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水間琹一夕之間從這個世界蒸發,取而代之的是──宮瀨琹的誕生。她知道當她選擇了這條道路,往後的人生就會有顛覆於她過去視野的巨大改變,她即將迎來一個嶄新與未知的生活。但她並不怎麼害怕──恐懼什麼呢?過去的二十七年,她擔憂的從來只有命運注定自己不會成功,永遠待在下層階級,然後苟延殘喘、面目可憎地走到人生的終點。所有對未來的猜想──她在貧窮與落魄的環境之中對將來所抱持的不踏實與猜疑,到了這個當下,已經自動並全面失蹤於她的內心。
她並不覺得自己是憑藉與依附宮瀨雅夫才擁有這一切──從理論之,她原本就應該是宮瀨家的人……企業家有個三妻二妾的難道還不少嗎?他為什麼從來沒想過要對她們母女負責?他只是把頭撇過去,當作美智子和她不曾存在過,甚至將她們的生死置之於度外!這本來就是她應得的,只是時機點到來的比較緩慢罷了……她是對的,她並沒有錯。
於是,琹最後一次回到那間紀錄她所有成長的陳舊公寓,她整理並打包了私人物品、祈園未彌的攝影集,以及她偶爾用來書寫心情的日記本,然後,她不經意地注意到塞在壁櫥裡的相本,那是她最後一樣帶走的東西──在這間年老失修而終年陰濕的住宅裡頭,這是她唯一視之無價的珍貴寶物,裡頭珍藏了她和美智子之間不曾泛黃的回憶。
有了巨大的財富背景撐腰,任何事情運轉起來都變得非常快速省時,又不花上什麼氣力。美智子才事隔一天就被送進一家高級豪華的私人醫院,而琹只希望她睜開眼的時候別因為陌生的環境而受到驚嚇,因為她自從那一晚被送入了急診室之後,幾乎每分每秒都處於昏迷的狀態。無論琹怎麼喊她,她仍然深陷睡眠,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琹要宇賀替她請一個本國看護,並隨時向她回報美智子的健康情形,宇賀照做了,還問她要不要多聘任一位有醫療背景的營養師,或許能夠為她急速流失養分的身軀提供有用的進餐建議。
那當然是有必要的,只要是為了美智子的身體,所有的開銷和花費都是值得的。琹只是對營養師開出的健康食品和食材的總金額有些詫異,那遠遠地超越了她一年所能掙得的學徒薪水,對以前的她們而言,這絕對是一筆無能為力去負擔的天價。
在美智子的事情處理妥當之後,琹搬進了宮瀨那豪奢與氣魄恢弘的住宅。她只是沒有想到,一開始表現如此強烈排斥的自己,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回到這個地方。替她提著行李的宇賀在走上階梯時,回頭望了一眼仰視宮瀨宅邸的琹,而臉上仍舊是那個與她初次見面的微笑……那雙眼神似乎可以將琹的心思看穿,她彷彿聽見宇賀在她的耳邊輕聲細語──「琹小姐,妳最後果然還是選擇了宮瀨……完全在預料之內。」
「是啊,宇賀,你是對的──」
在宇賀的身影消失在旋轉樓梯的盡頭後,琹自顧自地說起話來,嘴角泛起一個自嘲的弧度。然後,她循著和宇賀相同的路徑,並憑著不是非常有自信地印象,往她的臥房邁步前進。
以上就是琹成為宮瀨家的人的所有經過,說老實話,她並不討厭宮瀨這個姓,只不過也不算喜歡──或許,她心裡還是有一部份懷念著水間琹,那個住在破舊小公寓,早餐只有味噌湯、白飯和一條魚、一個甜點鋪中任勞任怨與默默無聞的學徒、偶爾和安壽出去談論八卦和分享心情的她。
而現在的宮瀨琹則住在一棟建在山林旁的歐式宅邸之中,出入全由汽車代步,而且身邊還有一位管家、秘書和保鑣功能三合一的宇賀舜,她的每一餐不但有專業廚師規劃和料理,而且從開胃菜到飯後甜點樣樣齊全,食材新鮮高級、擺盤品味精緻,而最重要的是──沒有一樣餐點是不美味的。另外,每天下午準十三點,宇賀照例會送來下午茶,而宵夜──只要她命令下去,和晚餐一樣份量的食物就會出現在她的臥房。而假使琹要去稍微遠一些的地方,她還能夠動用宮瀨家的私人飛機和直升機,它們就位於宮瀨宅邸的庭院的某處,定期作清潔和保養,以供主人們的不時之需。
