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關於那張舊沙發,許久以後當真有人探問過。
「日本人確實很神秘。我想請問,你房間裡那張黑漆漆的破爛玩意兒到底是什麼,鐮倉時代製造的傳家寶嗎?」生田斗真的現任室友躺在起居室長椅上,拿著根磨砂玻璃棍子仔細銼指甲。
煮完咖啡,打廚房裡出來的人停下腳步,往自己房門望一眼,「你說那張沙發?」
「那鬼東西真是沙發?」身上穿著復古晨縷的Veronica賊笑,「我敢說你把它扔到小印度區去都沒人肯撿回家,特地搬來這裡完全是浪費汽油。」
「你們這些虛榮的皇后們才不懂呢……」是的,他的新室友是位鐵錚錚的扮裝皇后,日間正職為音樂劇的編曲人,傳說出身新英格蘭地方望族,有個本人諱莫如深的真名:Nick。
男同性戀演員和一個熱愛直男的扮裝皇后,是個乍看不協調,但十足安全平衡的share house組合。
「哼哼,天真的小男孩。我告訴你:皇后們最懂不過了──那裡面有段羅曼史,對吧?」身高185公分的皇后丟下指甲拋光片,舞台用羽扇型假睫毛下放射出八卦的光芒。
「啊哈。」生田斗真坐在茶几上喝他的午後咖啡。
「神秘!是不是有艘美國黑船瓦解了你的鎖國主義?」
大美國主義的臆測!生田斗真皺眉,「……他是日本人。」
「嗯。」Veronica抓起一瓶指甲油,「果然有段羅曼史。」
斗真這才發覺自己被套話了,他始終拿女人的說話藝術沒有辦法。「我並不是說……」
「日本舞者,我知道的,我在那齣詩劇上看過他,頭上戴著紅葉演秋之祭的精靈,一個蜂蜜味道的小甜心。」
生田斗真無可辯駁。他忘了百老匯很小。不過──蜂蜜味道的小甜心?他笑了起來,笑得停不住,最後甚至笑出一點眼淚來。
Veronica低頭擦指甲油。擦完了右手,嘬唇吹吹,才繼續問:「你很愛他?」用的是現在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兩年也沒有多久,陌生人還記得山下智久頭上的紅葉裝飾,而他記得的更多。
「你很愛他。」Veronica說。這甚至不是一個語尾上揚的問句。
愛,或者恨。美國人時不時動用這等大字眼,好像全活在澎湃壯闊的荷馬史詩裡似的。
那天,Kim在場外抓著斗真的手腕要他保證:「你別恨他這麼做,拜託。並且事情不像看上去的那樣,Thomas,你得聽他說。」
恨?生田斗真聽著覺得不真切。他為什麼要恨山下?山下又不是搶走了原本屬於他的角色,說起來還正好相反呢,所以……
所以他應該感謝山下?但也不是那樣。他心裡還混亂著,就敷衍著答應了Kim。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感。
對,恐怖。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忽然一下子分不出來了。以為自己憑著雙手爭取到的東西,卻原來是有人拼命要「給」他的。
他終究還是失敗了,不是嗎?
“Promise me that all you say is true”?多諷刺。
生田斗真在公寓的樓梯上坐了一會兒,才打開門。
屋裡放著音樂,山下智久坐在走道盡頭那片新的落地鏡前,正看著筆記型電腦螢幕,在研究舞步。
「你回來了。」山下看見鏡子裡的斗真,伸手停掉影片。「怎麼不出聲──」他又抬起頭,看見鏡像裡對方的表情,立刻明白了當前的狀況。
「你沒開手機?」生田斗真以為Kim會急著通知山下。
「……上課前關掉了,回家急著複習,就忘了開機。」山下站起來,想走過去抱住他,他卻退了一步,舉起手示意拒絕。
他很聰明,聰明地把高傲和脆弱都隱藏得很好。這些山下都知道的。
正因為他知道,對生田斗真來說,這樣的事更加難以忍受。
山下智久沒有奢望斗真會永遠不知道自己和他取得角色這件事的關聯,只希望揭露的時間能推遲一些。至少,等到他演完這場戲,等到他親手為他獻上一次美麗的花束。
後來回想起來,山下猜測,或許是蠟燭數目不對帶來了壞影響。
這年生日他許下的願望,竟然一個也沒有實現。
22.
