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進的
里維沉默地抬眼望向艾爾文,接受到他的眼神艾爾文只能苦笑,在里維撇頭前將話題拉回陣型的配置上。
也許不該提到禁句的,艾爾文在馬背上回憶昨晚里維那平靜無波的視線,略帶懊悔和無奈地想著。他一整個早上都沒見到對方,在兩人的共識下里維依舊待在新兵較多的那側,或許有部分原因是他想逃避里維那雙墨黑的眼瞳中令他壓抑的平靜,但他現在卻想見見那令人感到安心的矮小身影。
「報告團長,再往前二百里我們就要進入莫拉脫的城鎮區了。」一名士兵打斷艾爾文的思緒向他報告,艾爾文頷首,斂起心神準備面對在出牆後第一個進入的廢棄城鎮區。
雖說是廢棄的城鎮,但在僅僅三個月前這裡仍然是人類的活動區,因此進入街道間仍然能感受到彷彿有人在活動的氣息。
里維沒有告知任何人,獨自在城鎮區穿梭。他們不會在這裡停留太久,在進行例行性的巡視之後部隊便會繼續往蘿絲之牆前進,然而里維卻不由得想放慢腳步。
身邊陸續有調查兵團或憲兵團的士兵經過,檢查著死寂的城鎮中是否有任何活著的生命、是否有任何資源或情報可以為他們所用。沒有人向里維打招呼,里維亦樂得被他們忽略,他目光掃過牆上泛黑的噴濺血跡,嫌棄地微微蹙起眉頭。
「里維,我從來沒有希望你這麼做過。」
艾爾文的話仿若詛咒一般地一直縈繞在他的耳邊,里維煩躁地嘖了聲又看了眼上頭的髒汙,硬生生地遏止了自己想要一拳砸在牆上的想法。
他該死的並不是易碎品,並不需要艾爾文那禿子無時無刻的保護或者是認為他該不該做些什麼,說到底,他並沒有為人類獻出心臟的偉大情操,他的心臟、他的生命向來只給予一個人。
但那個人卻和他說:「里維,我從來沒有希望你這麼做過。」。
該死的,里維狠很啐道,該死的,揚起拳頭砸在離血漬寸許遠之處,卻是連一絲灰塵也無驚動。
「發現數具屍體,沒有生還者,目前也無發現巨人蹤跡。」磚牆的另一側傳來年輕的嗓音,里維甩了甩手,邁步往反方向離去。
他沒有必要去確認屍體的模樣,身為一名士兵他已經看過太多太多的死亡,陌生人、部下、朋友、甚至是自己最熟悉的人。死亡之於每個人並無差別,他在那些人的臉上看見對於活下去的執念,同時看見對於仍然活著的他們的一種怨,他並沒有對死亡麻木,只是學會不去在意,僅僅是將每張臉、每個名字給記在心上。
里維曾經不去記憶那些逝去的生命,記得過往只會讓人駐足不前,身為士兵若是畏懼死亡要如何繼續向前?然而艾爾文只是將里維精壯、看起來卻仍是嬌小的身軀按向自己的胸膛,啞著嗓子道:「我們有義務記得每一個犧牲奉獻的生命,總是得有人用自己的一生去證明那些人曾經存在過。記得,但不要將他視為禁錮你的枷鎖。」隔著襯衫傳來艾爾文沉穩的心跳以及溫暖卻不燙人的溫度,里維閉了閉眼,放棄了一瞬間閃過的掙開的念頭,攢緊了手上的紙張。法蘭與伊莎貝爾,在一次牆外調查中被巨人狠狠地踩碎、撕裂,他曾經的兩個夥伴最後只成為死亡證明上的兩個名字。
艾爾文,那並非枷鎖,但確實是我們的罪孽。
第61次牆外調查,他們損失了調查兵團有史以來最多的人數,同時失去了蘿絲之牆。
「里維!後面!」聽見艾爾文聲嘶力竭的大吼,里維在半空中硬是將身體旋了一百度,眼前一隻九米高的奇行種無視腳邊其他士兵朝他狂奔而去。
狠狠地嘖了聲,在半空中的身體無法迅速地做出反應,里維心一橫將兩把刀刃交叉豎在自己胸前,迎面刺進巨人眉間。
在交鋒的一瞬,艾爾文確實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狠狠一滯,耳邊除了刀刃劃破肉體的聲音再也聽不見其他。他看著奇行種伸出右手不顧一切地拍向里維,然而將刀子插在對方臉上的里維卻無法立即躲避,而在這瞬間儘剩一隻手臂的他已經錯過過去給予支援的時間了。
直到現在艾爾文閉起雙眼仍然會無法遏止地回想起那一次戰役,那是宛若詛咒般的夢魘,將他禁錮在那一個瞬間。
一直以來他都明白死亡於他們而言不是近在咫尺,而是他們一直都活在死亡之中。在每一次平安的歸來後,他便又開始做著下一次失去對方的心裡準備。
一道身影迅速地閃過眼前,黑髮的少女越過艾爾文的頭頂,俐落地削去巨人的手掌,在巨人緩住攻擊的幾秒鐘,里維鬆開刀刃飛身掠到左側的樹上。
「矮子,你不能死在這裡,你必須活著保護艾倫。」少女冰冷地說道,將因為劇烈動作而滑落的深紅色圍巾重新在脖子上纏好,不待兩人發話,又用立體機動裝置快速地離去。
第一次,艾爾文深切地痛恨自己少了慣用手的無力。他必須靠著那名強大的少女才能救回他這輩子最重視的人。
