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月海之名。
1.
置身於老店旅館附設料亭的包廂中,父親卻並不在席間,這可是生平第一回。女侍送來茶水,拉上紙門退開後,室內安靜得只聽見窗外庭園有鳴鳥啁啾,約莫百尺開外,人造瀑布的水流聲宛若隱隱遠雷。
「這地方好久沒來了……總有十年以上了吧。」坐在主位的女性方才開口,聲音出乎他意料地溫柔沉著。山下智久順勢正視著她──父親的正妻。穿著樸素的松葉色正裝和服,雖然眼神略顯疲憊,端坐的儀態仍然一絲不苟。這位在家裡總被稱做「御影町夫人」的婦人,和母親相比,容貌不算特別美麗,但氣質高雅,和他從小到大想像中的鬼女模樣完全不同。想到這裡,他幾乎要為自己幼稚的想法而失笑出聲。
一旁貼身女僕模樣的老媪回答道:「上次您和主人過來,是這裡分家朱實小姐成人式的時候。」
「啊,是了。可不是有十二、三年了。」貴婦人點點頭,抬起眼看著客席。
「請問父親大人身體近日可安好?」眼神相對,山下便順勢問。
「跟去年差不多,不好也不壞,每天也就在庭院裡散散步。他倒是想親自來東京一趟,但長途交通對於病人來說畢竟不方便,即使全程乘坐汽車,醫生也怕他經受不住顛簸。」夫人不疾不徐地回答。
當時父親在家中倒下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算算距今竟然已兩年有餘了。
「若能得到您允許,理應由我前去府上探望父親才是。」
言下之意,這兩年若不是礙於夫人,他豈用得著這麼間接打聽父親的狀態。這番隱約帶刺的話說出口,他內心深處多少期待著看見眼前這位貴婦人怒形於色的畫面。古老酒造名門的贅婿當主,竟然在前藝妓情人家裡中風倒下,當時眼前的御影町夫人為了這樁醜聞怒不可遏,甚至不願親至東京來接丈夫回鄉休養。
丈夫打著交際應酬的幌子屢赴東京,其實是別築金屋,長年與情人密會是一回事;和那情人間竟然已經有了快成年的私生子,那又是另一回事。
夫人不動聲色望著他,極緩極緩地,他看著那張清晰描畫過的朱色嘴唇竭力露出微笑。
「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把你請來的。」這時候,山下智久才領悟,她話說得很慢,不是為了把話說得滴水不漏,而是因為不想用方言說話。「你父親和我商量過了,這本來就是他的意思──你願不願意,讓我們收養,當本家的繼承人呢?」
沒想到這一回,出乎意料的人可是他。
父親與正室夫人間育有兩名嫡子,然而長子六歲時不幸因傷寒時疫而早夭,次子又死於前不久終結的那場戰爭。因此,雲英未嫁的長女映子,肯定得找位贅婿,好承繼名門酒造當主之位──正如父親當年接受的聯姻一般。這些事情,他多少從母親的閒談間聽說過一二。
「若非與親生孩兒緣分淺薄,我絕不會提出這樣的不情之請。」夫人低著頭說。
「這真是,令人惶恐。」他也順勢低下頭。「請問,映子姐姐她──」
聽見他的稱呼,夫人表情紋絲不動,倒是坐在主母背後的老媪輕輕咳了兩聲,說道:「大小姐正在商談婚事。」
原來如此。想必對方與山下家門第相當……不,想必提親者家世非同小可,本家才會考慮讓原本要招贅的長女出嫁,同時由花街女子所生的孩子繼承這份家業。
「恭喜了。」
「不,事情也還沒有確定下來。」話雖如此,御影町夫人的臉上卻籠罩著實在的笑意。「畢竟,正月才剛過不久……」
名門世家的正月例行事務遠比普通人家更為繁雜,山下智久點頭表示理解。
「你在大學裡的課程,就剩一年了吧。」夫人忽然改變話題。「聽你父親說,學的是經營。那正好,再過一年,等你完成學位再過來就行。」
說得好像他是為了她們方便,才選讀的商學院一樣,山下心裡有點不愉快。「可是,我對日本酒、酒造什麼的,真是一竅不通呢。」
「你父親來的時候,也只知道這間料亭進的吟釀的名字而已。」夫人微微一笑,笑裡彷彿有點輕蔑的意思。父親出身為傳統旅館料亭的次子,雖說是本家,經營上卻不如分家的西式飯店來得成功,因此入贅到山下家,多少是高攀了。
懷抱著這樣的自卑感,是以相較於挺直了腰桿的酒造千金,新橋藝妓溫柔的膝彎,才更令他有歸屬感吧。
「你不必馬上回覆。」夫人的語氣裡有將這場談話告一段落的意思。「盡管回去考慮考慮。不過,無論你意向如何,你父親都要你回去一趟。假使這幾天做了決定,就打電話到旅館來。阿江,拿名片給少爺──」
「不必了,日比谷分家的旅館電話我知道的。」山下智久先站起來,示意一旁的老婦人不用麻煩了。說完,他逕自打開包廂紙門,把守候在門外的女侍應給嚇了一跳。照理說,她該留心包廂內的動靜,卻不知發呆什麼勁,望著庭院出了神。
自門外看過去,坐在包廂裡的夫人,身影端凝依舊。看來,接下來還有要會面的人。
女侍知道他是誰,也就沒有要送客的意思。
走在渡廊上,看得見池泉瀑布的位置,山下停下腳步。
這可真巧。
那個和服外面罩著黑色長羽織的身影,他認得。怪不得那女孩要失魂落魄地望著這方向。
「清三郎先生!這邊請。」剛才的年輕女侍呼喚他的俳名,生田斗真從池畔轉身,身上那襲羽織在冬日的暖陽下露出織金暗紋,如水面波光一閃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