「有個人也去了今天的試演會,那個Sean──替補了你的角色的Sean。」生田斗真自顧自地解釋起來,眼睛盯著牆上的壁板裝飾線。其實他也不是要解釋,只是不想就此凍結在沉默裡罷了。
山下智久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塗成溫暖米黃色的牆面,一度張開嘴唇,卻什麼也沒說。
「……而我呢,替補了他的角色。世界上的事還真巧。我甚至根本不知道你是那齣戲的歐巡內定人選呢。未公開甄選,嗯?」斗真忽然踢了牆板一腳,實心的磚牆踢起來自然沒有發出聲音。山下眨眨眼睛,知道這不是問他痛不痛的時候。
他終於開口:「我曉得你大概會怎麼想,但事情並不是那樣。我是因為別的理由推掉那個角色。」
「Kim說你知道他們找的候補是誰。」那一腳似乎踢掉了很多力氣,斗真背靠牆,仰起頭,換成後腦杓輕輕叩著牆板。「你知道他就是復活節前那場試鏡的錄取人嗎?」
山下點點頭,「我知道──但我並不知道那邊的第一順位備取的確是你。我只是……」也許撒謊會讓接下來的事情變得比較容易,而有轉圜的餘地,但他完全不想對他說謊。「確實如果他放棄了那個角色,讓你有可能出線的話──這種可能性對我而言,絕不會構成我推掉工作的阻力……但也不會是讓我作出選擇的主要原因。你完全是靠你的試鏡表現爭取到角色的,斗真,這是沒有改變的事實。」
生田斗真掩著臉發出低低的笑聲,「……我的試鏡表現。」沒錯,他本來可以這樣相信的,如果他從來不知道內情;如果他不是這麼認真的人,他們甚至可以把這件事當作一樁有趣的宿命關聯。
但是生田斗真從來是個認真的人,而山下智久不是不了解他。於是這件事便絲毫不有趣了。
「就算你一定要那麼想,認定我是為了讓你得到角色,才放棄那個演出機會。」山下看著他,而他把臉埋在手掌裡。「你也要記得,去年,是你給我試鏡機會的。而我並沒有覺得你在看輕我。」
「你是要說,這是我所應得的?讓你還給我一個角色?」
「我不是這麼說的,你扯遠了……」
語尾那麼破碎,使斗真抬起頭來,看見山下很快抹掉眼淚。但是他還陷溺在情緒裡,只覺得好荒謬,沒說實話的人是山下,眼前露出委屈樣子的還是山下,倒好像是自己辜負了他的好意。
「你決定隱瞞我的時候,就應該預料到會有什麼結果。」生田斗真走開了,打開自己的房間門,留山下一個人站在走道上。
這中間過了多久,他們誰都恍恍惚惚地不太清楚,斗真背了個斜背袋走出來,「我們暫時需要冷靜一下,我先到朋友家去住幾天。」
山下智久坐在鏡子前的地板上,沒有異議。雖然他想,『需要冷靜的不是「我們」,而是「你」。』他認得那隻旅行袋,斗真本來打算帶去長島的。
復活節假期,好像遙遠地像個神話了。
生田斗真在大門前停住了,他握著門把,沒有回頭。「你剛剛一再說你推掉工作有別的理由。那是什麼理由,可以告訴我嗎?」
山下智久凝視他的背影,很好看的,寬肩膀和瘦削的腰身。他深吸了口氣:「因為我不想離開這裡,半年……」他沒有解釋下去。他們交往至今也不過半年時間,他不知道六個月的分別會帶來什麼結果。
也許,沒有比現在更壞的結果了。
斗真摸了摸已經染上自己體溫的黃銅門把,將回頭的衝動壓抑下去。果斷地開門,離開公寓。
他並非完全不曾期待,戀人會奔跑著追上來,在街燈下拖住他的手,要他別走。然而,諸如此類的戲劇化場景,在現實中上演通常只會徒增難堪。
身為演員,他們都明白那是多糟糕的腳本。所以他知道山下不會追上來。
可惜,只有他隱約知曉,而山下並不明白的是:如果他能及時跑下樓,在街燈下拖住他的手,也許他會立刻原諒他,跟他回家。
也許,終究只是也許。
23.
排除掉同一個圈子的朋友之後,生田斗真沒有什麼選擇,他打電話給谷川,一個差不多跟他同時間到紐約來的日本人,自由攝影師。
身為異性戀男子,谷川曉對他含糊其詞的離家理由表示了相當程度的同情,但是,「老實說,我現在啊,跟女朋友住在一起……」嗯,那也難怪他沒有深入探問,大概對這種處境很能感同身受。斗真正想說聲打擾了然後掛上電話,對方又問:「你現在人在哪?我在外面還租了間白天用的工作室,借你窩幾個晚上還是可以的,地方不大就是了。」
地方是不大,而且位處辦公大廈裡,洗澡不怎麼方便。但是願意出借工作室給久未聯繫的同鄉住,已經很令人感激了。
「我想你也不會連夜捲走我的器材,別亂動機器就好。」谷川另帶了一手啤酒來,「我明天早上十點會過來開工,還有助理會來,你如果怕尷尬就請迴避一下吧。」
夜裡,生田斗真就窩在那間工作室的沙發上喝啤酒,充電中的手機響個不停,給關了靜音,螢幕便持續發著冷冷的光。工作室裡掛了幾幅作品,正對著沙發的那幅是落地尺寸的帝國大廈夜景。斗真抱著膝蓋看著那張照片,想起那部電影,An Affair to Remember。
還有山下智久站在西34街上說過的傻話:「這怎麼可能是老電影裡的那棟大廈?它看起來那麼時尚。」
他把啤酒罐捏扁了,蓋著外套蜷在沙發裡睡,睡不著也得睡,明天還要排練。
