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月光島 - 10

10.

「嘿，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熟悉的帶有鼻音的話聲說。

啊……好懷念……

「如果是秘密基地，我已經知道了。」他指著山頂回答。

山下用一種蔑視的眼神看他，自從被他偷渡出來頂著烈日亂跑以來，膚色健康了許多的食指戳上生田斗真的胸口。「當然不是，今天去的是更厲害的。」說著，往海邊走去。

這次山下直接越過了南岸沙灘的盡頭，一直往東走，然後，在距離海岸有點高度的路段，才跨過公路欄杆，手腳並用地沿著破碎的海蝕岩塊往下走。

生田斗真不是很想在瀕臨大海的地點練習攀岩，但是，那傢伙已經下去了……

下方海浪轟然作響，使人隱然生出恐懼。

「沒問題吧……」他不得不用喊的說話。

「就到了。」山下咚地跳到岩石平台上。有時候他真覺得，如果硬要說兩個人裡哪個更適合穿上患者服，那應該是自己才對。

但是山下站在那裡，被海風掀起了上衣，露出一截腰身。本來就瘦，這幾天好像更瘦了，襯得眼睛更大，探照燈一樣，站在旁邊都有被凝視的感覺。

「最近吃得很少嗎？」斗真在浪濤聲裡問。

「不知道……」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呢？他還想問，有細細的牙齒貿然啃上他脖子。「啊！」

虛咬他一口的人，咂咂嘴。「好吃。」

「……你是狗嗎？！」生田捂著頸側喊。

「那你是狗餅乾嗎？」山下朝前方跑過去。「快來。」聲音幾乎被海浪蓋過。

「原來這裡還有洞窟啊……」聲音給岩壁反射回來，形成短促的回音。

那是一個向內凹進去的洞穴，很高，不太深，地面很平坦光滑，散發著海水滋養的氣息。不知多久以前，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海平面在那麼高的位置，長期侵蝕出這樣的地形。「看起來，這座島本來沒有現在這麼高呢。」

「嗯，是不是像走進大魚的嘴裡？」

誰會那麼想？「說起來，你怎麼會發現這種地方？」如果是附近漁家的孩子也就算了，他看不出來療養所裡的人有什麼乘船的機會。

「我從這裡上岸的。」

「……啊？」

「晚上，他們把船停在那裡。」山下指著面海的那一側。的確，平台下面就是海水。比起連綿南岸的沙灘，這裡就像是座天然的碼頭。

但他依然覺得山下在胡說，這人有時候會做出一些來自異次元的發言，就像初見那時故意吞下曼陀羅花的種子。

「什麼樣的船？」他散漫地追問。

山下聳聳肩。「一艘不是很大的遊艇，大概可以坐30個人那種。」

「晚上搭遊艇來的，然後他們把你送進療養所？」

探照燈一樣的黑眼睛看著他。「你不相信我的話。」

「你爸爸媽媽呢？是他們把你送來的？」

山下倏地站起來，往海邊走，腳步很快。生田斗真直覺地衝上去拉住他。

手腕比之前更纖細了，皮膚底下彷彿就是骨骼。可是掙脫的力氣依然猛烈，他只好伸手箍住對方。

「不要再嚇我了……」生田說。非常丟臉地，感覺淚水滑過臉頰。

山下看著他，沒有說話，也不再掙動，他們就那樣維持著擁抱一樣的姿態。過了一會兒，等他趁機拿手背拭淚的時候，回答了先前的問題：「我每天都吃三頓飯……可是……」

「明天我們別再走這麼遠的路了吧，好累。」因為害怕聽到接下來的話，他打斷了山下。

生田斗真已經很久不曾想起這些細節了，因為回憶藏得太深，一想就會連帶拉扯出多餘的情緒，牽一髮而動全身。但他現在不得不去想，好像是種給自己的提醒。

提醒自己，不能忘記。

枕邊充電中的手機忽然響起音樂。他離開假寐的狀態，坐在床邊，解除鎖定畫面。

是一則訊息。「你上次問的事，有新進展，請上線。」他不知道他們用的是什麼駭客技術，這種系統提示似的訊息，只要按下跳出鍵，就會從手機資料裡消失。

生田走到臥室另一側的工作角落，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下樓用筆記型電腦。說不定研究中心的資料裡夾帶著什麼監控用的側錄木馬，他一直小心地把私人事務和公事分開以兩台電腦處理。

