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琹提著裝了蘿蔔、青蔬、蔥以及被若干零食塞的滿滿的環保袋返還家中時,美智子正在廚房準備晚餐。在她聽見琹大聲喊道:「我回來了!」後,她擦擦手走出廚房,替她接下握在手中的那兩大袋。她說琹可以先回房間等著,晚餐只差一點點就要就緒了。
琹於是在自己的房間翻閱著祈園未彌的攝影集,然後感到有點熱,便打開了空調。琹看的第一本攝影集是祈園跟著安藤夏樹遊遍全世界,花了整整一年拍下的作品。似乎是以自然環境為主軸,裏頭有沙漠、草原、叢林、沼澤、山川等迥異於日本的生態樣貌,她們原本還預計要去南極的,但礙於抵達那邊要花較多的時間、經費和體力,也需要前往極地那方面的專業知識,所以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而祈園在書裏頭寫道──雖然如此,不過總有一天,她一定會用攝影鏡頭攻下南極大陸!真是個熱血的女孩啊,琹看到這段文字時不禁會心一笑。
然後她看著書桌上堆的三本厚厚的攝影集,心裡想著……祈園未彌一定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她在祈園那雙澄淨的眼中,看到了她對攝影難以掩飾的熱情。而擺在桌上的這些並不是她全部的攝影作品,每一本攝影集都至少有將近一千張的照片,這意味著祈園絕對拍過上萬張的照片。琹還上網搜尋了祈園未彌的資料,她在自己架設的部落格之中曾經講過這麼一段話:「我四歲就開始接觸相機了,從那以後,便對這玩意兒有著超乎尋常的執著……」她現年二十七歲,這麼說來,她的攝影生涯已經整整有了二十四年!而她那難以計算的按下快門的次數,很有可能已經超過了億這個計量單位!
祈園未彌毫不間斷的努力她不曾親眼見過,不過琹可以想像那一定是非凡的……或許就是她那異於常人對攝影的執著才創造了今日眾所目睹的才華,而老天爺也眷顧了祈園未彌,她在高中三年級那年獲得安藤夏樹的賞識後又畢業於日本大學,接著就正式地作為攝影師出道了──一直到現在,她的事業非常順遂,據說她在神奈川的工作室牆面上貼滿了數不清的訂單,要和她預約拍照,必須半年前就與她的助理敲定好日期才行。
只是,雖然琹很清楚祈園未彌在攝影下了令人難以想像的工夫,然而她仍不免羨慕她的際遇──她的興趣和工作完全重疊,而且獲得了社會大眾、甚至是來自海外的肯定,她可以只靠此項專業謀生,這是多少藝術家夢寐以求的生活!至於財富……祈園未彌或許不會太在意這個,今天從她的穿著可以推斷她對於物質生活並不是太追求,至少沒有穿戴名牌或貴重首飾。但是,她肯定藉由攝影得到了不少金錢。琹一直以來都很在乎薪資的多寡,因為她渴望成功的理由之一在於能夠致富。
而且,她還有個感情很好的未婚夫──幸村精市,他們是雙方最終的歸所,而且堅定不移,對彼此不離不棄。他今天望著祈園未彌的眼神有著訴說不盡的溫柔,任何女人對上那樣的目光,就算是冰山也會融化成一潭清水的。而雖然這樣的看法很表面,但是幸村精市的外表必然是頂優的,俊秀精緻的五官與散發無限涵養的氣質,令琹才見過一次就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今天的表現像祈園未彌的護花使者,而外貌卻又彷彿是從童話之中走出的白馬王子……祈園未彌,真是全世界最幸運、最幸福的女人!
然後,琹又再度反觀自己──跟祈園的人生相比,她是何等的悲哀呀。沒有男朋友也就算了,事業又還不見任何起色,她已經不再是光靠衝勁就能持續興趣的年紀了,她會懷疑、會惶恐也會困惑,對於自己選擇的甜點師傅,她有太多次在午夜夢迴之際因為惴惴不安的心靈而難以入眠。而且,她到現在還跟媽媽住在一起……雖然這是她自願的,但在旁人的眼裡,綜合這些因素──她必然是個一事無成的失敗者!
而最近,琹很害怕自己就這樣永遠沉淪下寮,結束她這庸庸碌碌的一生,然後在遠藤沙繪子、朝井次郎以及過去所有瞧不起她的人的恥笑與奚落之中死去。
想到這裡眼角便流下些許濕熱,琹用手指抹去,然後看向時鐘──已經過了四十分鐘,美智子怎麼還沒叫她來吃飯呢?她試著靜下心來藉由聆聽來判斷外頭的情況,卻被冷氣運轉的轟隆聲給遮蔽了。
她走到外頭,客廳、飯廳都遍尋不見美智子的身影,一直到廚房──
然後,她看到自己那身穿圍裙的母親面無血色地倒在地板上,一隻手握著湯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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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美智子倒下的那一刻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禮拜。琹真不敢相信,原本她相信朝井次郎不合理的職場壓迫與自己的生活至今所處於的毫無建樹,再加上遇見遠藤沙繪子和見證祈園未彌的成功故事之後,她的人生應該已經位於谷底了,沒有想到──上天竟然還要剝奪她所剩不多的擁有,而且還是她最珍視、最不可取代的──她的親生母親、一手將她撫養成人的美智子!