在十點前離開很容易,因為他幾乎天沒亮就醒了,盥洗完、收拾妥當,背著行囊到排練場去,趁著導演還在和舞監討論的時候,去用排練場的淋浴間。
排練時間從下午開始,這個演員到得這麼早,似乎敬業得不得了。當然也是因為生田斗真坐在旁邊很認真地聽劇組討論。他是恨不得多找點事能讓自己投入。
晚上待攝影工作室、天亮就到排練場去混一整天。這樣居然也過了一個星期,生田斗真簡直都佩服起自己了。
滿一星期的這一天,排完他的戲份,斗真到外面抽根菸,一出去就看見Joseph和音樂指導在那裡說話。他想縮回去,已經給Kim逮著正著。
Kim對男友比個手勢,把生田斗真拉到轉角。「你什麼時候回去?」她問得直接。
「妳怎麼知道我沒回去?」
Kim攤了攤手。「因為今天Yamapi依然打電話來問我們,你到我們家去了沒有?」
不是吧。生田斗真一時有點歉疚,但他隨即想,他可沒做錯什麼。「你們回他說沒有,不就得了。如果他要找我,自己不會來嗎?」
Kim像看一個可憐的流浪漢那樣看著他:「你以為他沒有來過?」
斗真瞪著無辜的雙眼看她。
「天,你沒有發現,這幾天的餐後咖啡都剛好是你喜歡的安提瓜咖啡豆嗎?」
跟蹤狂大概就是這樣了。生田斗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低頭點菸。
Kim還在一邊說服他快回家:「不要告訴我你想就這麼分手,你們看起來不像。」
不像什麼?要分手的樣子?斗真的確還沒想到那裡,他還不肯想到那裡。過了一星期,憤怒過去了,但是回想起來,自己當時不能原諒他的理由並未隨時間而淡漠。
他想,自己大概有點矛盾。
「我不管你們了,你有辦法就叫你男朋友不要打電話騷擾朋友!」Kim說不動他,蹬著高跟鞋折回去了。
生田斗真把谷川那工作室的鑰匙連同一張謝卡一起交給大廈管理員。然後,他去了那間酒館。褪色的彩虹旗、懶洋洋的黃銅鈴鐺,門打開,就看見畫著上挑眼線的Chris,一如往常。
Chris一看見他就笑了,不是營業用的那種笑。「你男朋友坐在吧台位,等你六天了──記得吧,這裡週二公休。」
「我當然知道。」話說出口,他自己才嚇了一跳。語氣可真傲慢,那是有恃無恐地被愛著的人特有的專利。
24.
再一次,生田斗真站在酒吧的沙發區外圍,凝視那個坐在吧台轉角的男孩。
手肘靠在吧台上,一副防衛的姿態,山下智久用腳跟輕輕蹬著高腳椅的腳,漆黑的睫毛在昏暗的燈光下一眨一眨的,像泛著燐光的蛾翅。他忍著不往門口方向看,雖然知道誰在那裡盯著自己。
斗真終究走過來,把背袋放在他身旁的位子上,沒說話。
山下伸出手,按下檯面上一顆並不存在的按鈕。「我坐在這裡,已經按了六天的reset鍵。總算有反應了。」難得主動出擊的幽默感。
可惜對方並不領情。「請我喝酒。」
山下打個響指喚來酒保,「我的生啤酒續杯。再來一杯干邑白蘭地,純飲不加冰。」
生田斗真坐下來,他們之間隔著那隻旅行袋,學老西部片裡的牛仔似地沉默著。他像喝啤酒那樣喝白蘭地,酒很烈,酒精一下子從胃裡燒到皮膚表層。他心裡有些後悔了。不該來的,明知一旦見了他就不得不跟他和好了……
山下智久用眼角看他把空杯子放下,忍不住說:「你喝得太急了。」
「誰叫你點的純飲不加冰?」
指責得毫無道理,但總比被視若無睹好得多了。「要一杯冰水?」
「我要和這個一樣的。」斗真敲敲玻璃杯。
三杯干邑白蘭地。山下智久點第三杯的時候悄悄使了個『請摻水』的眼色,可是不知道酒保到底接收到了沒有,帳單上當然是照原價算的。
「我們回去了。嗯?」他先站起來,手按在擱著背袋的椅背上。
「……誰說過要跟你回去?」生田斗真趴在檯面上,側過頭斜睨他。
「我以為……」
「我們去找個地方洗澡,然後睡覺。」
一對有家不回的戀人,在城裡找旅館開房間,山下智久懷疑自己真按了reset鍵,因為今晚這個生田斗真一進電梯就貼上來吻他,到了房間所在的樓層時,他們幾乎是從門縫裡跌出去的。
「我先洗。」
山下被留在房裡,打開窗簾,確認過平價旅館的後巷沒什麼風景,又拉上了。本來他不是很確定斗真那句「找個地方洗澡睡覺」是什麼意思,不過看來就是那個意思沒錯。他居然有點緊張。想想,把燈調暗了。
十五分鐘後,身上只圍著一條毛巾的人出了浴室,腳步不大穩,逕直撲在床上,挪動膝蓋碰另一個人的腰窩,示意他去洗澡。
山下智久猜想,等自己洗好澡出來,他一定已經睡著了。
結果並沒有。
他們把床頭櫃抽屜裡那兩枚套子用掉了,激烈地做。因為是在那種旅館,也不顧忌發出聲響。
終了之後,躺在床上調整呼吸。望著天花板,他們心裡都有點完蛋的感覺,雖然這兩種完蛋不太一樣。
山下智久覺得對方接下來就要提分手了。
而生田斗真更悲觀,他想他們只好繼續在一起,只有繼續捆綁著沉下去,沉下去……永遠不要回到地上,以免彼此化為泡影。浮著窗外霓虹光影的天花板像從深海底看上去的海平面,變形的月光裡鬼影幢幢。
「斗真。」有人在海底叫他的名字。
「我想……」斗真開口,「以後別再提那件事了。」
山下看著同一片天花板,沒點頭也沒說話,只是輕輕把頭靠在他的耳際。
25.