他先弄了杯咖啡，才在地毯上坐下，打開電腦。

「早安。」

「……其實不早了，都十點了。」出乎意料，等在那邊的是黃色帳號，二宮和也。是他的話，有什麼不能在研究所內找機會傳達？

「你現在不在島上？」

「當然啊……閒話少說。我想辦法從一個嘴巴關不緊的高層前輩那裡挖了點消息，關於博物館的……」

他等了一下，畫面依然停在那串黃色的刪節號上。「請說。」

「這些說法沒有交叉求證過，實際上也不可能再找人印證，所以你就聽聽吧。那位前輩說，雖然傳聞山下是會長的私生子，但他覺得不太可能，因為他早年擔任處理會長生活庶務的職位時，就認識山下智久的母親了，宗谷彰把這個姪女看作自己小女兒一樣的。」

「這麼說來，山下智久跟的是媽媽的姓。」他按著眼窩邊緣，覺得頭疼了起來。因為如此一來，如果山下是宗谷氏的私生子，那該是多紊亂的血緣關係……

「沒錯，因為離婚了嘛。山下的父親也曾經是集團內的研究員，離婚的同時辭掉了生技中心的職位。那位前輩也認識對方，說是個頭腦很好的男人，不過沒什麼野心，因此一直不怎麼受到會長青睞……啊，這種八卦不重要吧。」

「不，也許值得參考。」

「沒想到你喜歡這種話題啊。」

生田斗真幾乎能聽見二宮和也撇著嘴冷笑的聲音，在意就上當了。

「視情況而定。」

「但是前輩不太清楚山下進入宗谷集團之前的事……」二宮言歸正傳，但螢幕上出現的內容卻使生田感到失望。

比起二十代的事情，他更想知道的是，十七歲的山下。山下智久。

「噢，對了，還有，山下智久是莫名其妙離開南部電力公司的。好像是毫無預警地有一天就沒進公司了，打電話也聯絡不上，最後還是宗谷會長讓秘書轉告，說他對潮汐發電已經沒有興趣了。」

然後改行當起了海底攝影師？

「真不愧是受會長溺愛的人哪。」二宮和也幾乎同步打出他心裡想的話。

但是，又覺得難以把這樣的事，和那個歸還舢舨時，對著漁家禮貌道謝的人連想起來。也許人是有很多面的吧。「我還想知道，會長2002年的身體狀況到底是怎麼回事。下次也許還能探探那位前輩的口風？」

「忽然打聽會長的健康也太惹人注目了，尤其這幾年，會長越來越少在公開場合露面……還是2002年……問那個時間點不是就像把箭頭指向島上的事件嗎？」

「就是2002年，才有問的必要。」

那邊停頓了約莫一分鐘，似乎在和誰商量的樣子。有時候，生田覺得自己還沒有完全被這個小團體接納。「說得也是。等我想想怎麼開口比較妥當，再說也不到頻繁往來而對方不會起疑心的交情，可能需要一點時間，說不定J那裡有人幫得上忙。」

「我明白。」他的手指在鍵盤上停滯了片刻，才接著輸入。「那個，你看過宿舍外面的慰靈碑嗎？」

「當然。」黃色的字體即刻回答。「覺得累了的時候，我會去看看上面的名字。」

上面的名字。事故罹難者的名字。

他竟然沒想過這一點。

「那，謝謝了。」沒有多做寒暄的心情，生田斗真闔上電腦螢幕，只想帶上汽車鑰匙衝出門，然後他想起來，車子還停在島上。

星期一，門鈴響起來的時間早得過份，他有些措手不及，加速刷完牙，匆忙套了件上衣，戴著眼鏡便衝下樓開門，沒想到門外的景象更出人意表。

「啊，斗真剛醒？我也想是不是太早了？」山下智久側過手腕看看錶，「可是只有第一班渡輪才趕得上嘛，我還是回去車上坐著好了。」

生田斗真怎麼敢把他當一般司機。「早安，請進來吧。」

好像正中下懷，山下脫了鞋子輕快地走進屋裡，又回頭看他，「如果你平常也頂著這種髮型，我那天肯定沒辦法說自己不認識你……總覺得，看著好親切啊……」說著，竟然伸手摸摸他額頭上的髮絲。

生田僵硬地任他摸完，後退一步。「別說這種欺負人的話了。我先上去換衣服，你請自便。」說著，自顧自上樓。

回到浴室，看見鏡中的自己時，生田斗真才吃了一驚，分線隨意的瀏海遮住了眉毛，眼神惺忪，讓他看起來神似十七歲時的樣子。

他木然走回房間，拿起桌邊的相框。相片裡的自己，頂著同樣的髮型，正對著鏡頭露出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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