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陽光透進半掩的窗簾,天色已經大亮,生田斗真錯愕地發現自己的鬧鐘沒有響;準確點說,他床頭上的鬧鐘設定被off了,時針指向午後兩點鐘,正好超過他當天的輪班時間一個小時。
也顧不得要穿好衣服,他先在床邊摸到手機撥了電話給Helene,一邊構思著本回大遲到的藉口。
『還好吧?聽聲音你真是又感冒了。』沒想到Helene在他那聲沒開嗓的hello之後,竟然先這麼說了。
「啊,嗯……」斗真中止了清喉嚨的動作。
『你放心,今天不用出去收貨,所以我一個人暫時還應付得過去。你請了病假就在家好好休息吧。』
請了病假?「誰……」
『你男朋友早上打過電話幫你請假了。』斗真總覺得老闆的語氣裡有點促狹的意味。『是上次來過店裡的那個男生對吧?很可愛呢,我都有點羨慕了。』
斗真掛上電話。這種沒辦法自我辯護的感覺,跟感冒一樣難受,有點像宿醉。
男朋友?自己什麼時候答應要跟他交往的?
斗真試著回想,卻只記起被壓在沙發上的那一次,還有,莫名奇妙又被拉進山下房間的另外一次……
他逃避似地低著頭走進浴室,打開燈,準備伸手拿牙刷就看見鏡子裡模糊的臉和一行手寫留言。”I Love You”
用牙膏寫的,大概。
那傢伙,又不是少女。再說,就算是少女,也應該拿支Chanel口紅奢侈地寫。
生田斗真叼著牙刷,拿海綿蘸水把鏡子擦乾淨了。殘留著水痕的鏡面很明亮,映照出一張微笑的臉。
戀愛也不過如此。
當然,戀愛不只如此。
不只是用清水就可以洗掉的牙膏漬,也不只是藉故逗留在另一個人的房間裡互相凝視,不只是在酒館的角落接吻,不只是熟知他的身體勝過自己的。
不只是擁有那些甜美的片段。
雖然,他們日後想起的,往往是那些甜美的片段。
紐約還是紐約。生田斗真夾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裡,快速穿越西42街與第九大道的街口,身旁的人正透過藍芽耳機在匯報今天的納斯達克指數。百老匯還是百老匯,街角的看板上掛著正在上演的劇碼,只不過,上面再也沒有那個名字了。
他轉過頭,看見時報廣場四週閃爍的巨型螢幕。想起很久以前,他們曾經在那塊可口可樂的大廣告牌下接吻。
「我們Kiss吧。」也是在過馬路的時候,山下智久忽然說。
「現在?」生田斗真環顧了一下四週,人總是很多,不過,誰也沒空注意路人。
這就是名為紐約的地獄裡最美妙的地方。就算有外星人出現在地鐵站裡,大家還是會處變不驚地維持既有的步調,繼續上車下車,喝咖啡看報紙。
山下把本來含著的Chupa Chups棒棒糖拿出來,很快貼上他的唇,他們隔著冬天的大衣和圍巾擁抱著,呼吸裡的白霧濛在臉頰上。
「……猜口味?」山下把糖果重新放進嘴裡,含糊地問。
「櫻桃。」
「Bingo!送你再來一次?」
「你不如也給我一支糖果。」
後來,山下到底有沒有從包包裡拿出糖果來?生田斗真已經記不清楚了。
但他記得他們沿著42街走回家時,山下智久說的話。
「有一天在這裡會掛著我們的海報。」他指著大劇院前的看板說。「然後,我會訂一束最漂亮的玫瑰為你獻花。」
「──『我們的海報』,那你應該也在台上,這樣要怎麼為我獻花呢?」斗真笑著問他。
「不管啦。那我謝幕前先下台好了,當你的戲迷比較重要。」他任性地說。
一語成讖。山下真的在謝幕前就下台了,並且,走出了百老匯,沒有再回頭。
生田斗真在那塊看板前停下腳步,幾個工人正在拆卸燈箱上的舊海報。他沒等他們把近期公演的預告海報貼上,就走掉了。
幾分鐘後,燈箱上貼著那個剛剛經過的人的臉。但那些工人當然沒有發現。
12.