曾經打破過的東西,無論之後再怎樣小心維護,表面的裂痕只會不斷提醒:有縫隙存在於此。
再不會一樣了。
明明知道這個道理,但山下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對待生田斗真,他以為自己承受不起再失去什麼,儘管等那失去真正來臨時,他僅有赤手空拳,根本無力阻止。
「我買了牛奶──」他下晚班回家,逕直走到冰箱前,「你早上要喝Café au lait吧?」但是,打開冰箱,涼意撲面而來。他看見架上已經放著一大瓶純牛奶了,瓶子上寫著『斗真』。而生田斗真坐在電視機前,沒說話。
打碎了一支茶匙以後,不知不覺,同一套茶具開始分崩離析;昨天砸了杯子、今天把碗敲裂,明天……明天又會輪到什麼呢?
他們失去的是不是比默契更多?山下簡直不敢想。
「你已經買了啊?」他把自己帶回來的牛奶放在冰箱門邊的架子上,輕輕關上冰箱。
「嗯,真巧。」生田斗真終於回過頭,但同時按下遙控器上的電源鈕。電視毫不留情地驟然沉默了,灰色的球面螢幕裡鑲著變形的起居室、變形的他們。「反正你也沒有乳糖不耐症,過幾天總能喝完的。」
他離開沙發,赤腳站在厚地毯上做了幾個伸展動作,然後,踩進布拖鞋裡,轉身要走。洗完手,還杵在流理台邊的山下叫住他:「斗真。」
「啊,給我礦泉水。」他指指冰箱。「我已經沖過澡了,浴室你想什麼拾後用都可以。」
「今天排練還順利嗎?」山下又打開冰箱,抽了瓶水出來。
「嗯……普通。」生田斗真接過水,目光也沒有多在對方身上停留。他完全做得到這樣,他們現在簡直比做室友時還要不如。
他的戀人看著他,感覺卻像眺望著遠方一般。「我,哪天可以去排練室看看嗎?」山下鼓起勇氣問。
「改天吧。這兩天挺累的,實在沒什麼好看。」
門關上了。力道不大,那聲響卻彷彿很決然。
「晚安。」山下經過他房門前,抬高聲量說。
「晚安。」
他還沒有原諒他,山下知道。可是他真瞭解他,連怎麼樣能讓他最難受都明白──而自己竟然淪落到要從這樣的『瞭解』中找安慰,姿態已經低於海平面了。
小公寓裡似乎到處佈滿看不見的裂痕,唯一不變的是,他們還做愛──算起來頻率還比以往高一些。但情況通常是:某人排戲到很晚回家,一回來就擅自打開對方的房門、或者浴室門,脫衣服,接吻。沒有對話,除非山下智久問他什麼;但他也不見得樂意回答。
那天夜裡便是這樣:山下智久其實聽見了公寓大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他閉著眼睛躺在枕頭上等。
生田斗真也不開燈,邊脫外套邊掀開床上那襲薄被,被子裡的人也就裝作剛剛被驚醒的樣子。雖然他們心裡都想,不知道對方相不相信。
他們在床上仍然可以配合得很好,這或許證明了,肉體的契合並不以靈魂上的契合為先決條件。山下智久悲觀地想。
「我接了一齣詩劇──當然,我只跳舞,不讀詩。」山下得趁他穿上衣服離開前開口。
「噢,恭喜。」斗真的反應也在他預料之內。
「你會來看吧?」他問得那麼小心,好像擔心生田斗真抓住句子間的空隙拒絕這份邀請,很快接下去說,「這大概是我回日本前,最後一次參加演出了。」
當Veronica說出『我在那齣詩劇上看過他,頭上戴著紅葉演秋之祭的精靈』時,斗真就想起了那天午夜,想起自己坐在『一個蜂蜜味道的小甜心』的床沿,T恤
只穿上了一隻袖子,愣在那裡動彈不得。
26.
回日本?
他第一時間想問山下「『回日本』是什麼意思?你要回去多久?」
在他問出口前,山下智久自己接著補充了:「東京有個經紀公司,去年就來找過我,我那時候拒絕了,但是……」現在和去年的情況完全不同了,他們同時想。「租約到期前的房租我會付清。」說到這裡,他停下來。
說這些並沒有試探的意思,他確實已經做了抉擇。但在心底還存有一絲微薄的期待,他期待斗真會說:「不再考慮一下嗎?你看看這裡,這裡可是紐約,百老匯。」甚或是說「為什麼這麼重要的安排事先不和我商量」,然後兩人大吵一架也好。他們亟需大吵一架,好把沒說出口的話通通說出來。
然而生田斗真只是一邊穿上Τ恤,一邊冷靜地說:「租約是到九月吧,那我明天開始找住的地方。」
好像他們僅僅是室友,彼此的生命可以徹底無關。他甚至沒有問,那是間什麼樣的經紀公司?簽的是那一類的工作約?
