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傳】兩極之間（冰漾）*END - 【特傳】兩極之間01（冰漾）

章之一　　歸家

『垂下的燈籠溫暖像是你的手。

如果有其在前引路我便再也不會迷路。』

――所以，不要再用那樣的寂寞又脆弱眼神催促我了，笨蛋。

會帶你回家的。

輕微沙沙的腳步聲被風聲給吸收，黑髮的青年以輕盈得宛如無聲一般的步足來到樹下沉睡著的銀色青年面前，然後以指尖觸碰上對方垂下的眼簾。

微涼的觸感在指腹傳遞，同時那雙覆蓋在薄薄眼皮之下的鮮紅瞳孔就這麼張了開來，在萬籟無聲的秋夜之中倒影出身前的人黑白的身影。

黑髮青年的髮絲因為時間的流逝漫過了肩頸，留到了背脊的長度，黑中帶藍的眼瞳帶著隱約的微光，看不清思緒。白色的衣袍沒有光澤，不是白衣似雪而是一身的陳舊與時間流逝的痕跡。

雖然早有預料仍因為對方無聲的接近而覺得驚愕，但同時又因為太過驚愕而無法順利地表現出驚愕的動作，事實上，應有的戒備之心也妨礙了任何情緒的流露，原本在樹下休息著的青年只能抬頭，冷冷地與對方四目相接，不知道那雙沉沉如一罈深泉的眼瞳背後在想些什麼。

而對方沒有笑，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然後開口。

「明天鬼族的大軍會進軍克林亞山野，人數約兩萬五千，鬼王高手艾比希蕾克可能會隨行。其他的動作零星地散佈在狩人平原、水妖精聖地。」

「就這樣？」他反問，另外一個人搖頭。

「接下來沒有聽說了。安地爾隨耶呂困在奇歐森林北部的戰線，我又不參與實際戰鬥，不會有人來跟我報告。」

「嗯。」

「……」

他沒有再開口，他也沒有繼續接話，一陣無聲自簡短的三言兩語中流出，沒有暗示結束卻已經結束的對話，漫長的月夜一片寂靜，沉默之中便彷彿一切靜止忘了要流動，於是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動作，只是相互注視。

他本來以為黑髮青年會就這麼離開，但是停在他面前的雙足卻一直沒有移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張清秀而蒼白的臉孔才突兀地開了口，嗓音有些莽撞。

「那個……」

銀髮的青年突然想到以前，明明只是二十四個月的時間卻宛如間隔了綿亙的上萬年。以前的以前、那個時候這個人還會站在自己眼前，略微抬頭望向自己、用畏縮而笨拙的嗓音呼喚自己、用可笑的思考干擾自己――他突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了起來，然而對方並沒有注意到，只是持續說著。

「那個、我在猜，他們可能已經鎖定你的位置了。」

「我換個地方就好，本來也就準備要換了。」

「是這樣的嗎？……那我走了。」

甚至不能判斷該不該再見所以沒有讓任何告別出口，黑髮青年白色的背影就這麼逐漸隱沒在蒼茫的夜色之中。思緒隨著腳步聲的微弱而綿長，彷彿繫在對方的腳根遠遠地被牽走，仍然坐下樹下的青年想著這傢伙今天有點奇怪，但留意到這點的自己不是更加的奇怪嗎？

事實上他們已經分離了很久，不論是陣營的敵對或是心的距離。再也無從掌握這個人的思考，因為無論怎麼聆聽對方的心都只能得到像是凜冽北風般的一片靜寂，這樣的自己，拿什麼去判斷這個人是否反常又是否寂寞呢？

「褚。」

突如其來的往日叫喚使得雙方都有些驚訝，黑髮的青年很快地回過了頭，但他卻想不出自己該說些什麼，除了那一聲衝動的呼喚。被對方的視線看得些微焦慮，直到過了萬年也無法忘記的面容出現一個不再熟悉卻美麗的笑意，主動說著再幾天就是學長的生日了吧。

「什麼？」

「再三天不是嗎？反正要換地點，不如順便回去學院一下吧。我想夏碎學長、喵喵、千冬歲跟萊恩應該都很希望能幫學長慶祝吧？雖然是戰爭時期啦……不過只要有扇董事在的話，一定會熱鬧起來的。」

已經過了變聲期的清澈男聲這麼說著，露出懷念卻寂寞的微笑，而對話的另一方在腦海瞬間浮現「用力巴他的腦袋一掌」的指示。

「那你呢？」

「我嗎？大概……不方便回去吧。」

「我不是說這個，」有些不耐煩地說著，「我是說，我生日那天，你不會來見我嗎？」

「……」

後來的情況在記憶之中變得一片沙沙的灰白，可能是因為太過敏感了所以選擇性地忘卻，但怎麼樣也不可能忘記的是對方寂寞的眼神，搖搖欲墜的微笑，還有那一句「如果學長想要的話，什麼時候都會來見你」、宛如謊言一般的對白。

