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個……爸？”

“怎麼了？”

“早餐……”

“不夠嗎？再幫你烤一片麵包？”

“……不，沒什麼……”

 

赤司征也萬年如一日的一號表情在今早難得出現破綻。握著銀製餐叉的細掌以常人不可覺察的頻率持續不斷地顫抖，停駐於那顆白嫩嫩、滑溜溜、彷彿還能反射光澤的漂亮水煮蛋之上一公分遲遲下不了手。

 

精緻的瓷盤上除了少年掙扎著無法下手的水煮蛋之外，尚餘下兩片煎得恰到好處、表面甚至微微泛著令人垂涎的光澤的培根，以及一片烘烤過散發出淡淡香氣、上層細心塗抹了草莓果醬的土司麵包。附帶一提，那杯飄散著濃郁巧克力香的熱可可正靜靜地擺放在餐盤斜前方不遠處，理所當然地、一口都還沒動過。

 

一開始解決掉的三片麵包跟兩條小熱狗已經是自己的極限了，現在回想起來，見識過自家兄弟平日中午的胃口──幫自己解決超份量的便當三分之二以上，自己怎麼會沒想到他平常在家中的飲食應該也不會是甚麼符合一般小學生食量的正常份量。

況且前提是自己的胃口本身又在“一般小學生”平均值之下，就更不可能應付的了了……

 

還以為交換身分後就能夠暫時脫離某人精心設計的飲食訓練地獄的征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

 

征哲君，我討厭你。赤司征也有些自暴自棄地腹誹道。

 

無辜中槍的少年此時正津津有味地享用比起自家老爸只有水煮蛋能拿出來說嘴、而其他只能說是一般程度的料理還要精緻美味且份量十足的豪華和風早餐。

當然，還搭配了某人看著自家孩子比平常超出一倍的胃口充滿深意的笑容。

 

 

黑子哲也緩緩地解決了自己分量明顯較少的餐點，並用餐巾紙擦拭沾到麵包碎屑的嘴角，隨後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對面正艱難地跟盤中食奮鬥的少年好不容易塞入了三分之一的蛋白，湛藍的圓眸透露出不易察覺的寵溺，以及……疑惑。

 

那雙美麗的紅瞳還是一樣散發著寶石一般的光澤，纖細好看的眉正因食不下咽而微微緊蹙，蓬鬆的烏黑髮絲看上去是一樣的柔軟……，只是，就是有哪裡不對。

 

老實說，打從前幾天返家後，這孩子種種一反常態的行為就讓他覺得事有蹊翹。

儘管看似什麼也沒發生，黑子也盡量不去懷疑少年在背地裡的行徑，過人的觀察力卻無法讓他忽視這一切。

 

那個──被少年解釋為心血來潮的擁抱，老實說這樣的撒嬌行為雖然很少出現在獨立且成熟的孩子身上，但他打從心底感到開心──希望只有十歲的孩子多多依賴自己，儘管自己的年紀並沒有比孩子大多少，然而紅眸的少年總是過分堅強。至少，黑子哲也想好好地補償，這些年來因為自己的關係始終得不到“雙親”完整的愛的孩子。

 

少年平常的話不多，再加上黑子本身也喜靜的性格，兩人同桌用餐基本不會聊超過十句，頂多是征哲偶爾對他訴說學校的近況、以及最近閱讀了哪些書籍。

或許是默契吧，他們並沒有因此疏離。當自己因為學校的工作而無暇休息的時候，少年會靜靜地陪在自己身邊，而書桌上，總會有一杯溫熱而不燙口的茶水散發淡淡的香氣。

 

這是少年獨有的溫柔。

但卻讓黑子對少年更加感到愧疚。

 

所以他認為，少年是少見地感覺到了內心的寂寞。

 

然而事實上，事情的走向似乎逐漸偏離軌道、朝著他無法理解的方向發展──

 

那晚對少年的失常的詢問似乎是被有意無意的糊弄過去了。

時不時悄悄觀察少年的神情是長久以來觀察人類所養成的習慣，藉此黑子哲也十分清楚，那個孩子的心情變化──高興、生氣、憤怒、難過，儘管因為跟著自己而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了隱藏情緒，透過細節的捕捉及中學時代培養的反應分析能力，還是可以窺知一二。

 

於是問題點就出現在這個部分。

 

秀氣白皙的臉蛋上總是維持著的自信與早熟──現在在他眼中看來，卻有點……僵硬？

一開始以為只是自己的錯覺，但是當他昨晚不經意地瞥見征哲窩在沙發上看書時候的表情，黑子一直以來平靜無波的眼不自覺地睜大了一些。

 

他以為，那種平靜又恍惚無神的樣子絕對不會出現在少年總是自信的神情上的。

 

再者，那分隱隱約約會從孩子身上流露出來的氣場──雖然這麼說沒有根據，但確實不一樣了。原本應該是更強烈地能感受到的存在感，現在、卻淡化到黑子甚至不專注就無法察覺房裡有另一個人的氣息。定神一看，秀氣的身影確實在自己身旁。

 

原來當初火神君他們的感覺是這樣子的嗎……。

想起中學時代隊友們每回被自己的薄弱存在感驚嚇到不成聲樣子，黑子忽然有點感慨。但是一時之間又無法解釋自家孩子身上怎麼會在一夕之間出現這種類似自己的特質的現象。

 

 

非常的、有問題呢。

那孩子似乎瞞著自己甚麼。

 

 