艾爾文翻身下馬,徒步走在磚砌的街道上,兩側是低矮的平房,這裡應是莫拉脫的商業區,店家的招牌被吹得咿呀地響,店鋪前的盆栽早已枯萎,一朵薑黃色的小花卻頑強地開在邊緣。莫拉脫不是第一個因為巨人侵略而被迫廢棄的城鎮,而只要他們調查兵團的任務沒有成功,這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一陣清脆的腳步聲響起,讓跑到他的身邊,低聲報告道:「發現了數具屍體,並沒有任何生還者,請問要如何處置那些屍體?」
「全部移到教堂裡,就放著吧。安置好後就繼續搜索有沒有可用的情報或物資,讓大家稍微休息一下我們要繼續前進。」
他們並沒有那麼多的時間留給感傷、留給葬禮,他們常常只能帶回同伴的斷肢殘骸、調查兵團的徽章,或者什麼也無法帶回去。如果有機會,他們會草草埋葬他們的同伴,但多數時間他們只能將那些人連同生命留在廣闊無際的牆外。
「是。」得到了命令,讓端正地敬了個禮後便轉身伴隨著又一陣清脆的聲響離去。
「矮子,你不能死在這裡,你必須活著保護艾倫。」少女冰涼的音色提醒他,他又一次從死亡門前逃過。他來不及回應、也沒打算回應,米卡莎便逕自用立體機動裝置飛離。
很多人告訴他他必須活下去,為了人類、為了政府、為了兵團;他告訴自己他必須活下去,為了法蘭和伊莎貝爾、為了那些他背負著的生命、為了艾爾文˙史密斯。
里維是在教堂裡發現獨自站在屍體堆前的艾爾文,光線透過彩繪玻璃灑在他金色的頭髮和墨綠的披風上顯得有些虛幻。艾爾文低著頭、斂著雙眼,半晌蹲下身將一朵薑黃色的小花放在一個嬌小的屍首胸前。
經過三個月那些屍首早已腐爛、幾乎儘剩下白骨,但興許是因為暴露在開放空間,幾乎沒有氣味。里維露骨地露出了嫌棄的表情,但仍然沒有離去。縱然再不喜歡,他們也早已習慣這些景象和氣味。
「別告訴我你信神。」里維冷冷地說道,走到艾爾文身邊抬頭看了眼前方掛著的巨大十字架,回頭對上艾爾文的眼神不屑地白了他一眼。
「但他們信。」艾爾文示意里維看著一具應是成年男性的白骨手上緊緊握著一條十字架的銀鏈:「人們對於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總是會傾向於依靠那些他們認為強大的人事物,好做為一種寄託。」
「那是逃避,有時間相信那種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不如使自己變強。」
「但里維,其實我最近開始相信或許真的有一個超脫一切的存在。」艾爾文輕聲道,左手貼上右邊胸口,因為這個動作披風下隱隱露出一個染著血漬的徽章。
見到艾爾文的動作,里維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最後仍是開口:「把它扔了吧。」
「不,我不會這麼做的。」語畢,左手緊緊地握住了胸前的那塊布料。里維嘖的一聲,撇過了頭。
在第61次牆外調查之後艾爾文變了,不僅里維這麼認為,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調查兵團的團長變了。他們都知道原因,但沒有人想要殘忍地去提醒。里維覺得他變得太過溫柔、太過溫吞、太過珍惜身邊的事物,讓人相信下一秒他會豁出一切將自己燃燒殆盡。
艾爾文曾向他提過他的盤算,當他聽完那個計劃時他狠狠地揍了艾爾文一拳,然後看到那雙堅定的冰藍色眼眸沉默卻筆直地望向他,里維咬了咬唇又狠狠地在他的左臉補了一拳。
看著里維毫不壓抑狂怒的臉,艾爾文吃痛地撫過迅速腫脹的臉頰:「其實我以為你會揍我一頓的,沒想到只有兩拳。」
「在一切變得無法挽回以前我不會允許你這麼做的,王八蛋!」他衝著艾爾文大吼,甩頭離開團長辦公室,在關上門後還狠狠地踹了門一腳。
隔天所有人都被艾爾文兩頰青紫色的腫脹給嚇壞了,艾爾文只能苦笑著回答:「不小心惹貓咪生氣了。」在事後又因此被里維給揍了腹部,然後他們之間再也沒有提過此事。
但里維始終相信那個夜裡的艾爾文是認真的,而現在他就要將那個計畫付諸實行,他無法也無力阻止,他儘能做到全力支持。
「走吧,該繼續前進了。」鬆開左手,艾爾文平靜得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他越過里維向教堂外走去,軍靴踏在石板地上響起一陣低沉穩定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里維閉了閉雙眼,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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