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月光島 - 05

沒有辦法不去在意「博物館」的存在。

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呢？他開始懷疑自己觀察得不夠仔細，總有什麼蛛絲馬跡……

「啊，東所長也不在這裡嗎？」事先沒有敲門，就突兀地開門發問。

生田斗真沒來得及抬起頭，座位在門邊的野島先站了起來。「山下先生。東所長不在所長研究室嗎？」

「研究室裡面沒有人。」山下智久說，眼睛卻看著生田。今天他戴著眼鏡，沒穿實驗衣，藍白色橫紋襯衫搭配單寧褲，打扮得很休閒，看來研究中心的著裝規定不適用於他身上。

「咦？」野島優希有些不知所措，本來所長的行程就不是她的業務範圍，但又不好推託。「我打電話問問……」

她剛拿起話筒，山下把手上的一疊資料放在電話上，蓋住了按鍵。「麻煩幫我送到東先生手上，我想他應該在島上的某個地方，沒聽說今天要出外勤。」

野島看了看生田斗真。「主任……」

他不太自在地點頭。「現在這裡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

她抱著文件出去，山下智久卻沒有離開，他在野島的椅子上坐下，直接望著坐在裡面的人。「這位子看過去，風景真不錯。」

「我覺得博物館的風景應該更好。」他鼓起勇氣和山下對視。

他笑起來，雙眼也會彎成完美的弧度。「是嗎？生田主任真該過來看看的。」

心跳加速到達要心悸的程度。「我高中的時候，有一年暑假在附近做過藤壺生態的自由研究呢。那時候有這座海洋生態博物館就好了。」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盯著山下智久的眼睛。

一雙對這番話毫無波動的眼睛。「藤壺啊……」那種皺著鼻子的笑法，讓生田移開了視線。「我倒是沒有拍過那種東西。」

「是指拍照嗎？」

「嗯，」山下雙手的食指與拇指圍成方框，從框裡看他。「海底攝影。你應該來看看的，晚上有空嗎？」

為什麼又陷入無法拒絕的處境？「但是，暑假以外的時間，博物館只開到四點吧？」

「今天開放到你來為止。」山下站起來，打開門。「送完資料也該回來了吧，從這裡到東棟二樓……噢，野島小姐穿著高跟鞋，可能要遲一點。」

過了兩分鐘，野島回來的時候，生田斗真的心律還沒有平復。

他懷著非常複雜的心情，在夕陽西下時分，走上那條通往博物館的步道。比起少年時代，這條路好像變得平緩了，也短了許多。

海風吹拂著，無比熟悉的氣味湧上來。那是記憶的香氣。

他在楓樹前面停下來，抬頭望向嫩綠的樹梢，博物館外側的遮陽板特地挖空了一塊為它讓道。

「是松鼠。」坐在面向大海的台階上的人說。「上面住了一窩松鼠，所以動工的時候才沒有砍掉。」

生田斗真差點要說，跟松鼠才沒有關係呢……

「你還真的來了啊？」山下拿著什麼走過來，他連忙避開，退了兩步。對方對這麼明顯的閃避動作一笑置之，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枝幹上。生田看過去，原來是給松鼠的花生。「不怕嗎？我可是『那個山下』唷。」