山下智久發出一聲:「嗯。」他不是無話可說,但他害怕自己一開口,好不容易把持住的情緒就要跟著潰堤。
斗真走出去,回到房間,摸黑躺在床上,望著黑暗中閃爍的幻影。打從這一刻他就已經後悔了,但是他沒有辦法折回去,去敲山下的門,說那句「我需要你」。
在他們之間敲出裂痕的那致命一擊,就是山下想要干涉他的工作;現在情況反過來了,他又怎麼能去干涉對方作出的決定?這是完全的雙重標準。
兩個月前因為舞台劇歐洲公演長達半年,而推掉角色的人,現在卻想永遠回東京去。那一定是因為他已經感覺不到愛了。
做得太過分了……嗎?
他閉上眼睛,試圖回想山下隱瞞角色替補的事,還是無法原諒……
必須無法原諒。要不然,他就要面對自己即將失去什麼了。
後來他們幾乎沒在家打過照面。
生田斗真把自己在Broadway首次登台公演的票,塞進隔壁房間的門縫裡,可是當天並沒有看到山下出現。他特意記得票上的位置,劇場不大,滿座的狀態下,空著的座位特別顯眼。
也許是也忙著排練。他這樣搪塞自己,但心底清楚,他這回是真的傷透了他的心。
山下出演的那場詩劇,他倒是去了,畢竟說好了的。雖然大部分的承諾好像最後都沒能履行,至少做到這個吧。
票還是經紀人給的。
舞台佈置得像希臘神廟,朗頌詩歌的金髮女演員也打扮成女祭司的樣子,然而內容是諧擬古希臘讚歌的諷刺詩,詩的背景是紐約,所以才起用了不同種族背景的舞者。
秋之精靈出場的時候,他一下子掉了眼淚。或許是豎琴的旋律太煽情,或許是這篇讚歌用詞過於刺耳。要不然,精靈的扮相很討喜,舞跳得那麼完美,他不應該哭的。
最後也沒有去獻花,他沒等到終場就走了,把那束百合連同一把零錢都送給路邊推著手推車乞討的丐婦。
「我昨天看見你的臉了,在公車候車亭旁邊,每天呼吸巴士廢氣可辛苦你的鼻子了。」Veronica換了個輕鬆的話題。
斗真微笑著,反常地沒有順勢開玩笑,只是把手裡那杯咖啡喝完了。
大概有點後悔不該提起那個「蜂蜜味道的小甜心」壞了他心情,Veronica接著說,「聽說票賣得很好,我本來想跟你要公關票的,問了Patty他們都說手上的給光了。」
「票不能白給,當天要獻花報答。噢,花束價格低於100元的不收。」
「哈。」Veronica手往腰裡一叉。「100元買束你還要帶回來污染室內空氣的花?我還是自己買票乾脆。」
27.
曾經有一次,在某齣古典劇目定妝的場合,一位飾演18世紀交際花的女演員扯斷了脖子上的長珍珠項鍊,合成珠子嘩啦啦地流瀉一地,在場的其他人紛紛彎下腰幫著拾起珍珠,但最後服裝設計人員把那些珠子湊起來,重新綴成的項鍊卻短了一大截。想必有許多假珍珠滴溜溜地滾進舞台四周看不見的角落裡。也許等到演過好幾檔戲之後,還會有不知情的人在道具下撿到某顆孤獨的珍珠,並且揣想著,它會是從哪件戲服上掉下來的。
目睹事發那幕的生田斗真想,過往就像那串斷了的珠鍊,事情結束後,自以為拾起了大半,卻會在不經意的轉角處撞見猶自發出光暈的遺珠。一次又一次,直到時間的潮浪徹底刷洗過這座城市,把他們相遇的酒吧、他唱過歌的小劇場、帝國大廈、他們駐足接吻過的地標全都推倒重建。
那要等多久呢,等上五十年?一百年?