琹只管著習慣這樣的日子與步調,除了時時刻刻詢問美智子的情況之外,她的心裡倒也沒出現太複雜與無法掌控的情緒。當然,迷惑與不確定感偶爾仍盤據在她的內心,不過,隨著諸多老百姓不曾想像過的新事物之層出不窮,那些感覺往往很快地便消失無影無蹤。
她和宮瀨雅夫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只是宮瀨家的屋簷是如此地寬敞,除了吃飯時間他們有面對面的機會之外,琹很少在屋內漫步的時候碰到宮瀨雅夫,更何況宮瀨雅夫就連用餐時間都不一定會出現在飯廳了,似乎是由於他的身體狀況並不是很好的緣故吧!不過無所謂,就算他們倆個見面了也是無話可說,更何況,琹無法對他保持著穩定的平常心,只要宮瀨雅夫出現在她的眼前,所有過去時光之中憤恨與受辱的畫面就會毫不費力地重現在她的腦海。她並不認為宮瀨雅夫是她的父親,她們只是將雙方當成能夠善加利用的工具與棋子去看待罷了。
琹沒有父親。這樣對她生命如此具有重大意義的人,早在她二十七年前就不復存在,成為她人生布景之中一顆無緣會面的璀璨流星,在她還來的及張目尋找之前,便已永恆地殞落在海平面之下。
「宇賀,我成為宮瀨家的子女這件事……外界知情嗎?」
所謂的「外界」,指的就是她以前所處的那個世界,那些與豪門和大企業不曾發生聯繫的民間。她太明白社會大眾對豪門的花邊和家族內部運作情況總是渴望的知道更多,所以他們向來也是鎂光燈追逐的目標。
「不……他們即使想知道,也是無從得知的。」宇賀凝視著琹,幾個禮拜在宮瀨家生活的日子,她漸漸地適應除了在她沐浴與睡眠外幾乎所有時間都在她身邊的宇賀。
宇賀舜有著一頭觸感似乎非常柔軟與細緻,並總是散發出一股光澤,有如黑曜石一般的及耳短髮,乍看之下,那是在他一身黑白色調的管家裝扮之中,整身最引人注目的部位。而他們雙方只要有一個人在說話,宇賀那對暗灰色瞳孔必定是牢牢地盯著琹的──宇賀的雙眸有一股靜謐和平穩的氛圍,無論接到何種的命令和要求,永遠也不會看到一點抗拒或是猶豫。不過,若是觀察久一些的話,會發覺那雙看似永遠波瀾不驚的眼神隱約有種低調的光芒,而琹一直說不上來隱藏在底下的究竟是什麼?她可以肯定那不是熱情,然而也絕非毫無任何感情,而且……她老是覺得自己在宇賀面前是完全透明的,她的所思所想和行為舉止,宇賀從來都是清清楚楚,沒有不進入狀況的時候--難道,他實際上是擁有讀心術的?
而雖然琹認為自己在宇賀面前無所遁藏,但是她卻不了解宇賀這個人。他很神秘,關於他的年齡、喜好、興趣與家世背景,琹一概不知,然而她也不願意過問,她有種那是禁忌所在的感覺,好像一旦她開口觸及,她與他之間建立起的默契和平衡就會被打亂似地。
不過,她還是會感到好奇──宇賀的外表看起來並沒有大她很多,有可能和她一樣都是二十七歲,為什麼他會在打拼人生的重要階段成為宮瀨家族的管家之一呢?況且,以他那中上的長相、身材與得體、優雅的談吐與舉止,還有他處理事情時超人一等的卓越,以及機敏又有彈性的應變能力,再加上總是一貫冷靜的處變不驚……雖說他非常勝任管家這個職務,然而即使是在外頭的社會或是一般企業,他絕對也可以佔有一席之地,甚至能夠站在一般人無法企及的高度。
他為什麼要當管家呢?她相信宮瀨雅夫支付的待遇絕對優渥,但這是一個私人時間稀少,必須完全為主人奉獻付出的工作──雖然宇賀似乎並不覺得介意就是了。琹有時候會盯著他俊美挺拔的臉孔,內心揣測著諸多疑惑和假想,她有點盼望宇賀能夠主動告訴她問題的答案,若他確實地讀到了她這層心思的話。
「琹小姐。」
琹被突然開口的宇賀嚇了一跳,她有種正在窺探人家秘密而被抓耙仔的感覺。「嗯?怎麼?」
「打從您搬進這裡,衣物就一直是傭人為您準備的,琹小姐要不要親自挑選呢?按照您的個人喜好與品味,況且──衣櫃還有許多空間呢,若有需要,可以為琹小姐準備一間個人更衣室。」
現在於琹身上的衣服,從內衣褲到外著的確都不是她從家裡帶過來的。她歪過頭想了一會兒,雖然有人為她打點也是不錯,但是挑選這件事情也有難以言喻的樂趣──對女人而言。
「好呀,宇賀,你就帶我去看看吧。」
「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