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新年快樂!元旦凌晨修正部分缺句和錯字
1/10 加筆修改歌舞伎部分細節
2.清三郎
「少爺,你也注意到了嗎?那位客人就是梅鶴屋宗家剛襲名的六代目清三郎先生,如假包換!」大約是留意到他剛才回頭注視的模樣,守候在簷廊彼端的資深女侍阿初熱切地說。
可不是,如假包換。「嗯,我認得他的。」
「喔,少爺也喜歡看歌舞伎嗎?」
「不……我不曾看過他的戲。」阿初姐望著山下,使他覺得有解釋的必要。「他是我高中同校的前輩。」
「原來如此。說起來,照葉小姐從前常去看戲的丹波座,座元不就是梅鶴屋嗎?」比起正室的「御影町夫人」名號,他的母親僅僅是「照葉小姐」,儘管她早已拋棄那名字與生涯,現時身為三味線琴師,用的是本名,在這些人口中卻仍然是新橋柳月亭的藝妓照葉。
他只微笑著點頭。
直到中學時期,他都不知道母親的出身,只隱約覺得,比起其他人的媽媽,自己的母親顯得有些與眾不同,即便穿著圍裙下廚,臉上也化著適當的淡妝,父親不在家時依然如此。她往來的朋友多半講究穿著打扮,聚會時空氣中總是飄散著高雅柔和的香味。
某次同樣充滿香味的場合,山下隨著母親和她的好友前往氣勢十足的劇場,在幼時的他眼裡,無論是建物正面揭示的布幕與燈籠,還是天井內部的黑色檜木橫樑,尺度都大得超乎尋常。那是初冬時令,盛裝的母親肩上裹著柔滑的毛皮披肩,牽著他的手指前端指節有點冰涼。
兩側紺青色巨大布簾上繪著奇特的家紋:圓圈裡有隻展翼飛翔的鶴,尖尖的喙上叼著一朵梅花。
正門左近的幾排木板上飛舞著筆酣墨飽的大字,他抬起頭凝視最上排的兩塊看板,頭一枚只認出第三個字──「三」,他唸出來,母親和梢阿姨都笑了。「橘,清、三、郎。」梢指著上面的字,逐個念給他聽。旁邊那塊字緊湊些的呢,「淺、尾,光、右、衛、門。」
後來他知道,那是稱為名見世大歌舞伎的盛會,固定在每年的十一月舉辦。
當然,那座劇場就是丹波座。不過,當時的橘清三郎還並不是現在的橘清三郎……
他隨著母親和梢阿姨在一樓的敷席包廂就座,小桌上陳設著茶具,還有好看的便當,彷彿賞花時節一般。他正好奇地側過臉觀望三樓座位,三色定式幕揭開,梆子聲敲響了,遮住舞台的淺蔥色布幕落下,露出吉原花街景象。
踏著高木屐,被眾人簇擁著走出鳥屋揚幕,吉原頭號花魁揚卷在花道上現身的時候,客席間爆出一陣歡聲。「梅鶴屋!」「清三郎!」山下一時非常迷惑,他想清三郎聽起來分明是男人的名字,然而此時台上翩然回首,彷彿藉著酒意對看客緩送秋波的,分明是個戴著繁複假髮與髮飾,穿著厚重鮮豔衣裳的──
絕世美女。
劇目演完,母親問他覺得怎麼樣。比起後段精彩的拔刀打鬥,他脫口而出的感想首先是:「她好美麗呀。」
「你說的她,是梅鶴屋的清三郎先生嗎?」梢阿姨促狹地竊笑。
山下搖搖頭,「是揚卷……小姐。」他始終覺得觀眾口中的清三郎喊的是另外一個人,也許是擁簇著花魁的隊伍中的某個人。
「噢,原來是揚卷小姐。不過揚卷小姐可是有男人的人了哪,她的戀人就是剛剛那位江戶第一美男子助六,也是曾我五郎,也就是光右衛門先生──」
「小梢,別逗他了。」母親讓梢收斂住。「清三郎的揚卷確實很美啊,出場那段花魁道中,若沒有日本舞踊的底子,怎麼能走得那麼好看。」
「我倒是覺得,以揚卷太夫這個角色來說,還是中村宗家的最正統,清三郎美是美,可惜少了幾分風情,他還是飾演八重垣姬更出色……」
他不太懂梢阿姨和母親在說些什麼。不過,自那天之後,「聽說這小子對清三郎先生一見鍾情啦!」成了他最討厭的笑話開場白,就連父親也曾拿這件事打趣他。
「我才沒有呢。」山下總是氣鼓鼓地反駁,使得大人們更開懷了。
不久之後,他便大致搞清楚了,橘清三郎的確是不折不扣的男人,是位歌舞伎演員,演的角色以女方為主。但這僅僅是知性上的認知,他毫無實感,依然直覺清三郎是那晚花道上踏著醺然腳步登場的絕世美女。
在這世間居然存在著那樣美麗的人啊。
因為反感大人們的打趣,後來山下智久屢次拒絕了母親去看梅鶴屋演出的邀約,「真的不去嗎?今晚壓軸的可是清三郎先生的瀧夜叉姬唷。」這天晚上,同樣的問答重演。
「我一點也不想去。」怕語氣還不夠堅決,他加上一句,「上次的戲好無聊,還演了好久。」
父親如常不在,來幫傭的八重子嬸嬸剛好回家探親去了,母親於是把他帶到她常去伴奏的舞踊老師那裡。
門一開,除了斷斷續續的音樂,屋子裡傳出他熟悉的香味,剛剛有舞妓來上過課的樣子。
「真不巧,向尾老師正在給人上特別指導課呢。」出來接待的並不是他熟悉的那位伯母,是同樣穿著家常和服的年輕女子。
「我想應該不要緊吧,不然讓智久也進去上上課。」
他抓著媽媽的手緊了一緊。因為總被說長得像女孩,他格外不想和那種小姐們上的課沾上什麼關係。
「不,今天來上課的是梅鶴屋宗家的……」
他低著頭,假裝沒聽到那幾個字,暗中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雙耳。
「咦,啊……」母親輕聲笑了,同時無意識地搖晃著他的手。「說起來,當年我去看過他的初舞台呢。其實,等等我就是要去看清三郎先生的演出。」
「這樣嗎?」年輕女子彷彿考慮了片刻,跟著笑了。「請進來吧。」
他在玄關脫了鞋子,跟著她們踮起腳步,悄悄走到教室敞開的紙門前。
那個「梅鶴屋的……」正在向尾文子老師面前的那塊所作板上,隨著音樂練習。
「又錯了,太累了嗎?這幾次都錯在一樣的地方。」老師拍拍手,讓伴奏的琴師停下來。
山下看著那個穿著灰色作務衣和白足袋,跪坐在木板上,前額淌著汗的男生。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失望。
不管怎麼看,這傢伙都距離那天舞台上的傾城美人太遠了。「梅鶴屋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第二個念頭是:原來舞踊課不是只有女孩來上。
這時候,所作板上的人剛好抬起頭,看見他們,眼光停留在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山下身上,隨即又別開了眼神,抬手抹汗。「請讓我再跳一次。」
「斗真,你先休息一下,老師去講兩句話再來。」
向尾老師拉上身後的紙門前,山下還怔怔地看著在無音樂狀態下,舉著白紙扇,兀自練習著舞蹈的少年。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和生田斗真,不……
橘 清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