那樣的一句話。

所以他現在坐在這裡，在落葉的秋季之中。

如果你需要的話，怎麼樣都會等著你。

※

戰爭的爆發是兩年前。

繼承了妖師先天能力的褚冥漾因為能力的覺醒，背叛了學院與公會，獨自一個人前往鬼族陣營，再也沒有回歸。而得到了妖師的鬼族則倡狂地宣告妖師的言靈會帶領他們掌控世界，大舉進攻公會，漫長的戰爭在那天拉開序幕，到了兩年後的今日仍然沒有終結。

千百年後的史書他看不見，不過、當褚冥漾一個人獨行在半殘的月色之下時，他仍然這麼想著，就算看不見也可以輕易描述那樣的內容：妖師是鬼族的夥伴。這樣的事實深深地印上史冊，字跡暈開宣判了所有的罪行，而等到千百年之後，再也沒辦法發聲的他除了對這樣的罪孽沉默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這樣的日子宛如在暗中匍匐爬行，無論前進後退都是失明，然而他現在仍然在前行，朝著渴求光亮的方向。那個人、那天晚上，閃動光澤的眼神與唇畔勾動的線條，困惑而困擾的神情，比以往更顯得寂寞孤傲的氣息，接觸這一切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動搖。

『如果學長想要的話，什麼時候都會來見你。』

因為自身的衝動而說出了這樣的話，而因為對方的衝動被擁入懷裡，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懷抱屬於他熟悉到永生永世也無法忘卻的那個人，溫熱的呼吸與冰涼體溫綿綿密密地環繞，抱住他的人用著任性的語氣對他說話，語音落地的那刻兩個人都覺得呼吸有些紊亂。

有什麼界線被越過了，邊境之外就是平衡的碎裂，所以他除了以言靈暗示對方忘卻之外，毫無選擇。

『那麼，我生日那天，我要看到你。』

在言靈的作用之下那個人很快地失神鬆開懷抱，然後用著一種模糊卻又銳利的疑惑看著自己，褚冥漾只是笑，沒有傻到在那樣的情況之下說多什麼會讓人懷疑的話。

因為消逝而沉寂的話語只留在他的記憶裡，早已沒有兌現的必要，然而他仍然在這樣的時間點走在這樣的路上，無法克制胸腔裡溫熱的血液逐漸升溫，配合著自己的心跳聲，蔓延成一遍安穩而躍動的聲響。

――即使你不記得了，我也知道你在等我。

所以，我現在要去見你了。

於是他任憑這樣無聲的腳步輕盈地踏上地面盤結的樹根，並在坐在樹下、宛若與月色一同化成銀白的青年回過頭的時候，展露一個有些笨拙的微笑。

「你來了。」

「晚安，學長。」

※

「……」

月光之下一片無聲的凝望，褚冥漾看著比他高上半個頭的銀髮青年走到他身前，氣勢淩人，迫使他只能抬起頭回應那銳利的視線。

「太慢了。」

「對不起。」

「笨蛋……喂，不要笑，我是在罵你你露出那什麼蠢表情。」

褚冥漾沒有回話，只是笑著，不知道自己那樣的表情瞬間引起了對方的不自在、跟心中低低地罵著那是什麼愚蠢的表情啊笨蛋。

他所知道的只是這個角度、這樣的表情、這樣的對白與這樣的氣氛實在是太像那些已經開始模糊的過往。萬年的精靈行越時間之河不曾帶走一點水流。如今的他已不復最初的青澀，但明明比他大上一歲的精靈卻仍似時間靜止了一般，不曾改變分毫。

所以只要看著學長，便覺得如今的一切全是謊言，他仍然在學院之中，每天早上被喵喵的聲音驚醒，在學長的踹踢之中滾下樓吃早餐，被教室追著跑，聽千冬歲用著沉穩的聲音故作不在意地提起夏碎學長，發現莉莉亞雖然說要跟他決鬥但眼睛每次都在看萊恩，在生命的威脅之下去找學長借浴室，還有還有很多其他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他一直明白謊言其實是試圖以欺騙讓謊言成為真實的自己，他早就背叛了那一切，又有什麼立場說起懷念？但是如果人生只要明白就不會犯錯，這世界就不會成為如今的模樣了。

「我把你告訴我的事情轉告夏碎，請他報給公會了。」

突如其來響起的話語打斷了他的思緒，褚冥漾發現無從估算自己究竟盯著那張臉發了多久的呆，忍不住有些尷尬地轉過頭，草促地拋出了一聲「嗯」。

「然後，在我把消息傳回去幾個小時之後，夏碎傳了訊息回來。鬼族主力攻擊並不在克林亞山野，也不是狩人平原、水妖精聖地等地區，」宛若製造懸疑的停頓，冰炎的視線落上褚冥漾的臉孔，直到看見對方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自己、面容流露出些微的驚疑不定之後，才往下接續。