倒是離開可以忘得徹底。也許離開紐約的人早已忘記那間二手唱片行、那棟靠近高架地鐵的公寓,忘了他們第一次一起吃Brunch的餐館,忘了他拖著箱子先離開住處的那一天。
回想起來,他也覺得自己不聲不響地搬走很殘酷。但是沒有辦法,他沒有辦法留在那套公寓裡,看著山下智久走掉。
才過去兩年嗎?說起來好像已經是「年輕的時候」的感覺了。如果是現在的話……如果是現在的話,有些溫柔的話語或許可以更輕易更坦然地說出口,說當時那麼做真抱歉,說已經沒有關係了,說……
說,其實我到最後還是愛著你。
然後就可以徹底結束了。
他忘不了,一定是因為沒有好好告別過的關係。
有一顆斷了線的珍珠地雷,埋藏在開演日那天。
他第一次擔綱主演的開演日,就像夢一樣。說得更詳實一點,也有像惡夢一樣的部份。
前男友坐在觀眾席前排正中的惡夢,不曉得是不是所有百老匯女演員都曾經從中驚醒過,當然有一小半男演員也無法倖免於同樣的夢魘。
幕拉開來那一刻,他就看見他了。好像觀眾席那側也有一盞聚光燈,光束不偏不倚地打在山下智久身上。他戴著眼鏡,看起來沒怎麼變,要說的話,臉像是尖了一點,五官成熟了些。
穿著還是那麼隨性,太陽眼鏡垮垮地夾在T恤領口,和他們遇見時相同。
台上的人以目光掃視全場,腦海裡卻只定格於一瞬。
當然,生田斗真沒有忘記漫長的開場白,cue點抓得不急不緩,他只是懷疑自己說得比彩排時快了些,語調也許帶有不必要的緊張。
好在是第一場,有點緊張也算正常。
中場休息前,舞台暗燈,他看著山下坐在那裡鼓掌,微笑著的,轉頭和鄰座的人說了什麼,幕落下了,像整座太平洋那樣隔絕了他們。
走回後台,他連坐在山下隔壁的人是男是女都想不起來,似乎沒看見其他人。
「很好的表演。」「表現得比彩排還優秀。」「完美。」或由衷或客套的讚美從身邊流過,他走回休息室,助理經紀人遞上水和點心,看他異常沉默,還以為是累了的緣故。
他顧不得臉上的妝,拿冷毛巾蓋在額頭上。
門外傳來日語交談聲,助理開了門,走廊上站著當地日文雜誌的記者。「這次的稿子也會登在東京本社的演劇專門月刊上面。」不過他並不是因為這樣所以情緒高昂。「明天搞不好日本那邊就會見報了,畢竟有藝能人特地來看首場嘛。聽說你們本來就認識?你和山下智久。」
「是啊。」生田斗真說,像事前排練好的一樣。「我們是認識很久的朋友,從他還在紐約的時候。」
28.
分手後,再看到那個名字,是在BOOK OFF的CD架上,用漢字寫著的。這種事,好像更適合發生在劇本裡。
什麼時候發行的,他不知道。若不是剛好看見,也許根本不會得知。
搬了家,把手機和電子信箱全換掉。在現代都會裡要重新活過,就是這麼容易。
如果不是經過那麼僵硬的分手,或許他還可以寫封mail到唱片公司去,若無其事般問:「不寄張出道單曲給我嗎?」
拿著漫畫到櫃台結帳的時候,生田斗真想,幸虧已經不在二手唱片行工作了,雖然他們根本不怎麼收日語唱片。萬一得在前男友的唱片背面打價格標,那感覺多奇怪。
多奇怪。
「讓我稍微休息一下好嗎?請結束後再過來吧。」他對記者說,指著頭上的毛巾。助理默默關上了門。
能夠微笑著來看前男友的舞台劇,大概是已經放下了吧。
直到最後謝幕時,看見山下智久捧著那束紅玫瑰走過來之前,生田斗真是這麼想的。
玫瑰像舞台邊拉起來的厚絲絨帷幕一樣紅,花葉上帶著滾圓的露珠。
很久以前,山下是怎麼說的?「有一天在這裡會掛著我們的海報。然後,我會訂一束最漂亮的玫瑰為你獻花。」
他的話只實現了一半。當然也可以說,至少還實現了一半。
台邊交錯的時間很短,只允許他們說一句話。但是獻花的人什麼也沒說,只有接過花的人低聲說:「謝謝,玫瑰很美。」
他站在台中央鞠躬的時候,摸到花束上的卡片。
「可以告訴我答案了嗎? 舊房客」
他在上了鎖的休息室裡反覆看那張卡片,一點都不明白。不管是問題還是署名。
門外還有媒體和戲迷等著。
記者先讓戲迷索取完擁抱和簽名,才清場作簡單的訪問。他很高興那個日本記者沒有再問關於山下的問題。
「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吧,等一下製作人和導演還要做演出檢討。」助理經紀人介入,驅散了來訪問的人。
他回到鏡子前,仔細把舞台妝卸掉了。又聽見輕輕的敲門聲。心跳莫名加速。
「誰?」助理不耐地再次開門。
然而探頭進來的是個陌生的東方臉孔,斗真愣了一下,才想起對方是誰。
是那個承接了他住過的公寓和幾件家具的日本留學生。
「啊?」他意外地笑,今天大概是個對過去進行總結的日子吧。「沒想到你也看戲,我那時候好像沒老實說自己是做什麼的吧。」他忘了這孩子叫村野還是村井,反正是感覺類似的姓氏。
對方也露出有點害羞的樣子,說:「好厲害呢,舞台的魄力。之前路過附近的時候看到了海報,正巧這次有學生票所以買了。想著順便把這個拿來。」
生田斗真看著他手上那方裝短靴的鞋盒似的紙盒子,心想今晚發生的意味不明的事可真多。
總不會拿鞋盒來裝蛋糕吧?