那齣舞劇的第二波公演開始前,斗真被Joseph拉去幫忙舞台布景的工作。
因為這次的劇場規模比首演時大,有些道具必須重做,就連演員都得在排練以外的時間過來幫忙。還好裡頭大部分的人都是混過Off Broadway的,在做小劇場時常常需要身兼數職;比起踩縫紉機做戲服,釘木頭或是給佈景片上底漆之類的事,已經算是人人都會的基本功了。
山下赤著腳從舞台前走進後台準備室,看著生田斗真把松香水倒進油漆桶裡。「好香。」他說。
「……你鼻子壞了嗎?」斗真沒有轉頭,感覺到對方的鼻息暖暖地撲在耳後。
「需不需要幫手?」他才剛開口,立刻就被旁邊的女孩喚去幫忙固定景片外框。
斗真走進休息室後方的洗手間,在水槽前脫掉那身沾滿油漆的外罩上衣。
「你不想讓大家知道我們在交往?」
他看向鏡子,看見山下智久的手肘撐在廁所隔間的門片上,自門頂露出臉來,對著自己說。
大家會不知道嗎?生田斗真回想著Joseph他們微妙的表情和眼神。
「……沒那回事。」斗真伸直雙臂,把衣服拉到頭頂,然後整件丟進水槽邊的衣籃裡。
山下低頭看著那道漂亮的拋物線。「那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冷淡?」
「我什麼時候對你很冷淡過?」斗真走過去,反問那個趴在門板上的人。
「剛剛。」山下任他摸著自己的鼻翼和下巴,裝出一副受傷的神色。
「那你要我怎麼做?在他們面前吻你?」
「……之類的。」他嘟著嘴回答。
「喂,你今年幾歲了?」
「……” I am sixteen, going on seventeen.”」山下忽然唱起了The Sound Of Music裡的那支歌,降了key的。
「你還真不害臊。」斗真笑了,「” Innocent as a rose”?」他跟著唱。
山下笑著點頭。
「好了,你可以出來了吧?」斗真試著打開那扇門,門片鎖著。「他們等一下就會進來找你了。」
「你抱我出去。」
「Miss Sixteen,那是不可能的。」斗真看了看他露在門框上的三頭肌,斷然拒絕了。
「那我就不要出去──」
「山下智久,」斗真伸出手捏住他的臉頰。「別鬧了。」
被叫了全名,山下卻滿意地微笑了。他放開了抓著門上緣的手,然後乾脆地打開門鎖。
「” You are seventeen, going on eighteen,”」他哼著歌走向洗手台,按下水龍頭。「”I'll depend on you.”」
生田斗真終究沒有逃過這一劫,離開前,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山下抓住,吻了。雖然那吻只是印在眉間。
可是在吻之後還加上了這麼一句,「你先回家等我。」
戀愛就是自願被束縛,牽牽絆絆地彼此綑綁,互相割讓自由。
「你今天太可惡了!」晚上,山下智久推開公寓門,就聽到這麼一句招呼語。
「你為什麼那麼怕我們的事被知道?」
「誰跟你說我怕了,」生田斗真在沙發上坐直了。「我是擔心你們團隊氣氛會不好……」
「你跟我們的團隊氣氛有什麼關係?」山下把鞋子和背包放在門邊,穿著襪子走到沙發後面,環住他的頸子。
「……你沒注意到嗎?那個Alicia?」
「啊?你說韓國混血的那個Alicia?……她怎麼了?」
斗真一把抓住了那隻往他衣服裡走的手。「她喜歡你。」
「啊?」山下讓另一隻手梳進他的頭髮裡,「你會不會想太多了……」
「很明顯好不好?她一直在看你──」
「是嗎?可是我一直在看你。」
生田斗真知道。因為他總是順著山下的所在位置,看見那個女孩的目光。
「不要在意什麼Alicia的事了。」山下的手掙脫開來,再次潛進衣領裡。
「但是,你還要跟她演對手戲……」
「你這是在吃醋?」
「才沒有。」
「嗯,」山下放開手,繞回沙發旁,在扶手上面坐下來。「但是,我想我快要吃醋了──如果你再提一次那個名字的話……」
他好重。當山下智久整個人朝自己倒下來的時候,生田斗真想。這絕不可能是戲裡那個唱著” I am sixteen, going on seventeen”的少女的重量。
「” You are seventeen, going on eighteen, I'll depend on you.”」那歌聲在吻之間,踩著滑步般地稍微走調了。
13.
舞劇二度公演前一天的劇場場地,排給芭蕾舞學校做慈善義演。於是當天彩排的時候,舞台邊還放著一架平台式鋼琴。
中午休息時間一到,劇組成員便出去吃午飯,到下午三點半為止,舞台還算是他們的。期間後台化妝室擠滿了十二三歲的小少女,生田斗真自願留下來幫其他人看守戲服和道具,卻只能待在舞台範圍。他無聊地試彈起那架鋼琴。
「──森林裡的熊先生?」山下靜靜地聽了幾個小節,終於可以分辨出曲目。
斗真的手指停下來。「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不合群的人坐在舞台邊緣看著他。「幫你帶午餐,三明治。」
他們就並坐在鋼琴椅上吃沙拉和三明治。
「你小時候曾經夢想過要當音樂家嗎?」山下問。
斗真看了他一眼:「沒有。」
「你是對的。」
生田斗真板著臉,從沙拉碗裡舀走一大塊馬鈴薯泥。
「關於鋼琴,我倒是還懷抱著一個夢想。」山下用右手指節輕輕敲著覆上了的鋼琴蓋。