「鬼族攻擊的，是學院。」

「怎、怎麼可能……」

震驚的瞳孔一瞬放大，而發話也變得困難，但冰炎仍然看著他，紅色的眼瞳之中沒有半絲情緒，看不出動搖或憤怒，只是完全沒有波紋的一片鮮紅。

「的確是學院，幸好因為學院的結界一直有在運作，損失並不大，但情報上的疏失仍然是大問題。所以，夏碎最後問我說，我的情報是哪裡來的。」

「……然後？」

「我沒有回答他。」

情緒輕易地變得混亂，褚冥漾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克制地低下頭，迴避對方的視線，盯著自己的腳尖，雙眼用力但是目光卻難以聚焦，過了幾秒之後才能夠開口，語音沙啞乾澀，「為什麼？」

站在他身前的人一時沒有回答。

靜寂後是伸過來的手掌、在他眼前放大的紅色瞳孔，與幾不可聞的輕輕氣息吹送，低沉微弱分不出是不是嘆息、沒有出現他預想中的責怪的嗓音。

「褚，你在想什麼？」

強硬的手掌固定了他的面容，一瞬之間無法低頭亦無法逃避視線，只能看著對方銳利的紅眸，失去了應對能力也失去了語言思考，他只能這樣看著，看著冰炎的唇在他面前一開一闔，嗓音穩定而平靜。

「你在想什麼？」

「是在想說，為什麼自己得到的情報會出錯？還是在想，為什麼我沒有告訴夏碎話是你說的？又或者是想說，我難道還在乎你已經糟糕到不行了的名聲嗎？我竟然還相信你，還想著要保護你嗎？――也可能更糟糕，你是不是在想著，我覺得、去跟夏碎承認就算到了現在我還是相信你，是一件很丟臉的事呢？」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的確已經聽不到了，你進步很多，現在要竊聽你的心聲，我想大概只有楔有辦法，我只是猜的而已。」

「那麼，我猜對了幾項呢？」

被那樣的眼神看得毫無招架之力，褚冥漾覺得自己想要後退，但是沒有辦法，於是只能發出軟弱的抗議嗓音。

「這種事情……又不重要。」

「重不重要是我在決定。」

「哪有人這樣的……你是惡霸嗎……」

當然不是，「我是黑袍。」

褚冥漾突然意識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掌在他沒有查覺的時刻，已悄悄地靠近，輕而堅定地握住他的掌心。滿是蕭瑟的世界之中這樣的一隻手是他唯一對外連繫的溫度，安心的感覺便藉由這樣舉動傳遞，他還無法反應，牽住他的人便別過了頭，將他整個人拉入懷裡，只留下氣息在耳邊。

「你又露出小狗一般的表情了。」他幾乎要以為冰炎的嗓音帶著嘆息。

「聽好，我只說一次――我到現在還是相信你的，這沒什麼好不承認的，大概也會一直這麼相信下去。」

――所以、溫熱的呼息掠過他的耳畔，當冰炎那一句「我們走吧」進入他的思考之時，褚冥漾還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等、等……」

「他們既然已經發現了我，我就需要離開了。」

「但我不必跟你走啊！」

「你跟我走，陪我去放假。」

放哪門子假！現在不是在打仗嗎！混蛋！不要又露出一臉黑袍說了算的表情！不要拖著他走啦――

「不要叫了，閉嘴。」

在拉拉扯扯之中，冰炎卻想起夏碎那時對他講的話，夏碎說他與褚之間危險的平衡脆弱得不可思議。過去的學長與學弟，如今的黑袍與妖師，這樣的關係宛如踩踏薄冰，但褚卻毫無條件地一直提供著正確的情報――直到這次的失誤。

『一切就像是陷阱一般，冰炎。』

是該相信呢？還是該放棄？

理智說著一回事情感又說著一回事，冰炎知道自己的確是相信他的，怎樣都相信他的，因為、如果連自己都不相信他了，那個笨蛋大概會哭吧、想到這裡就感到好笑，儘管知道倒影在對方的瞳孔之中必定成了有些惡劣的笑意――所以，怎麼可能丟棄他不管呢？

他們以淩亂的步伐在地上拖行，凌亂成兩道不同的足跡，彷彿此刻沒有固定軌跡的、開始脫序的心情。

就算做了這樣的舉動之後就無法再回到從前的平衡，那又怎麼樣。

『――你還真像一隻小狗。下次要不要寫個帶我回家之類的牌子插在桌上？』

所以，現在撿你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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