遍,這本筆記中的訊息非常雜亂,全似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有些時候是一段發生過的事,有些時候是完全看不出邏輯的寓言故事、甚至是詩歌。筆記本顯然被反覆地使用過,有些頁的文字並非連慣而是跳躍,而又有幾頁的筆跡必須反過來觀看,顯示張起靈真的是想到什麼寫什麼,全然沒有一般筆記的章法。
吳邪專心地看著,本想要草草看完,卻忍不住越看越專心,張起靈的經歷實在不是正常人能夠想像的,他看得手心都出汗。猛然一頁,他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張起靈的筆跡寫下了兩個字,吳邪。他怔了半晌,想不到這麼容易就找到與自己的關聯,連忙細讀了下去,才發現是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
張起靈寫的是一場盜墓的經歷,短短幾字也看得出那次下地驚險非常。那人進墓本來是從不看明器的,但卻難得地描述了個人俑,『主棺旁擺著個撫琴的男俑,長得有點像吳邪,挺沉靜。』後面的文字又與吳邪沒有半點關係了。吳邪一瞬間有點哭笑不得,喃喃地唸了聲,「……什麼意思,小爺我長得沉靜?」誰都沒你悶油瓶沉靜好嗎?
房中只聞脆裂的紙張翻閱聲,窸窸窣窣,就像有著什麼搔癢在心口,接著幾頁都是意味不明的寓言故事,吳邪想要細讀卻又緊張,煩得簡直想要丟書不看,雙手卻又緊緊黏在書皮上,不能控制地一頁一頁翻了過去。
又過幾頁,他的名字再度出現,吳邪心中打了個突,這次顯然就是比較重要的訊息了,筆跡在這頁顯得更加凌亂了,只能吃力地辨認,但那低沉的話語聲卻彷彿隔著薄薄的紙張傳來,筆觸溫柔:『如果青銅樹死了,吳邪不知道會不會發生什麼問題,封印的鬼璽用不著了,只要守在這……』下一頁被撕去了,吳邪呆了呆,隱隱然抓到了什麼念頭,卻又一時想不出是什麼意思。
他遲疑了一下,又開始繼續翻閱。
滿滿一本筆記幾乎就是張起靈殘缺的一生,吳邪翻著翻著,又停在了某一頁。那頁的書寫方向跟吳邪持書方向是反著的,一般吳邪碰到這種頁數都會跳過去,打算回頭再看,畢竟張起靈如果反過來寫,就代表跟上下頁毫無關係。但這頁的文字,即便是不用反過來,即便紙張已經脆裂泛黃,吳邪也能夠一眼認出,張起靈寫的那兩個字。
他屏著氣把筆記本調了個方向,食指的指尖不自覺地跟著那悶油瓶的筆觸輕輕起劃,在虛空中,寫了個自己的名字。吳邪寫了一個「吳邪」,而在紙上,張起靈寫滿了無數的「吳邪」。
這本筆記本記錄了張起靈所記得的一生,他為什麼要寫這樣的一本筆記本,答案不難想像,張起靈太容易忘記一切了,但他還是有著不想忘記的事物,所以才將之紀錄下來。
那麼,張起靈寫了滿紙的吳邪,又是什麼意思。
是什麼意思。吳邪心下一片空白,胸膛裡的血液卻彷彿會思考般,漫過了腦海。不管張起靈是什麼意思、這還需要想麼,吳邪,你一定是個傻蛋,那件重要的事,你從頭到尾都弄錯了。
――去他媽一輩子的朋友。
隱隱約約的情感突然在這刻鮮明地喧嘩起來,吳邪的手顫了下,書就這麼滑出手中,如蝶頁般跌落桌面,平整地攤開。滿目吳邪,滿紙無邪,詩三百曰思無邪,張起靈一遍一遍地寫下他的名字,對吳邪來說,又何只是那三百首詩。
吳邪下意識地轉過頭,看著不知何時靜靜站在他身後的張起靈,本該覺得心虛,卻又完全忘了心虛,他只能看著那雙清澈得如山泉一般的雙眼。一直以來他都以為張起靈的雙眼深不見底,曾幾何時他竟可以如此輕易地看見裡面的東西――是光芒,微弱卻又確實,溫溫亮亮,就像那晚在夢裡,他看見的張起靈的眼睛,黑與白之間將他的心燒出千瘡百孔,又補成千絲百結。
吳邪看著那雙眼睛,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那瞬間腦海裡竟然只有一個念頭,希望張起靈朝他走過來,但那悶油瓶子仍然靜靜地站在那裡,不焦不躁,就像是他就願意站在那兒,看著吳邪的側影,直到天荒地老。