「原來你到紐約來,是為了想當音樂家?」
山下壓低了聲音,靠在他耳邊說:「──我一直幻想有一天可以在平台式鋼琴上做愛。」
「……鋼琴之神不會原諒你的。」
「無所謂。反正我也沒想過要當音樂家。」山下蓋上總匯三明治的盒蓋。「你不考慮一下,幫助我盡快實現夢想嗎?」
斗真看著眼前的黑色烤漆鋼琴。「你絕對會把鋼琴弄壞,然後必須在這裡賣五十年的票以賠償劇院的損失。」
「我才不會弄壞鋼琴。」山下嘟起嘴表示抗議。「──你都沒有被我弄壞了。」
那可能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生田斗真想,不過沒說出來。有幾個演員回來了,從側門走進觀眾席。
「請你務必慎重地考慮我的提議。」山下把盒子裝進紙袋裡,小聲但執抝地說。
「我慎重地拒絕。」
「為了這個,我晚上要慎重地報復你。」
「無所謂。」斗真重複他剛剛說過的話。「反正明天要上台的是你。」
當天晚上,報復確實地被執行了。因此生田斗真有一整個星期的時間不理會山下智久。
不過那個星期他都在忙著演出,所以這種消極抗議的做法究竟有多少成效,抗議者也不是很確定。
第二波公演結束後的隔天,斗真下班後吃過晚餐才拖拖拉拉地回家,公寓裡黑壓壓的。大概是去慶功了吧,他猜測著山下的去向,心裡卻難免有點不高興。
回到房間打開燈,斗真卻發現床上有人躺在他的被窩裡。
「怎麼不開燈,你不怕鬼了?」他站在床邊,把鑰匙往桌上扔。
「我病了。」床上的人露出一副可憐的樣子說。
「嗯?」斗真彎下腰看他。「怎麼病了?」
他伸手摸摸山下的額頭,並不太熱。「沒發燒啊。哪裡不舒服嗎?」
「這裡。」山下智久把他的手拉到棉被底下,按著自己胸口。
「不要撒嬌。」斗真縮回手,無情地斥責他。
「我沒有在撒嬌。」山下用虛弱的氣聲說。「我一定是病了。」
「什麼病?」
「過於迷戀你的病。」山下說,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斗真別開了臉。「……你再說下去,我的胃就要開始不舒服了。」
「不管。你得先負責把我治好。」
「怎麼治?」
「用各種你喜歡的方式,拜託。」
生田斗真竭盡所能用最壞的表情微笑著,坐在床邊,朝山下俯身。「你確定?我喜歡的方式很粗暴噢。」
「Santa Thomas先生,你要撕開我的T恤嗎?」山下裝出一臉害怕的樣子。
「……你還是自己脫掉吧。壞孩子。」生田斗真一把將棉被掀開。
「這麼說,你的粗暴不是這方面的?難道你是道具派的?」山下左顧右盼地環顧著房間。
「不用道具。」斗真自己脫掉了最後一件上衣,身體貼緊了床上的人。「……也不用套子。」
「無所謂噢。」山下照樣在他耳邊說,「反正這是你的床;而且,感謝主,我也不會懷孕。」
……於是生田斗真還是選擇了保險套。
事畢,在慣例的接吻之後,他忍住了沒有詢問對方的感想。雖然他很想知道。
但山下彷彿察覺了似地先開口了。「意外地還不錯嘛。」這種時候,鼻音聽起來比平常更黏糊一點。
「請你收回『意外』這種說法。」
山下沒有理會他,只輕輕梳著他的頭髮,「你知道最好的部分是什麼嗎?」
「嗯?」斗真看著他,他閉上了眼睛。
「現在。我現在還覺得你在我裡面。」閉著眼睛的人微笑著說。
生田斗真沉默了幾秒,然後發出類似嘆息的聲音。山下便又睜開雙眼看他。
「要不是怕早上會起不來,我真想再狠狠做你一次。」他把身體的重量全放在山下身上,伸手按下床頭的鬧鐘開關。
「下次請早。」山下智久用雙臂環住他的頸子,輕聲說。
14.
熱戀期。每天就像走在高空鋼索上那樣,既清醒又恍惚。
糖絲纏成的高空鋼索,吋吋都沾著危險的蜂蜜,就連墜落都是甜美的恐怖。
戲演完,已經入冬了。下雪天的城市像覆蓋了糖霜,晴朗時則好似煮在薑糖裡。而夜晚,無論晴雪都是炎熱的。他們是住在糖果屋裡的人,時時刻刻都在抗拒彼此融化。
兩人恢復各自的打工時程,在相隔一個街角的店裡,因為懷著距離恰好的秘密,因而對著漢堡與舊唱片露出不自覺的微笑。
有時候,山下輪完早班,中午會帶著外送紙袋到唱片行來。生田斗真沒有問過他,是不是擅自偽造出不存在的訂單,以便到這裡看自己。
有幾回,他們甚至沒有對話。山下智久一聲不吭地把紙袋放在櫃台上,就轉身走到唱片試聽區,戴上耳機。目睹這一幕的Helene低聲發出調侃的笑,「你男朋友好像很害羞。」
他哪裡害羞了?斗真咬著被冰可樂凍得僵直的塑膠吸管,望向店那端戴著耳機的背影。但是很難解釋清楚,所以在Helene聽來,他只是從喉間發出不知所謂的咕噥聲。
「看來我該去吃午餐了。」她眨了眨眼睛,脫下身上的圍裙,走出櫃台。
老闆故作體貼地離開了,把空間留給戀人。但站在試聽櫃前的人依舊專心在聽音樂。
生田斗真有一搭沒一搭地盯著山下,一邊把他帶來的午餐吃掉。
然後,大概是把每張唱片都聽完了。山下智久將耳機摘下,掛回架上,也沒有多說什麼,只在經過櫃台時點了點頭,好像他們不過是朋友的朋友。
也許他真是害羞也不一定,生田斗真納悶地想。
「你想不想去時代廣場跨年?」山下智久把手插在深藍色連帽Τ恤的前口袋裡,蹬一下,坐上窗台邊沿。
「嗯,」生田斗真不置可否。「專程去那裡可以幹麼?」
「跟成千上萬人一起倒數,然後我們可以從今年結束吻到明年開始,橫跨年度的長吻。」
誰說這個人會害羞來著?