「啊,是在那裡收到的給生田先生的信。」村野或村井說。
「信?」
「主要是東京寄來的,大概是沒有申請轉址的關係,都寄到舊地址了。我也沒有生田先生的新址,電話好像也換了,所以只好自己暫且收著,看什麼時候有機會碰到。沒想到無意間看見宣傳海報,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青年抓抓頭。「噢,我都沒有拆開,當然了。」
斗真疑惑地打開那隻盒子,伸手略微翻了下。
各枚信封上的字跡都一模一樣,他認得的。
「哎,真抱歉。這樣麻煩你。」他想這個村野或村井大概要誤會了,一定會覺得演員莫非都是些感情超級豐富的人。
對方看著他泛紅的眼眶,果然有點吃驚的樣子。「啊,那你繼續忙,我先走了,朋友還在外面等我──」
「啊,那個。」他叫住那孩子,「謝謝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七尾。」
跟村野或村井完全不像嘛。
七尾禮貌地帶上門,看見這位感情豐富的演員,一邊擦淚,一邊兀自笑了起來。
29.
捧著花束和一整盒信坐上計程車,像是從高中畢業舞會回家的啦啦隊長。
但信全來自同一個寄件者。生田斗真坐在猩紅色的花束旁,把下巴靠在紙盒上,盒子冷而硬,竟然有一種捧著骨灰的感覺。
愛情的骨灰盒嗎?他想笑,又笑不太出來。
信件上的郵戳日期,從山下回到日本的一個月後開始,第一封很簡短,信紙上只有句孤零零的「生日快樂」,上下留白。如果只是要寫這個,寄明信片也行,還符合他最重視的經濟效益。
但盒子裡沒有半張明信片,全是航空信。一個來自昭和時期的前男友。
這年頭誰家還常備拆信刀?生田斗真坐在那張舊沙發上,拿安全刀片裁信,切口綻開很藝術的毛邊。
「今天中午吃了咖哩飯。練完舞回家,用新牽繩帶狗出去散步。」這小子顯然把航空郵件當作免費的e-mail寫,斗真隨機拆了幾封,信上全是不著邊際的家常瑣事。
「在錄音室彈了吉他,按錯了好幾個和弦。那天可能也彈錯了很多,真抱歉。」
「今天晚上的六本木,稍微有一點點紐約的氣味。忍不住買了漢堡吃。」
「家裡弄了棵假聖誕樹,有點討厭。不過媽媽和妹妹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
「去沖繩拍照,在行李箱裡面找到土撥鼠給的巧克力蛋的包裝紙。銀紅色的蛋!Thank God當時吃了竟然沒有中毒。」
沒有一封信提到他們分手的事,同樣地,也沒有一封信提到他們交往的事。沒有念念不忘於愛,也沒有乞求原諒的字眼出現。
好像他們只是,關係很好的朋友。
「嘿!」Veronica敲敲他半掩的門,指著他隨手擱在走道上的花束,正要表示抗議,沒料到房裡的人是那種狀態。「……那是什麼?三十年份的信用卡帳單?」
還沒到三十歲的人離紙巾盒很遠,胡亂拉起衣服的下襬擦臉。「沒事。」
看起來分明不像是沒事的樣子。但貼心的扮裝皇后沒有質疑他,只是拾起那束玫瑰,妥當地放進房門裡側。
他知道自己有答案,卻不能確定那個問題是什麼。生田斗真拆完了全部的信,沒有找到足夠重要的問句。
最後一封來自兩個星期前,說:「我有偷偷在網路上搜尋名字的習慣。那天看見你的舞台劇的首頁,高興得跳起來了。」
過了凌晨兩點,他終於換了身衣服,走出房間。戴著髮網在讀新劇歌詞的室友吹了聲口哨,「你這小子終於要滾蛋了?」
「妳又知道什麼?」
「我都知道。」Veronica拿羽毛筆在紙上寫註解。「我今天也去看戲了,就坐在英俊可人的Don旁邊,不過你沒看見我們,還把開場白唸得像在颶風裡唱rap。終場的時候,我看見他了。我沒瞎。快滾。」
他滾了。
幸好酒館依然營業到早上。
他推開門,沒有鈴鐺聲響起,沒有露出結實腰身的男人和舞曲時間。這地方易主之後,被改成藍調演奏的Lounge Bar,音樂和啤酒都比以前好多了,可他再沒來過。
大概新的老闆為了節省預算,裝潢沒有大改。馬蹄形狀的吧台還在。
山下智久坐在那裡,老位子。
這一次生田斗真沒有停在走道上看他,而是直接走過去,伸出手,果決地按下檯面上某顆並不存在的按鈕。
山下卻盯著面前的啤酒杯沒有動。
「……故障了嗎?」他指著據說是reset鍵的地方,鼓起勇氣問。
酒保狐疑地看了這兩個人一眼。
「位置錯了,在這。」山下拉著他的手,往左兩吋,按下去。然後抬起頭,看著他。手裡還握著他的手指。
30.