這一切太明顯了,他一直以來苦苦地追尋張起靈的腳步,為的是什麼,就像張起靈問的,他為了什麼。老九門的責任?兄弟的情誼?見鬼的好奇心?還是為了追尋自己?那時張起靈問他為了什麼,吳邪實在答不上來。
並非沒有答案,而是因為,這一切都是答案。他渴望的事物太多了,他想要當西泠印社的小老闆,他想要賺點小錢過上好日子,他想要閒來沒事就跟胖子小花出門吃個飯,他想要回頭就看見張起靈坐在他家的椅子上望著天花板,他想要當那個天真無邪的傻子,拉著張起靈的袖口,走過那長長的西湖邊上,在日光微醺裡看見張起靈微微勾起的唇角。
這一切都是答案。他究竟為了什麼,吳邪終於明白。
彼此無言而空氣中已流逝萬語千言。明明沒有交換話語,吳邪卻突然覺得,張起靈一定知道自己的內心在想些什麼。眼看著張起靈好整以暇地站著,完全沒有移動的打算,吳邪心底暗啐了一聲,心道要玩耐性遊戲小爺輸到不能再輸了,多輸這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當下心一橫,眨了眨眼,任那雙淺褐色的眼瞳流轉出比平常都要亮的光,緊緊盯著張起靈,揚起了唇角,就這記憶裡那人流露過最讓他心跳停止的神態,低著聲對張起靈說:「小哥,過來。」
於是張起靈依言朝他走了過來,一步兩步三步,距離三尺兩尺一尺,就這樣站在他的身前,抬眼望過來,眸光沉沉。吳邪只能垂下眼,感覺張起靈的呼息輕觸自己的臉孔,從額頭至雙頰,幾乎就要吻上,但距離依然存在。
然後那人開了口,話語平淡,齒唇開闔間柔軟的唇彷彿就要擦上吳邪的臉孔,吳邪幾乎無法專心聽清他究竟在問些什麼,但那個問題又是那麼的清晰,與上一次一樣,問進了他的心底。
「吳邪,我再問一次,你究竟為了什麼?」
「這裡沒有外邊的生活、沒有天空、沒有你的朋友與家人、甚至沒有一點金銀財寶。」張起靈淡淡地道,而吳邪咕噥了聲:怎麼就記得小爺我愛錢呢,張起靈壓根沒理他,「你想要求取的一切解答也不在這裡,這裡不過就是張起靈的墳場,還有一棵危險致幻的青銅樹。吳邪,你說你要代替我,你圖的是什麼?」
「那你又圖的是什麼?」吳邪吸了一口氣,淡淡地反問他。
「……」
「有人能為你接替這苦差事不是挺好,你為什麼要趕我走?」
「……你。」
「什麼?」
吳邪感覺腦門轟的一聲燒了起來,而張起靈望著他,那目光裡隱隱然有著更炫麗的火在燒,只見那雙薄唇輕輕地開闔,張起靈說。
「我圖的、是你,吳邪。」
※
吳邪記不清楚了,他想這大約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們還在塔木陀的時候,某一早,他在昏昏沉沉中張開了眼睛,看見張起靈卷在毛毯裡,躺在自己的身邊,朝陽的晨光灑在那張蒼白的臉上,構成了最小時間長度的安寧靜寂。那刻間,看著張起靈安靜的臉孔,吳邪的心底竟是捕捉了一個模糊的念頭,於是他緩緩地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張起靈的頭髮。
此刻的吳邪彷彿又透過那時的瞳孔再望向張起靈,在眸底的思考與此刻的心底的低語重疊播放了起來:你不求的東西,小爺我都拚了命想要給你,怎麼辦。
怎麼辦。
我圖的是你。張起靈的眼神又把這句話說了一次,而吳邪想起那刻間、自己曾經明白的那些什麼。張起靈明明就不想要別人給的東西,他們以不同的方式運轉著思考、以乍看相似卻又根本不同的語言相互溝通。這樣的張起靈從來不曾渴望別人的給予,尤其是愛、陪伴與信任。吳邪明明都知道,卻克制不了自己。
他克制不了自己,想要靠近張起靈,想要對張起靈好,無法控制地去假想張起靈心中仍然有著一絲平凡的渴求。早在他對自己的心意還一無認識的時刻,吳邪就不曾奢求張起靈會回應他的情感,但是,不代表他可以忍受對方漠視這一切、忍受對方因為無心所以構成了嘲弄的事實。