「但那天人一定很多。」斗真窩在沙發上,抱著他的毯子。「我討厭人太多。」他是寧可找家愛爾蘭酒館,和朋友一起過。
「藉口。」山下從窗台上下來,擠到沙發上。剛才靠著玻璃窗的背部彷彿有些涼,生田斗真就由著他蹭上來,兩個人一起裹進毯子裡。「你這個懶蟲。」有人在咬懶蟲的耳朵。
「我們在家裡,也可以從今年吻到明年。」懶蟲說。
「好主意。」咬著耳朵的牙齒消失了,換做一個獎勵式的吻蓋在唇上。
他們都讓步了,雖然沒說但也彼此知曉。
「……你會害怕嗎?」山下智久蒙著毯子問。
「哪方面?」生田斗真露出半張臉,頓覺那條嬰兒毯外的空氣清新異常。
「像是、突然死掉之類的。」山下小聲地說。
像害怕他消失在毯子裡似地,斗真飛快揭開淡藍色的細毛毯。還好,除了頭髮有點亂,山下看起來跟五分鐘前沒兩樣,毫無消失的跡象。「別胡說了。」他講出這句話的表情有些嚴厲。平日或許看不出來,不過生田斗真在某些方面還挺保守的,偶爾會觀察杯子裡的茶柱,討厭這樣不祥的話。
山下沒有說話。因為這樣的日子太幸福了,心裡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或遲或早會被剝奪掉的……
15.
說來矛盾,發現對方爽快接受自己提出的分手暗示時,山下智久竟然會感到錯愕,可是細細回想,一切並非毫無預兆。
「下個月初,復活節假期,你能不能請假?」三月的一個中午,山下趁著Helene不在場,彎腰倚在櫃台邊,問坐在收銀機後頭的人。
「復活節?要我扮成兔子到處下蛋幫你過生日?」在關於節日計畫的領域,也許男朋友總是煞風景的。但是他伸手在頭頂上比畫成兔子的長耳朵,噘嘴露出上門牙來,可愛得令人無法生氣。
「St. Thomas,我們到現在還沒有出門旅行過。」有人低聲對那隻大復活節兔撒嬌。
「去哪裡?長島衝浪?連續假期南漢普敦一定全是人。」兔子收起耳朵,看著他回答。
「以你嚴格的標準,沒有任何時候適合出門旅行,風景區永遠擠滿了人。」山下智久趴在櫃台上,可憐地說。
「剛才我並沒有說『不能』,對吧?」店裡沒有別人,斗真靠過去,輕輕摸著他略長的瀏海。是時候該剪頭髮了。
「我的Santa Thomas不僅有天使般的容貌,還有一副仁慈的心腸。」於是,山下智久復活了。
「你是說,我長得像噴泉邊那些胖嘟嘟戴著翅膀的小孩子?」生田斗真捏他的鼻尖,很溫柔的。「你想去哪裡玩?」
山下的笑容浮現得比答案快。「……去長島衝浪。你一定是全知的天使,才知道我都在想什麼。」
「我還知道,四月的海水會很冷。」天使閉上眼睛,殘酷地斷言。
「所以人會比夏天少得多,用不著搶浪。而且我打算買套防寒潛水衣。」
為了衝浪買潛水衣?斗真皺著眉頭。「還有沒有別的選擇?」
「……邁阿密?」
「邁阿密不錯。」生田斗真板起臉,托著下巴說,「我可以跟一群老爺爺躺在海灘上曬太陽,欣賞穿著比基尼巡邏的性感救生員。」
「不要衝浪也沒有關係。」山下智久用食指戳他臉頰上洩漏了秘密的淺渦。「我也可以陪你躺在海灘上曬太陽,提早預習一下當老爺爺的行程。」
然而斗真沉默下來了。他們至今還沒有談過未來的事——太遠的未來,不是年度或季度計畫那種可見的未來。超過半年的熱戀期,他們像鎖在時光膠囊裡戀愛,維度中只有彼此,對時間沒有知覺。是的,他們現在還很年輕,但是,但是……
所幸Helene此刻帶著蘋果派和咖啡推門而入。山下站起身,微笑說他該去上表演課了。
「你的可愛男孩剛才好像嚇了一跳的樣子。」Helene大方遞過派餅。「我看起來像女妖梅杜莎嗎?還是你們正在做什麼不可以被發現的事?」
「老實說,他害怕蘋果派。」生田斗真煞有介事地答覆。「先前的房東太太老家有個蘋果園,每天專烤這個,吃得太多了,他現在連蘋果果醬都怕,逛超市的時候我得及時幫他遮住眼睛。」
Helene狐疑地看他吃派。「我知道你為什麼有個不像亞洲人的高鼻子了,小木偶皮諾丘。你真不必浪費錢去上什麼表演課。」
仔細咀嚼的話,蜜糖煮過的蘋果餡裡依然有一絲明確的酸澀。
生田斗真叫住正要走進儲藏室的Helene。「下個月初,復活節那週,我可以排假嗎?」
16.
