琹意識到自己離開宮瀨雅夫的視線之中後,她那顆思路不甚清晰與順暢的腦袋,讓她回到那間被抓來後安置的臥房的一路上都走的不是很踏實。而在所有浮動的情緒之中,夾帶著不安的怒火最為猛烈,使她對著走在一旁的宇賀大聲吼道:「……我要回家!我要去找媽媽!誰要住在這鬼地方!」
而讓琹感到意外的是,她的行動並沒有被限制自由──這原先她以為需要經過一番抵抗才能被准許的要求。「是的,琹小姐,我馬上為您備車。」
「我不要坐車……我自己回去!而且我也不是你們家什麼小姐!」然後,琹跑了起來,在穿越了數十個房門與兩道長長的旋轉樓梯後,她抵達了大門口,兩側的傭人在她下達命令之前就替她打開了門。一站到門外,琹首先見到的是一片廣大無垠並點綴著無數星子的夜空,往兩側看去,觸目所及不是花圃、樹林,不然就是噴水池和大理石雕像。在極盡了視野之後,琹沒有看到任何一座的高樓大廈或住宅──她立刻了解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僅僅只有這麼一座宅邸與人家,而且還遠離著市區不知道幾百公里!
然後,一輛白色的賓士轎車行駛到她的面前。宇賀從駕駛座下來,替琹敞開了車門。「琹小姐,這裡距離您母親的醫院將近一百公里,唯有搭乘車輛是明智的選擇──畢竟,在東京市區不適合搭乘私人飛機,而想必琹小姐過去也沒有受過從直升機跳傘降落的訓練。」
關於這一長串話,琹只聽到數種交通工具的名稱──她沒有仔細理解宇賀在講什麼,也不打算予以理會。她走下階梯,逕自於向前延伸的寬大道路上走著。她看到了,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不過她知道那就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巨大鐵門,離開宮瀨宅邸的唯一途徑!
白色賓士轎車配合琹走路的速度在她身旁緩緩地移動。
「琹小姐,從您現在的位置到達東京市區,以您的步行速度最少也要四個小時。」
琹瞥了宇賀一眼,她很清楚宇賀並沒有在恫嚇她,因為宮瀨宅邸的後邊是毫無邊際的樹海,光這個因素就顯示她絕對不在市區附近──四個小時……那還不包含真正到達母親病院所需要的通勤時間,等到她站在母親的病房門口,大概都已經要天亮了吧……
「琹小姐。」車窗內的宇賀再度開口。「您或許不相信老爺剛剛說的那一番話,但是有一件事情妳應該再清楚也不過了──以宮瀨家的實力與背景,若真的要加害於您,您是不可能到現在都還安然無事的。」
「所以,上車吧!琹小姐一定可以平安無事地見到您母親的,現在這才是最要緊的事,不是嗎?」
琹停止了她擺動的雙腿。她看向宇賀,並不覺得他的眼神裡存在什麼虛妄與狡詐。
「……開越快越好。」
「按照您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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琹捧起美智子自然垂放於病床邊緣的手,握在手掌心,然後凝視著熟睡狀態的美智子,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向她傾吐。說實話,琹實在不敢相信美智子整整欺騙了她二十七年,她搜尋過往的記憶,即使是在電視播報著宮瀨企業相關的新聞時,也不見美智子特別的臉部表情變化,同時亦無轉換頻道的打算,就只是平常地坐在那兒,安靜地吃著她碗裡的飯。琹記得在某一天的晚餐時間,她為宮瀨一朗的失蹤報導表達了詫異,並自顧自地發表對這則新聞的感想:「宮瀨夫人的喪禮還沒過多久,長子就出了這種意外……唉,比起憐憫,我倒覺得奇怪多些。」
而那個時候美智子並沒有說什麼。
美智子沒有向她說出身家背景的實情,琹完全可以體諒她的用意所在。既然生父沒有想要負責與參與她的人生的意願,那麼知情這件事也只是徒增痛苦、憎恨與自我同情,很有可能,琹會成為一個與今天的她在人格與價值觀念完全迥異的人。況且,她會惦記著自己是被生父拋棄的孩子,這無疑會對她幼小的心靈刻下嚴重的傷痕……不像她現在已經二十七歲──從過往的人生經驗中,她深知美智子對她的奉獻與付出是無私和無悔的,讓琹打從心裡有了安全感、溫暖和依傍,也明白自己是值得被愛護和疼惜的。她感謝美智子替她著想與隱瞞,再一次,她深且地感受到美智子對她的疼愛。
「謝謝妳,媽媽……」
琹留下兩行淚水,並把美智子的手握得更緊了。而這個動靜讓美智子睜開了雙眼,她望著眼前撲簌落淚的琹,不發一語,直到琹察覺了她的視線。
「身為一個母親,我並不是非常盡職的……這些年來,只是連累妳吃苦和受罪。」美智子坐起身來,用睡衣的袖子替琹擦拭眼淚。「不過,妳是我最愛的人……琹,我的寶貝,不要為我哭泣,這對我來說才是最無法忍受的折磨。」
琹搖搖頭,她撲到美智子的懷裡嚎啕大哭。在這個只有她們母女的病房中,琹彷彿重新回到小時候,在美智子寬容與溫柔的臂膀中尋求受傷心靈的慰藉。只不過,罹癌的美智子身軀已日漸清癯消瘦,琹感覺到在她與美智子的擁抱間還有不小的空隙。
「雅夫幾個小時前傳來了口信……看來,琹已經和他接觸過了,是這樣沒錯吧?」
「嗯……」然後琹想到宮瀨雅夫說的那一則不切實際的故事。「宮瀨雅夫說的都是真的?」
「雅夫不是個會加油添醋的人……我想事實就是琹知道的那樣。」
「我現在腦子很亂……要我承擔宮瀨集團?他到底有什麼問題!再說,我根本就沒打算要姓宮瀨,我這輩子只姓水間……媽媽?」
琹抬起頭,對上美智子那張怵目驚心地慘白臉孔,她雙手摀住嘴唇,額頭冷汗直冒,眼神示意琹按下病床旁邊的呼叫鈴。「唔噁──咳咳!噁──」
琹手忙腳亂地壓了好幾下的紅色按鈕,沒有多久,護理人員從外頭衝了進來,手腳迅速而熟練地在美智子下顎處放上氧氣罩,然後打開固定病床的卡榫,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美智子被推了出去。從頭到尾她幫不上任何忙,而且,這是住院以來美智子發作的最猛烈的一次。
那扇受到病床碰撞而搖擺不定的門板,恰好對照了琹焦慮與忐忑的心情。此時,宇賀倏地出現在病房外走廊,在琹的面前,輕輕地闔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