吳邪不到一秒就明白了張起靈絕對不是那個意思,所以他只能靜靜地看著張起靈,然後低低地笑了起來,「張起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
「小爺沒這麼笨,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沒有忘記。」過了半晌,張起靈又說了這句話,彷彿這短短的五個字便足以替代萬語千言,又彷彿除了這五個字之外,他對吳邪已經無話可說。而吳邪畢竟還是笑了起來,幾乎覺得胸口發悶到無法呼吸,他抓住了張起靈的衣領,強迫自己因為距離而不得不直視著那雙眼睛。
一片無聲中張起靈與他沉默地對望,思緒夾在這個空間裡面飛越光年,吳邪猛然想起自己曾經說過「我不會放你一個人」,那時張起靈的眼神是無比的清亮純粹,彷彿世紀最初的那一道光芒,轉瞬消逝在眼前,卻又永恆不滅在心底。
那雙眼睛太騙人了,張起靈眼底的眸光明亮得好像北極虛幻的極光,背後沒有意義沒有傳說,但是因為太清澈了,清澈得令人屏息沉醉,令人妄想其中隱含著千萬的情感,至死不變。
明明就不是這樣。
「你以為我記得你,這樣就夠了?我作為你與世界的聯繫,就只要記得你?張起靈,你當我是什麼?」眼眶刺痛到近乎發紅,吳邪聽見自己冷冰的嗓音,整個身體卻在顫抖,出口的話語逐漸提高了聲量,變成近乎失控的怒吼,「我會忘記你!張起靈!你以為我能記得你多久?一個十年、兩個十年?然後我就會忘記你!我會覺得這只是年輕時候的一場輕狂,跟別人在一起,把你忘在這裡――這樣你也、」他的語音猛然地梗住了,而張起靈沒有讓他說完話,只是輕輕地打斷了他。
張起靈說:我知道會這樣,沒有關係。
「我知道你會忘記,沒有關係。」
猛然之間有著什麼在腦海碎裂開來的聲音,吳邪看不見自己臉上扭曲的神情,也看不見自己眼底跳動的火燄,他只能看見自己的手,本來抓住張起靈衣領的手顫抖著,輕輕地移到了張起靈的臉上,蓋住了他的眼睛,冰冷的指尖緩緩收緊,然後用力,就像是要把張起靈的顴骨給壓碎一般。吳邪本以為張起靈會攻擊他,但是沒有。一切都靜到彷彿孤寂,只有吳邪粗重的呼吸聲,與張起靈的骨頭在他的指下微微發出令人感到疼痛的聲響。
然後張起靈抬起了手,輕輕地摸了摸吳邪的臉。
那一瞬間,那一瞬間彷彿一切搖搖欲墜的理性、瀕臨瘋狂的情感、痛楚的渴求全部都崩潰了,發出了毀滅的聲音。吳邪鬆了手,分不出想要抱住張起靈還是想要狠狠地掐上他的頸脖,卻被反推上牆面,手腳都被制住,整個人被卡在張起靈與牆之間,氣息交換,眼神對視,張起靈的眸色變成比黑更深沉的墨色,卻又隱約地閃動著亮光。吳邪瞪他,恨恨地瞪他,眼眶刺痛到成了血紅,想要做些什麼、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完全沒有辦法思考,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念頭閃過腦海,他猛然仰頭,對著張起靈就吻了上去。
張起靈退了一步,或許是被吳邪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到,因而鬆開了箝制,他沒有推開吳邪,只是在吻之間啞著聲音喚了一聲他的名字。吳邪閉緊了雙眼,沒有餘力去遮掩自己的荒謬透頂,醜態畢露。
――他走進你的心裡,連聲招呼也沒打,望你一眼如自在地放了把火。他說:「如果十年後,你還記得我……」,你真傻,你說:「如果你需要一個人陪你走到最後,我希望你知道,我是不會拒絕你的。」你什麼都不會拒絕他,唯一會抗拒的,就是他叫你走,但是他說:「吳邪,你不該出現在這裡,回去。」那瞬間你覺得有什麼空空的。
於是吳邪終於明白,人的心不過是座城,而在他的命中,有了一個名為張起靈的男人進來燒殺擄掠,那小小的城轉眼就荒蕪了。