那天晚上他們就像往常那樣,回公寓一同吃晚餐、談天、看付費頻道上的電影,沒有任何異樣。
直到片尾歌曲沉默下來,山下智久盯著螢幕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任性?」好像期待電視機給他答案。
「我沒有那麼覺得。」不,其實他有時候確實會這麼覺得,山下偶爾很任性。但那不成問題,問題在於別的地方。
「是嗎?」字幕飛快閃逝,冗長的工作人員名單彷彿不值得觀眾細看,只能充作散場時間的浮動光影。「如果你並不想出門的話……」
「我沒有不想出門,」生田斗真把山下的臉扳過來,看著他說。「本來想過兩天再跟你說的,我已經請好假了。」
山下直視他的眼睛。「可是中午的時候你生氣了。」
「我沒有生什麼氣。如果你再囉唆下去,我就要開始覺得你任性了。」斗真伸手呵他癢,讓對話不得不就此終止。
「斗真。你還醒著嗎?」稍晚,熄了燈躺在床上,有人開門喚他。門縫裡沒有光線洩漏進來,山下智久居然是摸黑來開的門。他躺在床上露出微笑。
「嗯?現在的小偷都跟你一樣有禮貌?」
山下不理會他的幽默,依然站在臥室門口。「假如……我說假如,你對我不高興的話,一定要說出來。」
「嗯。」
「你說『好』。」
「好。」他等著他走進來留下一個晚安吻,或者更多。
但,過了片刻,山下智久只說了「謝謝你。晚安。」然後輕輕帶上房門。
謝謝什麼?生田斗真枕著手臂想。大概說的是請假的事,其實他自己也想休個假,並沒有勉強。但是這樣跑過去向戀人解釋起來又要沒完沒了了,過份認真看起來說不定更像在賭氣。
他翻了個身睡。就像骨子裡藏著彈簧的床墊一樣,看似柔軟其實固執,不想解釋便不解釋。
山下智久也沒有再追問。他知道他。
冰箱旁邊的掛曆上用螢光筆圈起復活節假期,山下買了防寒潛水衣,訂了旅館。旅行計畫像賽狗場上的電動兔子,有個小小的目標,多少讓規律平淡的生活起勁了些。
但他們終究沒能去成。
其實生田斗真原本想悄悄推掉那個試鏡的,沒想到複試的確認電話會打到家裡來,而山下恰好在家。
「反正被選中的希望又不大,而且我還沒有經紀人……」他試圖抗辯。而山下智久像法官凝視被告那樣坐在茶几上定定看著他。
也許他是該找個經紀人,至少能幫他接工作方面的通知電話。
「我們可以等到夏天再去,海岸又不會跑掉。」
「夏天海邊都是衝浪客,你得排隊跟幾打人搶浪。」
「搶浪也很有意思。」
歪理。「你都買了潛水衣。」
「我打算秋天有空去學潛水。」
生田斗真睜圓了眼睛看他,無話可說。
「你就老實說吧,你怕我掃興。」山下智久肚子裡可沒有那麼多迂迴的藉口。「可是因為試鏡取消旅行,我只會為你高興。真正掃興的是你不想告訴我這件事。」
「我剛才說了……」有人用指頭按住他的唇。
「我已經把旅館取消了,你敢不去試鏡,我就──」山下威脅到一半,打住了。他發現自己沒什麼能拿來制裁戀人的武器。
「就……什麼?」生田斗真還笑。
「我就不理你。」那麼,最後不知道是懲罰了自己還是懲罰對方。想想他也忍不住笑了,「還不如罰你五百塊錢呢。」
直到秋天分開為止,他們都沒有一起去旅行過,雖然他們曾經計畫著要去長島、去邁阿密、去舊金山。世界太大了,但他們總覺得還有很多時間,什麼時候動身都可以。
也許,至少應該一起去一次自由島,像觀光客那樣單純快樂地在自由女神的頭冠上眺望留影。有時候,一個人走在下城區的街道上,生田斗真會這麼想。
17.