在踏進酒吧入口,看見他背影的那一刻,生田斗真就得到了所有答案。
隨著距離拉近,他們分開的時間好像隨之被緊緊縫合起來了。兩年,感覺並不比他睡在攝影工作室的那個星期長;兩年,卻又漫長得足夠弭平那道原以為要銘刻至永恆的創傷。
他們當然都明白,這世上哪裡都沒有reset鍵。正因為這樣,山下智久輕輕握著生田斗真的手指,像握著他們同樣的、無法回溯實現的願望。
然後山下說:「我請你喝白蘭地。」打響指招呼酒保的時候,他才鬆開手。
新酒館的酒單比從前貴上許多,生田斗真想,換作是兩年前的他,就算表面上不說,買單時大概會非常心痛的。回想起來,那時的一切其實都奢侈得不得了。因為擁有的還太少,很容易就感到滿足,就連受傷都特別深而痛。
「變得高雅多了。」山下彷彿還有點害羞,搭訕似地說。「剛剛走進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
「你說這家店?」他反問得隨便,意圖使對方放鬆下來。
「不然難道是指你嗎?」好像一下子放鬆得過份了,山下終於笑了出來。「幸虧你完全沒變,就跟布魯克林大橋和自由女神一樣屹立不搖──」
持火炬的女神也罷了。「請收回布魯克林大橋的比喻。」
「不然,」山下沒理會他的聲明,逕自嘆了口氣。「哎,我不在的時候,這裡變了好多。」語氣就像他不過花了兩星期回家一趟似的。
生田斗真透過他的側臉,望向改裝過的酒館入口,空氣中飄揚著磁性而渾厚的男性歌聲。「是變了很多……」
「Helene的店還在嗎?我早上經過那個轉角,看見漢堡店已經改成連鎖咖啡館了,我覺得以前的制服比那種綠色圍裙好看。」
「唱片行還在,但是Helene結婚搬到紐澤西去了,後來店就交給她的妹妹打理。」生田斗真說。「Chris死了。」
酒保把兩隻白蘭地杯放在吧台上,誰也沒有去接。音樂好像忽然放大了,山下眨了眨眼睛。「那個Chris?」他朝著地下室入口比劃了一下。
「嗯,聞起來像A&F的行動式店面,夢想是在下城開漢堡店的Chris。居然不是被什麼奇怪的客人殺掉,也不是死於AIDS,而是,很普通地走在十字路口上,被夜間超速的跑車撞到對街上去……」也許,對於剛剛回到舊地的人來說,他把話說得過份殘酷了。生田斗真對於自己這種潛在的施虐傾向,並不是毫無自覺。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結果,山下只能這麼問。
「就在你回去之後不久。」斗真執起矮腳杯,嗅了嗅酒的香氣。他大概不是完全沒有變吧,也許,心底那塊冷硬的地方,或多或少有擴張的趨勢。「事情發生前幾天的早上,我還和他一起吃早餐了呢──就在你以前打工的那家店,坐在臨馬路的桌子。」他還沒有說完。他想說,他獨自去參加葬禮,因為想搞清楚墓碑上寫的出生年份;他還想說,自那以後他沒再來過這家酒吧,不只是因為他們是在這裡遇見的……
他本來想說,他試過和其他人約會,只是全沒有持續下去……
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說的。
有人再次握住他的手,溫暖而帶著安慰地摩挲他的手背。「我很遺憾。」
「我那時可沒有哭。」生田斗真逞強地仰起臉,不讓淚水太快滑落。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直到現在才為了Chris掉眼淚。那個畫著貓眼眼線的拉丁男孩,死的時候還不到19歲。
「葬禮的時候我沒有哭。」
「嗯,我知道。」
「往他身上放玫瑰的時候,也沒有哭。」
「我知道。」
山下知道的,在自己離開以後,他是不會哭的。
所以,就連應該要流出來的淚水,都會被凍結在內在深處某個看似冷硬的角落裡,直到現在。
他一點都沒有變,始終如此。由倔強的外殼包覆著的,是非常敏銳而感情豐沛的內裡,那是作為演員的天賦的一部分。
他比誰都更清楚這些,也就比誰都更不應該去挑戰那道看似堅強的防禦線──隨著時間過去,他才逐漸明白自己肇下的是多嚴重的錯。
不能道破,以至於沒有辦法以坦率的言語彌補的錯誤,現在可以視為不存在嗎?他依然沒有把握,但是,不問的話,永遠也不會知道。
片刻之後,山下智久低聲說:「提醒一聲,今天你還有晚場。」
「……所以我等一下不會跟你回飯店去的。」
山下笑了,湊近過去,仔細端詳那雙還帶著淚光的眼睛。「我是想說,你最好別再繼續感傷下去了,右眼本來就容易浮腫。不過,看來應該沒什麼問題。」他沒說,自己還有一張晚上的票。
山下智久看著他走下計程車,才想起來。「給我電話!」
身上找不到紙,也沒帶手機,生田斗真拿了張10元鈔,在空白處寫下號碼。這場面怎麼看都像是場愉快的一夜情的終場,一點都不像與舊情人話別。
「可別不小心當作車資付掉了。」他站在門階上說。
「……真謝謝提醒,你不說的話我一定會搞混的。」要說有什麼地方生疏的話,生田斗真一時還有點抓不住他嘲諷的語調,弄不清楚這是說反話還是真客氣。山下把紙鈔折好,放進上衣口袋裡。車子開走了,他才關上大門。
從浴室出來,生田斗真得跳過被他攤在房門口的信件堆,去床邊拿發出訊息提示鈴聲的手機。
陌生號碼寄來的簡訊,竟然不是給他的。
「St. Thomas的右眼睫毛:晚上請好好加油,記得與左邊保持對稱。」
他笑了。伸出手拉暗了落地燈,微笑著閉上眼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