將美智子送到東京市區內離她們家最近的一家醫院後,原以為母親這次倒下只是太過疲勞的緣故的琹,心裡正打算要試著改變她截至目前的生活型態──她不要再讓美智子早起替她料理早餐、回到家以後要幫她分攤至少三成的家務、還有強制她一定要在十點以前上床就寢,以及一回去就要把家裡所有的酒類拿去回收,並替母親準備一桌健康又營養的料理迎接她的出院。然而,從急診室走出來的醫師一臉凝重,而他口中那還未說出口的噩耗,已讓見到其神色的琹心頭頓時一沉。果然,美智子患的並不是一般的睡眠不足所引發的疲勞病──她那偏黃的臉色、食慾長期不振、沒來由的腹痛與右肩的痠疼,以及越來越瘦削的身軀,在在指向了醫師口中那猶如報知死訊的名詞──
肝癌。
雖然當時醫師語帶保留,只說美智子的情況有罹患肝癌的可能性,但是三天之後檢驗報告出爐,證明了美智子確實是一位肝癌患者。而且並不是初期的肝癌,雖然還未到難以挽回的末期階段,死亡率仍大大地高於初期。琹以前在課堂上曾經學過──肝癌早期是沒有任何症狀可循的,在發現癌細胞的當下病患往往已處於末期,而其親屬沒過多久就得著手處理病人的後事。那時年幼的她並沒有想到,身為酒店小姐,長期熬夜並酗酒的美智子就是罹患肝癌的高危險群。而她得在幾年過後,面臨和全天下所有肝癌患者的親屬共同的心情與處境!
結果,美智子得長期住院,這是一項可被預料到的安排。當琹走進她的個人病房坐在床鋪旁的椅子上時,她望著美智子熟睡的臉龐與她隱約從睡衣顯露出的聳立鎖骨,以及插進手腕裏頭細小的點滴針頭──她彷彿心如刀割,那難以言喻的苦楚與辛酸重重地壓著,讓她喘不過氣來。而這幾天,當琹返回空無一人的家中時,才剛踏進玄關,她雙膝立刻發軟,跌坐在半開的大門旁,無助地大聲啜泣。琹不用特別找資料也知道──有極大的可能她就要在最近失去美智子,然後,在這個廣大無邊的世界上只剩她孤伶伶地一個人……她沒有接著再去想後頭的畫面,因為光是如此就足夠使她的思考停止運作並淚流不止。
她的母親已經為了自己和她的女兒吃了這麼多苦,在人生的末期還要遭受病痛的折磨──光想到這個,琹就為她感到不值與不平!美智子是這麼地善良、待人和氣又堅強,她很少和人起過什麼糾紛,和鄰居之間的相處也頗為友好。美智子用愛與犧牲自己的健康換來她的成長與那間小小地公寓,最重要的是,打從琹來到這個世間,美智子就是她最可靠的陪伴與溫暖的支柱,她幾乎支持她的任何想法與抉擇,在適當的時候也會給她嚴厲的教導,她盡其所能參加每一次琹在學校的教學觀摩會,假日和同事換班就為了帶琹出去遊玩──而現在,已經踏入社會的琹,美智子的重要性更有增無減!美智子不但是她追求成功的原動力之一,更是她在外頭受到傷害與恥辱最好的療傷藥,她對琹永遠笑的是那般溫柔,而在琹悲傷、生氣、懊悔與不甘時,她又會以如翅膀般的雙臂替她遮風擋雨,隔絕外頭所有的不堪入目與無法承受的黑暗,並輕聲地在她耳邊細語:「沒事的,我的寶貝……笑一個,好嗎?」
美智子總是問這麼問她:「琹,妳快樂嗎?」
沒有母親,怎麼可能快樂得起來!很少怨嘆命運不公的琹,這次也不得不埋怨起老天爺來了──尤其是當虛弱的母親微微啟齒,這麼對她說時:「別花錢在這不治之症上了,琹,我想回家……我不想拖累妳……」她想到假如今天很富有……像沙繪子那樣家裡有花不完的錢,或是跟祈園未彌一樣事業有成,再者,像原安壽那般領有一份固定的教師薪水,都絕對比她現在的處境還要寬裕!她只是個學徒,因為住在家裡的關係,再加上美智子的存款,她可以不用太介意那份微薄的學徒薪資。但是現在要維持美智子的生命與嘗試各種醫治的可能途徑的花費,光靠她那為數不多的所得是絕對不夠的!而且美智子一點一滴所存下來的錢也會被消耗殆盡!
她彷彿可以預見自己往後孤獨、悲慘又窮途潦倒的人生……她真恨自己處在一個貧窮的生活環境!她也恨自己為什麼如此不長進,以致於到了二十七歲還只是個甜點鋪學徒!她恨自己沒辦法用自己的能力去拯救即將深受疾病之苦的母親!就算存活的機率很渺茫,她仍不願意美智子就這樣回到那間破公寓,看著日曆數著自己還剩下多少日子……至少,讓她在離去的時候,她能夠在這個凡事都有護理人員打點又乾淨整潔的個人病房裡安詳地辭世,她希望美智子死亡時毫無痛苦,這點她和醫生討論過了,而這是待在病院之中唯一可以被保證的事情。
一個禮拜了,琹被各種交雜的各種想法和情緒折騰的睡不好也吃不下,她不想這麼早就送母親一程,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開始孤獨的生活、美智子為何要遭受如此的病痛折騰……而且她更加深切地盼望自己已然事業有成,讓母親放心與驕傲,最重要的是,不需要在這種緊急關頭為錢所困──
但是,現狀絕對不可能因為母親得到肝癌就立刻就被改變,她很害怕自己即將走投無路……到時,可該如何是好?
叩、叩──
是敲門聲,琹看了一眼手表,還不到護士巡房的時間。媽媽的朋友和安壽也不可能在這麼晚的時候來訪,會是誰呢?琹猶豫了幾秒鐘,最後還是走到了門邊。
是兩位身著整齊黑色西裝的青年男人。
而琹可以確定,他們並不是媽媽的朋友。雖然其中一人的手上提著水果禮盒,但不知為何,琹知道他們的來訪目的絕非探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