春天終是散漫地來了,連同那三十六人取一的角色試鏡。試鏡結束,隔天生田斗真便接到了以「您表現得相當優秀,但很遺憾……」作為開頭的電話。
雖然沒按原定計畫出門旅行,兩人照樣休假。山下智久安靜地站在走道那頭聽他接電話,話筒剛放下,斗真露出疲憊的微笑,正要開口,他走過來,給了個扎實的擁抱。
生田斗真站得筆挺,伸出手揉搓山下的頭髮,好像接受安慰的是他的室友。「我說過了吧,不去長島多可惜。」
山下沒有說話,因為他不需要他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掛在他脖子上,開口問:「晚上去哪吃飯?家裡沒有米了。」
「沒有米,怎麼不吃麵包呢?」
「你是瑪莉.安東尼皇后嗎?」山下智久輕輕啄他的臉頰。「嗯?Your Majesty?」
他們找了間墨西哥小館吃飯,坐在室外,街道上還拖曳著復活節遊行隊伍的尾聲,一個打扮成土撥鼠的小女孩給了斗真一顆巧克力彩蛋,然後快速跑開。
「我的情敵越來越多了。」山下用吸管攪散咖啡酒上的奶泡,「從路易十六到土撥鼠!」
生田斗真把彩蛋收進口袋裡。「今年你打算怎麼過生日?」
對面的人瞪大了眼睛,然後發出哀號。「你好遜,怎麼可以問我呢?這種時候必須假裝忘記我的生日啊。」
「Joseph說他們想來我們家搞個Party,我覺得還是直接告訴你比較好。」
「啊,你這個煞風景大王。」
斗真心知肚明,山下正試著用任性轉移自己對試鏡結果的注意力。對此,他心裡既感激又有絲莫名的怒氣暗自騷動,雖然理智知道不應該如此。「沒錯,今天我真是煞風景。」
山下智久看著他,他看著盤子裡的玉米餅,誰都沒說話。
遊行的樂隊還沒來得及走遠,鬆散的節奏把這沉默襯托得更靜了。
微風捲起他們腳邊掉落的花瓣和彩帶紙。「對不起。」山下低聲說。
「……你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生田斗真微笑著質問他。「你又沒做錯什麼。」對,正因為這樣,因為他沒有錯,更顯得自己在無理取鬧。「……你為什麼不生氣?」
話說出口他才意識到,他要他生氣,最好馬上拔腿走開,留下自己一個人面對自己的失敗,徹底地。
山下沒有回答,只是拉開椅子站起來。「回家吧,我去結帳。」
付完帳,等店員把打包的外帶餐盒交給他,踏出店門,他發現生田斗真早走了。
過了幾個街區,等待行人號誌燈的時候,生田斗真才注意到山下智久就走在後面。老天,他竟然知道自己沒有搭地鐵回去,或者繞路去哪裡喝一杯。
回頭看到山下溫順地拎著紙袋,隔著十公尺望向自己,他一下子沒了脾氣。綠燈亮起來,他並不移動腳步,停在街口等山下走來。「……你可以生氣的。」
「嗯,我生過氣了,剛剛。非常生氣噢。」山下智久盯著正前方說。沒有吃飽,一路小跑步跑過來,都還在其次。他生氣對方從自己眼前走掉,不知道去了哪裡。可是一切都在找到他的背影的時候,就煙消雲散了。
生田斗真把從土撥鼠那裡得到的巧克力蛋放進山下的外套口袋裡,順手接過打包紙袋。「我只是對自己……」
「我想吃漂浮聖代,請我。」山下智久打斷他,指著街角那家冰淇淋店。
「我一直知道的,斗真最好了!」山下對著那杯豪華的漂浮聖代合掌,冰淇淋上並沒有鮮奶油擠花。生田斗真先搶走了聖代頂端那顆糖漬櫻桃,他明白的。他明白山下這句話的意思,所以不能露出絲毫動搖的樣子。
18.
--斗真最好了。
他按捺著沒有回一句「嘿,只可惜你不是選角指導」。糖漬櫻桃的梗比新鮮櫻桃柔軟,適合拿來讓舌頭練習打活結。
山下吃完可樂上那球奶油核桃冰淇淋,撐著下巴看他專心折騰那根櫻桃梗。「你的舌頭已經夠靈活了,我以我的經驗保證。」說著還舉起右手立誓。
誰說這人會害羞了。
史上最煞風景的復活節,山下智久比平常更黏人,甚至在他洗澡時跟進浴室裡。斗真想說「我沒你想的那麼受打擊,況且在浴缸裡拿刮鬍刀片自殺未免太老套」,想想又忍住了。
山下仔細地刷完牙,又洗了臉,刮了肉眼看不見的鬍子。最後坐在馬桶蓋上,手撐在大腿上,儼然一副守候主公出浴的姿勢。他倒不是在擔心什麼希區考克式的場景,不過想勝任一個隨時可說話的對象。
生田斗真不是沒有懷疑過,如果讓山下智久知道那場試鏡最終入選的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說不定他會扮成日本忍者叼著飛鏢前往行兇。
於是,接獲候補通知的消息時,他忍不住先問:「可以告訴我,原本錄取的那位……他怎麼了嗎?」聽起來還真像個迷信的亞洲人,荒唐地憂慮這是個受詛咒的角色,電話那端沉默一下,然後笑了。
「請別擔心,他是接演了另一齣預定要到歐洲巡演半年的戲碼,時間上無法配合。」
山下回家的時候,他盡量表現得跟平常一樣,歪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直到山下走到冰箱前拿啤酒,看見那張排練日程表。
山下智久的反應遠比他所預期的平淡。「喔!」他把日程表從磁鐵上摘下來,「排練時間很長嘛,你得通知Helene,讓她再多請個人。」
「……你早知道了,我候補錄取的事?」斗真懷疑地問。
「我不知道啊。噢,」山下瞇著眼睛笑起來,「只是覺得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嘛。恭喜你──」他走到沙發背後,彎下腰吻他。
本來就應該是這樣。
斗真用力扣住倚在椅背上的人,把他按在自己身上。過了一會兒,才鬆開手。
山下智久做出喘不過氣的樣子,深呼吸過後,說:「我注意到了,四月九號下午開始的排練。」
生田斗真看著他,「可以的話我盡量早點回來。」他其實滿懷歉意,但總是無法表現出全部。
「沒關係,我們兩個早上先偷偷吃掉蛋糕,就在我出生的時候,十點零一分。」他轉身哼起歌來,腳下踏著華爾滋舞步,在冰箱前轉圈。「I am sixteen, going on seventeen.」
那天生田斗真買了個小小的布朗尼蛋糕,當然沒有鮮奶油,上面插17根細蠟燭,不成比例得有點滑稽。客廳尚缺幾幅隔光的厚窗簾,山下智久閉上眼睛許願,在沒開燈的白晝室內吹蠟燭。
蠟燭熄滅的剎那,他們都有種十七歲的心情。新鮮、炙熱又柔軟。
「我剛剛許的願望之一是:希望能在你生日前學會烤蛋糕。」
斗真嘴裡塞著厚重的布朗尼,來不及阻止他說話。「願望說出來就不會實現了……」接著他想到,說不定這小子根本沒誠意學做蛋糕。
關於蛋糕的願望真的沒有實現,他們在十月來臨前就分手了,生田斗真不知道他許的另外兩個願望會是什麼。
不知道它們都實現了沒有?