「……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想：我也想找「那個山下」，但那究竟是不是你──

「先進來再說。」山下智久推開大門。

踏入門廳，猶如置身於海底。穹頂上投影著從海中往海面拍攝的影像，揉碎的日光在波紋中浮動，像有一萬種藍色在跳舞。

生田仰頭凝視著海面的光，感覺可以看上幾個小時。

一群半透明的水母徐徐游過，他笑了出來。

「藤壺之外，是水母啊？難道你跟水母有什麼愉快的回憶嗎？」聲音是低沉了，但是咬字還有發聲位置很相似。「……被水母螫過小○○？」

生田斗真猛然回頭，山下立刻收起輕佻的表情，舉起雙手。「開玩笑的。」

「你十七歲的暑假，人在什麼地方？」不受控制，問題脫口而出。

「十七歲，高二，在哪個島上吧……夏威夷？還是大溪地？」山下智久回想著，「難道你說看過我，是在海外渡假的時候？」

「不是。」他聽見自己語氣裡透著失望。

「果然還是藉口吧……」

「不是。」

山下打開控制影像展示廳燈光的面板翻蓋，露出左手腕內側的傷痕。

生田斗真看著那道傷痕，感覺被絕望感淹沒了。如果是「那個山下」，受傷也不會留下明顯的傷疤的。

「你的手，是受傷了嗎？」

山下智久吃驚地看了他一眼，「你說這個？前年剛開始玩風帆板的時候被斷掉的桅杆割的，偏偏落水的地點很尷尬，止血之前流了好多血……」

「差點死掉啊？」簡直是誘導訊問。

「也許吧？我倒沒那樣想過。」山下又看看他，「我怎麼覺得你有點失望？」

「我沒那個意思。」

主燈光暗下去，投影燈亮起來，從天花板上垂降如船帆的布幕，一幅一幅全是海底的照片，擴音器裡流洩出低頻而有節律的奇妙聲響。

「鯨魚的聲音？」生田斗真問。

「嗯，雄性座頭鯨求偶的歌聲。好聽嗎？」山下智久回答。

「……有小學生來參觀的時候，你也這樣介紹？」

「我才不幫小學生導覽呢。」山下輕聲笑，「嚴格說起來，我從來不導覽的。」

心跳再次加速。「……難不成我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你說呢？」山下又按了什麼控制鈕，布幕往上升，在鯨魚的情歌聲中，天花板亮起一片星空。

生田斗真在旁邊的環狀沙發上坐下來，有點懷疑，自己現在的處境是不是只有鯨魚能懂。

沉默了一會兒，站在他背後，始終沒有移動的山下智久說：「老實說，你是那老頭找來的吧？」

「啊？」

「會長大人，宗谷彰先生。」

你父親，生田想。「我還沒有面見會長的榮幸，職缺是東所長批准的……」

「我不會上當的。」

「……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請你回去告訴那老頭，搞這種空投天菜的終極誘惑也沒有用。我答應過在島上不會胡搞，他等著看我毀約肯定是等得不耐煩了，才會千方百計下圈套。可是我這幾天都忍住了──」山下說話間，夾雜著鯨魚噴水的背景音。

「山下先生，你到底在說什麼？可以簡單說明一下嗎？」

山下自己大概也嫌吵，終於關掉了鯨魚的聲音。「你是宗谷彰派來色誘我的吧？」

「……不是。」生田斗真把臉埋在雙手裡，耐著性子說。「我不是很清楚你跟宗谷會長的關係，但我是東所長聘請的生命科學研究人員，學位和論文證明都在研究中心存檔了，隨時可以去查證。」

山下似乎考慮著他說的話，隔了一分鐘左右才問：「那你上星期為什麼要刻意來搭訕？」

「……我不是搭訕。我是真的認錯人了。」要說的話，他的言行才十分可疑吧？！

「……這下糗了。」山下在他背後坐下，佔據環型沙發的兩側。「啊，那個，讓我重新開始好了。」

因為他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受傷，令人想起另一個少年，生田斗真沒有即刻否決。

「要聽海豚的聲音嗎？」

「……不會也是海豚求偶的歌聲吧？」

「是交配中的。」

他忍不住笑出來。「那不用了。」

「噢。」山下智久放下控制器。「我是不是搞砸了？」

「嗯，你的導覽簡直爛透了。」

「我是說……就人際交往上來說……」

「相當令人印象深刻。」

山下智久發出帶著鼻音的笑。這比鯨魚唱歌動聽多了，生田斗真閉上眼睛。

「雖然自己說有點……不過，關於我……『那個山下』的傳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斗真睜開眼睛。「我不會去跟宗谷會長打小報告的。」

「我是跟你說的。」

「那我聽到了。」他忍不住要微笑，但旋即意會到自己在做什麼──

生田斗真猛地站起來。「我該回去了，下次會找個正規的時間來參觀的。」

「渡輪已經開走了，下一班得等到八點。不如留下來吃晚餐？算是我賠禮好了。」

當意識到自己可能會答應的同時，他堅定地回答：「不，我真的得走了。」

山下智久好像對他的堅決感到迷惘，但還是開燈送他出去。大概為了表現自己的歉意，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如果讓你不高興了的話……實在很抱歉。」山下在門口說，聲音很小。

把車停在碼頭旁邊，他打開煽情的音樂播放列表，只想痛哭一場。

但是哭不出來。

這或許才是赤裸裸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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