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月光島 - 11

11.

再次下樓的時候，生田斗真已經整理好頭髮，穿上昨晚預先熨得平整的襯衫。「喝咖啡嗎？」他問那個站在客廳中央，背著手看來看去的客人。

「不了，我已經吃過了，而且今天早上要進研發中心……啊，不應該說出來的。」山下智久把食指壓在嘴唇上的動作，好像能和站在秘密基地的「那個山下」的影像，嚴絲合縫地重疊起來，像出自同一具翻膜的兩尊石膏像，只是後期經過不同工匠修整，賦予他們迥異的氣質。

聽見「研發中心」幾個字，生田斗真轉身，打開冰箱拿牛奶，藉動作掩飾表情的變化。

「南棟啊？那裡好像在做什麼神秘研究的樣子。」他推敲著山下智久婉拒咖啡，和接下來要去研發中心，這兩件事之間能有什麼關聯。

可惜對方並沒有延續這個話題的意思，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他，就算背轉過身，後頸一帶好像仍然能感受到視線，如同被眼神撫摸。

那雙探照燈一樣的黑眼睛……

「我不習慣被人盯著吃早餐啊。」生田斗真把牛奶倒進盛著穀片的碗，不回應來自後方的視線。

「你長著這張臉，說出這種話可是毫無說服力呢。」

「啊……早知道，在你說沒見過我的時候，我就應該這麼回答。『你長著這張臉，我有確信不會認錯人』。」生田半偏過頭，瞟客人一眼，把剩下的牛奶關回冰箱裡。

第二次坐上那輛車的助手席，繫上安全帶的時候，有人趁亂伸出左手，撥亂了他的前髮。

「以後請保持這樣吧。」

「就算是東利彥，也管不著我的髮型。」

「我管得著。」

生田斗真忽然沒有話說了，看向窗外，朝陽斜斜地照進車窗。

「前天來，我就在想，你住的地方看起來不像租的。」山下戴上墨鏡，發動汽車。「是你之前說過的外婆家？可是看著很新。」

「嗯，外婆過世以後，我媽媽他們兄妹三個商量著改建的新房子，舅舅他們住了幾年，因為表哥的工作搬到神戶去，就又空下來了。」

如果當時他們沒有動念改建就好了，他想，從現在的外觀根本無法聯想起昔日的木造老屋模樣。如果看見那幢屋子，山下也會做出和他開門那時相同的反應嗎？

等到紅色鐵橋從坡道頂端浮現，山下智久才再次開口。

「研究所的工作，你並不打算做很久嗎？」

斗真直覺地轉向他那側。「什麼？」

「家具大部分是之前住在那裡的人留下來的吧？除了電器，我猜只有沙發和窗簾是你買的，雖然新沙發和舊茶几還算搭配，但是從地板上的刮痕看，以前用的沙發還要長一點，椅腳的形狀也不同噢。流理台的高度也是，舅媽的個子很嬌小？」

他有些驚訝，實情確是如此，他本來就把這個工作視為一項短期任務，也許住處因此散發出某種臨時駐在所的氛圍吧。

「你的觀察力真出色。」

「只針對我在意的事。順帶補充：我不覺得你是會為了遷就茶几去挑選沙發的類型──如果是暫住那就另當別論了。」

「因為這裡還是別人的老家，有些東西我也沒有處置的權利。再說，不待滿一季，也不知道研究中心是不是真的需要我呢。」生田斗真平淡地說明。

「肯定需要的。瞧瞧他們派什麼車來接你。」山下好像放下心，手指在方向盤上跳起了踢踏舞。

「……如果知道是這種安排，我那天會堅持回去把車開回來的。」

「我知道。」山下智久把車轉進通往碼頭的岔路。「所以我才只跟你說，我會叫他們去接你。」

「為什麼要給我特殊待遇？」

「可能我需要人陪，才敢穿過療養所的遺址去工作。」山下微笑著給了個不正經的回答。「其實，還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上次卻被療養所的事情打斷，忘了問。所以打算製造獨處機會，趁機把事情弄個清楚。」

「嗯？」

「我知道你不是老頭子派來的，關於主動搭話的事，用『認錯人』來解釋，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我想不通，第一次見面那天，你從北棟後門像隻被獵犬追趕的小兔子一樣跑出來──」說著，他露出微笑，似乎還在回味那個畫面。「你那時候叫我什麼？『山下』。你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也姓山下的人？」

「的確是這樣。」有時候，事實好像比故事更離奇。

「先說，我沒有懷疑的意思。但是，好像有點不可思議呢。長得像，姓氏也一致？果然我有雙胞胎吧？」

生田斗真別過臉，望著渡輪售票口。「隨便你把它當成什麼蹩腳的搭訕藉口也可以……」

「那樣想，我固然是很高興。」從右手邊傳來輕聲的笑，荷葉上的水珠般圓潤，滴溜溜捕捉不住。「但是，比起自我滿足，我對事實的求知慾還是更強烈一點。」

生田斗真看著車窗裡對方的剪影。他對山下智久這個人的印象，不斷地修正，現在的感覺和初見時已經全然不同。

可是和「那個山下」，相似的也只有外表。

前方傳來金屬軋磨的聲音，駛上渡輪的車道閘門打開了。

「因為你提到十七歲，我還特別翻出了高中的畢業紀念冊……當然裡面沒有你。翻完才想起來，可以偷偷查員工的資料檔案嘛，但是一看，學校根本不同區。你們畢業旅行去了哪裡呢？」