19.
首次排練好比迎新茶會,所有人輪番自我介紹過,做暖身與發聲練習,讀劇本,輕鬆愉快。其中只有一個人有點焦慮,像皇宮舞會裡的辛德瑞拉,頻頻察看時間,擔憂十二點到來將使魔法消失。
小酌後,十一點散會,生田斗真沒有南瓜馬車可搭,他站在酒館門口打開手機,未接來電也不是王子打來的,是Kim,Joseph的合夥人兼同居女友。
「謝謝天,你總算接了電話。Yamapi被我們灌醉了,你快帶信用卡來贖他!」斗真還沒來得及搞清楚他們怎麼不是在家裡開home party,Kim念出一串地址,離他所在位置不遠,徒步可及。
十分鐘後,斗真在那座小劇場前停下,懷疑自己記錯了門牌號碼,但回撥電話無人接聽,走到門口一看,裡頭依稀亮著,他推開門。
劇場座席中空無一人,舞台上也是,唯有垂放的黑幕和一架鋼琴。劇院鬧鬼也不是多新鮮的故事,但他旋即想起山下有個關於鋼琴的夢想。這傢伙,該不會想趁生日時圓夢吧。斗真在走道中央停下腳步。
然後他注意到第一排最中的位子椅背上拴著一個桃紅色心型氣球,氣球上寫著VIP三個字母。
「Phantom,」生田斗真忍著笑,確認過頭上沒有水晶吊燈之後,拍拍屁股在VIP席上坐下來,「該你現身了。」
絲絨黑幕的邊沿被撩開一點,又放開,抖落一陣小小的波浪。
生田斗真又等了一會兒,沉著嗓子說:「Sing, sing for me!」
幕後傳來帶有鼻音的輕笑。「等等。我到底是Phantom還是你的Angel of music?」
斗真想想,清了清喉嚨,不太有把握地唱:「That's all I ask of you。」
山下智久從兩片布幕的接縫裡探出頭來。「低音的克莉斯汀,你害我更不好意思出場了。」這位壽星看起來根本沒醉。
「我以為今天是你生日。」台下的人說。
「所以你等一下絕對不可以噓我。」山下縮回幕後去,一時沒了動靜,然後又忽然掀開黑幕走出來。
生田斗真不曉得他哪弄來的那把吉他。
他試著撥了兩下弦。「不許笑!」
斗真做出生平最嚴肅的表情,不過台上的人斜坐在台邊,低著頭,並沒看他。
彈了幾小節前奏,他才開口唱,唱得那麼小心,像在哄睡一個小小孩。
其實歌詞聽不大清楚,只能由某些單詞判斷是支情歌,旋律也陌生,和弦稍嫌平淡,大概是他自己做的歌,生田斗真不知道山下會彈吉他,也不知道這時候自己為什麼會哭。
山下唱完,抬起頭才看見台下的人在掉眼淚,竟然驚慌起來。他放下吉他,跳下台,在座位前伸手環住對方的肩,順著他的背輕拍。
「……原來我唱得這麼難聽?」他問,感覺到斗真抓著他的衣襟笑,他才放心了,鬆開手。「” I'm here, with you, beside you. To guard you and to guide you.”」
「你還是唱自創曲好聽,少了吉他,你的音準真是太自由奔放了。」還紅著眼眶的男朋友如此吐槽。
「剛說好了,不可以噓我的。」山下智久皺著鼻子無奈地笑。
生田斗真想起來今天是他生日,自己居然哭了,大概有點不妥。他小聲說:「謝謝。生日快樂。」
收拾完借來的小劇場,四月九號已經過去,地鐵都收班了。山下把副控室鑰匙扔進上了鎖的信箱,轉過身,有人劫匪一樣攔著去路:「Sing for me!」
山下哼著旋律,又唱了一次,「” I'm here, with you, beside you. To guard you and to guide you.”」然後停下來,轉頭看幫他背著吉他的人。「你接下去,克莉斯汀。」
生田斗真不肯接著唱,「我不記得後面歌詞怎麼唱的。」
「哼,你絕對記得。」
「不然你先唱一段提示我?」
「你明明就記得。」
回家的路上人很少,安安靜靜地。他們都記得克莉斯汀接下去唱了什麼,同時在心裡唱出聲:
Say you love me every waking moment
turn my head with talk of summertime
Say you need me with you now and always
Promise me that all you say is true
That's all I ask of you……
20.