在征也視死如歸用盡全力終於把最後一口可可一飲而盡後，黑子望著那拖著沉重步伐將杯盤端至廚房清洗的嬌小背影，決定先將少年這幾日的反常歸納為“或許是身體不舒服吧”，畢竟以那好強的性格確實是不太會向任何人示弱的。

 

對了……，昨天跟青峰君還有火神君他們約了要一起打籃球。

感冒的話，出去走走呼吸點新鮮空氣或許會好得比較快。

 

現在想起來自己似乎也尚未將這孩子正式介紹給在日本的友人們認識。

 

“征哲？”

“爸，怎麼了？”

廚房裡嘩啦嘩啦的水流聲因為黑子的呼喊伴隨著水龍頭拴緊的扭轉聲而停止。少年用紙巾擦乾浸溼的雙手，探出頭來望向藍髮青年。

 

“今天跟我一起出門吧？去打籃球。”

“……籃球？”

“對，很久沒打了對吧？自從回到日本之後。”

 

──原來母親以前真的跟父親還有敦哥哥他們一起打過籃球。

 

對於黑子哲也這個人，赤司征十郎向來對征也隻字不提。他只知道父親擁有一群中學時代一起打籃球而至今仍關係匪淺的夥伴們，透過這層因素，或許可以推斷照片上那個淺藍髮色的人也曾是他們的一員。

 

“我也想介紹一些人給你認識。”

圓潤的聲線在耳畔響起，少年一回神，透過赤色美瞳所映照出來的水色青年的神情，洋溢著淡淡的笑容。

 

“……好的。”

似乎是被這平靜如水卻流露出溫暖氣息的面容所蠱惑，征也下意識地無法拒絕青年的邀約。

他想更加深入的了解，關於這個人的一切。

少年懷抱著少有的雀躍跟黑子一同來到與其他人事先約好的街頭籃球場。

征也認為這樣的好心情一定能持續一整天。

 

直到火神大我那頭人如其名的火紅色腦袋印入眼簾後。

 

 

“…你好，火神君。”

 

緊接著逼近兩公尺的高大青年被來者的神出鬼沒嚇得失聲大叫的發展，似乎是意料之內的情況了。

 

 

“我說黑子你回到日本後倒是處處帶來驚喜啊。”

火神邊在口中嚷嚷道“真懷念啊這種刺激的感覺”邊提起淺藍色青年的領口將對方拉向自己作勢威脅，抽蓄著嘴角並用力瞪向那雙依舊如同死魚一般回看他的藍色眸子。

 

“……請容我更正一下。上回確實沒有預料到會在那種場合遇見火神君，”他指的是報到當天在校園撞見逃跑不成被逮個正著那件事，“但是剛才確實是我先到這邊的。”

 

“......怎麼樣都好啦。”

吐槽不能覺得自己有點頭暈的火神放開緊抓黑子衣襟的手，伸向後頭抓了抓火紅色的腦袋。

 

“青峰君跟黃瀨君呢？我記得那天電話裡黃瀨君一直吵著要來。”

“那兩個傢伙有點事會晚一點……嗯？”

 

話語在這時候中斷，因為火神看見了一名少年。

 

烏黑的髮絲與白皙的膚色，他似乎從方才就一直躲在黑子身後，但是有野性直覺的火神大我卻直到現在才發現他。或許是藉由青年的低存在感的掩飾，又或許是…….本身擁有相同的特質？

 

那張清秀的面容卻是火神再熟悉不過的。

 

“……征也？”

某人的心跳漏了一拍。

 

 

當征也發現火神大我從遠處進入自己的視線後，他就後悔答應與黑子一同前來赴約了。

 

既然曾經同屬一個隊伍，那麼母親會想介紹給自己認識、並且跟籃球有關係的朋友們就一定會是──

 

怎麼會沒想到呢……！

 

慌亂之際少年躲到了黑子身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想盡辦法壓低自身的存在感、一邊快速的在腦海中思考著應對的方式。即使如此，當熟悉的嗓音竄出自己的名字的那瞬間，他還是狠狠地怔了一下。

 

但是，不論是疑惑著少年的出現的火神、亦或是思考著如何通過這一關的征也，兩人都沒有發現，黑子哲也臉上罕有的震驚。

 

然而，最先從這場三方各懷心事而壓的人喘不過氣的氣氛中開口的，是小小的少年。

 

“…大哥哥你好，初次見面，我是黑子征哲。”

少年從黑子身後緩緩地走到前方，並且抬頭注視高大的青年。

火神終於看清楚了，少年白皙的面容上鑲著的，是一對耀眼的紅寶石。

 

 

同一時刻，距離三人所在街頭籃球場幾個街口以外的宅邸──

 

桌面震動的聲響干擾了紅髮青年的思緒，他放下捧在掌中的資料，拾起因來電震動而不斷跳動的手機。

掀起翻蓋按下撥通鍵，整套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但是青年的視線始終停留於另一隻手中的白紙上。

 

“…喂。真太郎？……..二號街的街頭籃球場、全員？是涼太他們嗎……嗯，我知道了，我會去。”

 

結束通話，赤司征十郎隨手將剛才翻閱的文件擱置在整齊的桌面上，起身、打開衣櫃，換下和服並套上外出的休閒服裝，最後披了一件水藍色的薄外套。

 

走出自己的書房後，他來到了客廳、然後看見窩在沙發上研究從自己那裡借來的棋譜的小少年，漂亮的唇角漾起好看的弧度。

 

“……先把書放下，征也。我們去打籃球。”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