「北海道。」

山下笑了。「我們去的是L.A.和舊金山。」

「那是什麼高校的畢業旅行……」不愧是私立名門。當然，他沒有忘記，自己是不會知道山下高中念的是哪所學校。

「所以也不是畢業旅行遇見的。」車子駛進渡輪船艙，艙內除了在這座碼頭上船的小貨車，還停著幾輛轎車，大概是從航線起點的港市登船前往其他離島的觀光客。

「當然不是畢業旅行。」生田斗真決定據實以告。因為早晨發生的事，使封閉的記憶與現實之間出現了裂隙，比起修補那隙縫，也許把障礙物拆除才是看見事物全貌的的正確途徑。「我是在月出島上碰到……他的。」

他們沒有下車，生田在車上把事情經過概述了一遍，當然，略過「山下」奇怪的體質、療養所的火災疑點、他們數以百計的吻，以及夏日午後幾乎越界的那場性探索。刪減掉這些，就是一段少年間純潔真摯的友情。

「為什麼外婆會忽然叫你媽媽把你接回東京呢？」聽完，山下智久追問，看起來不像被勾起了什麼回憶的樣子，聲音也很平靜。

「你也看到了，這一帶的人有多忌諱『療養所』。」

「嗯……」山下沉吟了幾秒。「怎麼說，你們上過床嗎？」

「……你很喜歡問這種問題？」他又沒有必要地紅了臉，這種時候簡直怨恨自己沒有身旁的人的膚色。

「噢，逃避問題。」

「當然沒有。沒有上過床。」

「真遺憾。」話雖如此，完全聽不出他有遺憾的意思，語氣很輕快。「斗真不問我，是怎麼知道的？」

「什麼？」

「怎麼知道，事情沒有你說的那麼……pure。」

他的語氣益發自暴自棄起來。「這種事，隨便怎樣……」話斷在這裡，因為有人偷偷解了安全帶，忽然發動偷襲，越過排檔桿吻了他。

吻完，山下智久重新繫上安全帶，副駕駛座上的人像被釘在座椅上，沒有動彈。

「就像這樣。」

「……什麼啊？」

山下笑出聲。「被剛認識不久的男人吻了，你那天的反應未免太平靜。又不是會長派來的，難道你是來打探什麼機密的商業間諜嗎？你一定搞錯對象了，我這裡可沒有什麼機密。」

其實有點接近呢。商業間諜。

「所以，我當時就想，你要不是對我一見鍾情，就是跟我的雙胞胎有過什麼吧。」

「別再提雙胞胎了。」斗真扁著嘴說。

「說不定真有我不知道的雙胞胎啊。下午打通電話跟我媽確認吧……唉。」嘆完氣，山下的情緒一下子從亢奮的玩笑狀態低落下去。「想想心情也挺複雜的。雖然很高興你因為這張臉而喜歡我，不過原因好像跟我自己完全無關嘛。」

誰說他喜歡他了？

生田斗真雙手在膝上交握，感覺喉嚨變得緊迫，以至於聲量很小。「拜託別往下說了。」

已經抵達月出島碼頭了。

「這樣說可能很壞心眼，不過，我有點高興。」

閘門再度發出嗑啷嗑啷的噪音，開啟了。

「你們沒有上過床。」山下直視著前方擋風玻璃，「倒不是那種不尊重人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有時候，就因為沒有發生，所以那個懸而未決的狀態才一直存在。你到這裡來，追尋的大概是那個狀態吧。說到底，多虧了沒有發生，你才會出現在這裡啊。」

頓了頓，他又加上：「說這種話，可能是我太自以為是了。」

車子開上島嶼，輪胎輾上陸地的時候，因為落差而顛簸了一下。

「不。」生田斗真看著車輛通道盡頭的月出島。「我只是，沒有那麼實際地想過。」因為，如果這麼想的話，「來不及發生的事」好像就會變成「從未發生的事」了。

再也不可能發生的事。

到研究中心的路上，他們都沒有再說什麼。

山下智久把車停在北棟門口，讓他下車。「謝謝。」懷著心事，道謝也簡短。

「再見。」

他還忙於思索山下在車上說的話，中午用餐時緩過神來，才發現周圍的人對自己的態度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不明所以中，電話螢幕亮起來，無聲地。「真有你的。風聲已經傳到西棟來了，都說你今天早上是被博物館那位專車送來的，他在你家過的夜？」

他不知道回訊的方法，眼睜睜看著莫名其妙的訊息消失，無從分辯。

緊接著又是一則新訊息。

「聽說人家剛才在博物館內昏倒了。於情於理，你不去探望一下好嗎？」

生田斗真把手機塞回口袋，抬起頭，瞳孔正好捕捉到野島優希的眼神自他身上匆忙別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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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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