現實生活中的愛情並不像音樂劇,雖然愛與音樂有些共通之處:比如說,它們都必須在時間的維度裡展開。音樂不是一種能凝結在當下的藝術,戀愛也不等於瞬間的動心。
而這正是令人憂慮的地方——那個憂慮的「人」還是生田斗真。
他去排練場前,目送山下智久背著吉他去還給上回舞劇的音樂製作人,「晚點見。」山下說完,蹦跳著下樓時微微駝著背,縮著肩膀像個小男孩。關上門,斗真忽然明白了自己當時為了什麼而哭,在他們的關係裡,兩個人始終非常純真。他沒有想過二十歲以後還能這樣坦率而熱烈地愛,以及被愛。
但是這裡並不需要純真,除非那純真可以標價出售。
這也就是為什麼,當他意會到他們是鎖在時光膠囊裡戀愛時,會感到恐懼。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的世界會入侵到他們的感情來;或者,什麼時候這種天真的愛會在充滿雜菌的環境中潰散。
畢竟缺乏對照組,他不確定是不是每個戀愛中的人都一樣孩子氣,一樣會反覆問:「你為什麼喜歡我?」
那天午夜他就問了一句。他們擠在山下的床上,毯子底下只有少許衣物,牆邊靠著那把吉他。
山下智久在黑暗裡笑,彷彿很開心他問了這麼個蠢問題。「當然因為你長得帥。」
他倒有點失望。「真膚淺。我還有別的吸引力吧?」
「嗯,很會接吻。各種好技巧。」
「……這種事情肯定是後來才知道的。」
「你到底想要我說什麼呢,Santa Thomas?『心地善良』聽起來不夠性感吧。唔,因為你有一雙好看的手?」他一根一根數那修長的手指。「你呢,那你又為什麼喜歡我呢?」
「……中學的時候,我喜歡過一個胸部很大的女孩子。告白過,但是失敗了。」
山下一時沒接話,好像在想什麼。斗真抽回自己的手,戳戳他胸膛。「嘿。」
「比我還膚淺。」其實山下想到的字眼的並不是膚淺。有的時候,他的戀人比誰都要殘酷。
生田斗真覺得了,挪挪姿勢趴在枕邊,說:「因為那天你帶著漢堡來店裡。」
「……你去跟麥當勞叔叔交往算了。」山下像生氣的女朋友一樣背過身去。
這人或許不懂得對付賭氣的少女,但是對付賭氣的山下智久則很高明。「聽我說,」他把鼻子抵在山下智久的肩胛骨上。「你帶著漢堡過來那次,不是問我不吃什麼嗎?」
「嗯。」
上鉤了。生田斗真微笑著,「雖然不太確定你是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不過,真是非常溫柔。」
「嗯……」山下智久轉過來,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睛。「我懂了。不能說『心地善良』,要說『因為你竟然會介紹素不相識的人工作,真是非常溫柔』……」
斗真嘆了口氣。「我對別人可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有人靠上去索吻。
也許吻才是最好的答案。
但並非所有問題都能以吻搪塞。
新戲的監製介紹了經紀人給斗真,簽約之後,別的好處一時還感受不到,但立刻多了些拿表演公關票、出入宴會的機會。各懷心機的社交場合他不是很喜歡,免費看表演則完全正中下懷。
他拿著那場業內試演會的票問過山下智久,要不要一起去。山下看著票上的時間,慢慢搖頭。「那天我要去跳舞。」似乎知道這裡由不夠充分,又加上一句,「特別指導課。」
斗真那天排練結束便獨自去了。看完戲想早點開溜,無奈出口處站著一票認識的傢伙,只好留下來吃茶點聽聽討論,幸好茶會供應的水果塔還算美味。
「哈囉,Yamapi怎麼沒有和你一起來?」Kim站在他身後,彎腰問。斗真還沒有回答,他旁邊的年輕人警醒地轉過頭看著他們兩人。
Kim似乎愣了幾秒,才主動招呼。「嘿,Sean,好久不見。」
和生田斗真握過手,Sean有些迫切似地立刻問Kim:「妳說的Yamapi,是妳們上次那齣戲的那個Yamashita?」
聽到他那標準的美式拼音讀法,斗真還有點莞爾。
「他不是受傷要回日本去嗎?我是這樣聽說的。」那個白皙精緻的金髮男孩繼續追問。「因為這樣,那場歐洲公演才找我去替補的。」
生田斗真一時還沒有想通,他看著Kim的臉變白,兩頰浮現雀斑。「他還沒有回去。」她勉強微笑著說。
原來如此。
也許,過於純真的一直只有他自己吧。那樣自以為是,連帶還小看了別人。
斗真把手裡那半杯微溫的紅茶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