荒涼的寂寞像心臟一樣跳動,空城之中長滿了衰敗的草迎著風哭吼,有著什麼痛楚的咬在心口。吳邪抖著唇,緊緊地抵住張起靈的唇瓣,從沒接過吻因此舉止失措。張起靈沒有回應沒有推拒,任吳邪猛然施力,扯住他的領子將他反推上牆面。
然後吳邪摸索地蹲下身,手顫抖地來到張起靈的腰褲之間。
是誰扯開了張起靈的皮帶,吳邪不想知道。是誰扯開了皮帶與褲頭,氣息沉沉,隔著衣服笨拙地撫觸張起靈的性器,然後以指尖掏出磨擦。磨擦它,親吻它,舔舐它,取悅它,假想交歡的步驟將之納入口腔,緊緊地包覆。
張起靈一聲也不吭。若非指掌之下還有著體溫,吳邪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場最為荒謬的春夢――他正一個人、單方面地與張起靈作愛。
一片無聲之中只有唾液吞咽的聲音與張起靈逐漸明顯的呼吸,吳邪想張起靈不會接吻,也不會愛人,包含自己。沒有欲望沒有渴求,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一無所有,更加一無所求。
張起靈總是說著:「吳邪,你沒有忘記。」所以這就是他要的?以吳邪的記憶來作為張起靈存在的一個證明?那張起靈又未免寬容得太可笑了――張起靈,你怎麼可以說我忘記你沒有關係,你怎麼可以。
太多的念頭混雜在一起,於是竟分辨不出是痛苦。口中腥苦的味道向喉頭擴散,吳邪猛然嗆咳了起來,卻仍然含著張起靈的性器沒有放開,而張起靈伸手捏住他的下顎,強迫吳邪鬆口,把他拉起。吳邪張開眼,與之對視,只看見那雙古黑色眸中一片的平靜無波,淡然如水,沒能捕捉那潭深泉之下隱隱燃燒的火燄,構成了無光的絢麗。吳邪沒看見。
然後張起靈側過頭,竟是吻了上來。
吳邪感到思考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瞪著眼,在模糊的視線之中看見張起靈低垂的瀏海,張起靈也看著他,眸中是幽暗細碎的光芒。他吻得既煽情又黏膩,以舌尖輕輕地描著吳邪的唇紋,然後滑進吳邪的口中,手也放到吳邪的腰上,把他整個人帶向自己。吳邪猛然心頭火起,狠狠地咬了下張起靈的唇,登時被推落床面。
張起靈把他推到床上,整個人也壓了上來,跨坐於吳邪身上,單手拉開自己的連帽衫,反手把工字背心甩在床下,居高臨下地望著吳邪,墨色的紋身如燃燒的火燄蔓延在胸膛,吳邪幾乎為之感到焚燒似的疼痛,下意識地伸手撫上張起靈身上的刺青,而張起靈眸中一暗,俯身壓住吳邪,狠狠地接吻。
衣服被拉扯甩落,愛撫更近似於肢體暴力地接觸,吳邪用力扯住張起靈的頭髮,毫無章法地吻上,唇舌接觸間啜了血腥,真切地讓雙方都感覺到痛楚,張起靈的額際有著淺淺的瘀痕,而吳邪的胸口被咬出了好幾塊血色的斑點。
張起靈進入他的身體的時候,吳邪整個人就被撕裂了。就像是張起靈進入吳邪的生命的時候,吳邪整個人就被撕裂了。吳邪咬著牙,卻忍不住眼淚崩落,而張起靈落在他臉上的吻變得溫柔,細細碎碎,輾轉吮吻,將淚痕抹開,漫成心上的傷口:很久以前,是誰說了,總有一天,你們兩個人會害死對方。
許許多多的念頭在腦海中咆嘯,他們明明還有這麼多問題沒有談清楚,但吳邪卻覺得自己不想說話,他想張起靈也是一樣,不想說話,最好不要說話,只要以肢體相互擁抱,將對方納入軀體的一個部份,再也分拆不開,將腦海交予欲望,一切的問題就足以迎刃而解。又或者張起靈的呼吸、胸膛下心臟的跳動、熾熱的性器就成了語言承載的平臺,當他進入吳邪的時候,所有的話語就清清楚楚地被明白了。
吳邪閉緊了雙眼,痛到笑了出來,他說,張起靈,我告訴你、我究竟為了什麼,小爺我現在明白了。
「――我為了什麼,我為我自己。張起靈,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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