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秘色 - 00-01

門那端傳來短促綿密的敲叩聲，著急得很，不像是學生來請教問題的樣子。山下智久放下手上的放大鏡，把那隻墊著厚絨布的黑色盒子收進抽屜裡。

「請進。」剛關上抽屜，他抬起頭，眼光正好和踏進門的橫山裕對個正著。

「山下助教授，最近研究起瓷器了？」橫山摘下鴿灰色圓頂氈帽，嘴角浮現他慣有的如同市松人偶般似有若無的笑容，不著痕跡地打量攤放在辦公桌上的那本古瓷器圖鑑。

「這種時日，有什麼工作就做什麼罷了，正好有人送樣本來──可能是平安時代由中國進口的瓷器。」

「竟然是價值不菲的秘色瓷？」時常前來商請鑑價的古董藝品商，自然識得圖鑑上那一頁如冰似玉的清潤國色。「聽說連中國本地都難得一見。」

「只是件新近出土的破片而已，」山下照實吐露。「何況，現在連產地都還不能確定呢。釉色方面我也不是專家，只能提供紋樣上的評估意見。」說罷，他掩上那本精裝圖鑑，挪動座椅起身，示意橫山在沙發上坐下。

橫山裕也不客氣，把帽子放在椅面上，拍了拍身上的象牙色修身洋服，跟著落座。

「這回我帶來的東西，可不是什麼斷片哪。」大阪來的古董商說，「並且，價值不亞於破損的古瓷呢。尤其是老師你看了，必然要心動不已。」

山下智久向客人遞過洋菸。「噢？」他可不是輕易上鉤的魚，他等著商人自己說出下文。

「有栖川老師的專門哪。」橫山裕叼著濾嘴菸，慢條斯理地從口袋裡掏出火柴，劃出一道火光。

聽見已故恩師的名字，山下微微向前傾身。「你是說……」

「前人未聞未見的，春齋的親筆畫軸。」

「夢野春齋的真跡？」提起大師名諱，山下智久不由得坐正了，「怎麼可能。有栖川老師生前編的年表與目錄被稱作『春齋大全』，裡面只有戰爭期間佚失、僅存在於名錄中的畫作，沒有尚未發現的作品……難道你是說，轟炸中失落的那幾幅畫，如今又出現在拍賣場上？恐怕多半是贗品吧。」

「老師你別斷言得太快。」橫山裕緩緩呼出煙霧，「等看過畫作再說也不遲。再說，身為有栖川教授高徒的你，可知道老師生前最後一次改版『春齋大全』，正是為了收錄此前闕漏的兩幅作品？」

「那原本是由美國商人收藏的，收藏者在太平洋戰爭前大批購入畫作，當時並不知道其中有春齋的作品。」

「是嗎？連黑市裡兜售日本畫的人都不識貨哪。這等天大妙事，既然發生了一次，難保沒有第二次。」橫山裕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在玻璃煙灰缸裡熄了菸。「總之，我這次來，是想請老師過目那些畫軸。」

那些？「不只一幅？收藏者是什麼樣的人？」即使想不動聲色，山下的眼睛裡仍不免透出興奮。前所未見的夢野春齋，就算是高明的贗品，瞧瞧也無妨；若是真跡……那麼，作為有栖川光吾的弟子，能為老師傳下來的春齋目錄作增修，更是難求的機緣。

「嗯。」看樣子，橫山沒有透露畫作詳細數目的意思。「至於藏家是怎樣的人嘛，我也難說。還是先看看畫吧。」

山下瞧瞧他，打扮時髦的商人孑然一身，並沒有攜帶能裝下畫軸的箱子。

橫山裕再次笑了，高聲說：「那樣貴重的畫作，我這個坐二等車廂的，可不敢隨身帶來。恐怕要勞動老師您走一趟了。」

「畫作如今在哪裡呢？」

「若是關東這兒的藏家持有，也輪不著我來聯絡老師了。」

在關西？山下智久略作斟酌，春齋大師生前常在京洛一帶活動，若有未經記載的畫作傳世，那或許是當地的家傳收藏品，數代間未出家門，才無人知悉。

「那麼，這個週末我就去一趟吧。」他暫且答應下來。

「週末？」橫山裕連連搖頭。「我可幫你買好車票了，山下助教授。」說著，他從考究的外套內口袋裡掏出兩張東京到大阪的火車車票，還真是二等車廂的票面，次日一早的車班。

雖說這藝品商向來愛開玩笑，可這回表情十分嚴肅，手上的車票也不像假的。山下皺起那雙形狀優美如楷書的眉，說：「未免太趕了，我明日還有堂課……」

「雖然我也不樂意，但這回只好讓選修美術史的女學生們傷心啦。」

翌日，在春寒未褪的清晨裡，山下拎著旅行包，乘汽車趕到車站，約定之處卻不見那商人的影子。他等了一會兒，有些懊惱。若非橫山最後拿出那張相片來，他是不會臨時向學校請假的。

「哎，旅館的床墊太舒服啦，睡過頭，差點沒趕上。」遲到的橫山裕喘吁吁地找藉口，這時候，車站大廳的播音器正好放送出他們要搭乘的特急列車班次。

「我倒是也想睡到自然醒。」山下智久嘆了口氣，往月台方向走去。

「這是我頭一次看見你穿和服吧。」

「怎麼，不妥嗎？平日是在學校工作，穿洋服更方便些。」他沒說出來的是：穿著和服的日本畫專家比較有說服力。

「沒什麼，只是你這副打扮讓我想起了……有栖川老師呢。」

「啊，老師一向很講究衣著的。」山下對他此時提起故人來，感到有些意外。「我差多了，從前就時常被嘲弄是個實用主義派。」

剛在火車上坐定，他便打斷了橫山攤開報紙的動作。「那個，昨天的相片可以再讓我看看嗎？」

人偶般的笑容再度浮現。「行哪。不過何必著急呢，今天就可以看到真跡了。」

火車以獨有的機械節奏緩緩開動時，這兩人在平常日空疏的車廂內對坐著。等服務員送上三明治和熱茶，山下還盯著手裡那張翻拍的畫軸照片。

雖然只是張黑白照片，但仍足以看出，布局與筆觸確實像極了春齋……不，這完全是春齋的筆墨。

橫山放下報紙，望向窗外，都市的景色已經被田野取代。可對面的人卻還維持著半晌前的姿勢。「老師，茶都要涼了。」他提醒。

山下智久回過神來。他剛才正想起在恩師的研究室中，第一次以觸手可及的距離拜見春齋的真跡。即使看過美術館裡的藏品，也鑑賞過高度彷真的複製畫，然而，真跡自有它獨有的光彩，彷彿透過夢野春齋的雙眼所窺見的世界片隅，留在那數尺見方的棉紙上。

他將照片遞還給商人。

「不知道的人看了，一定會以為老師你在看意中人的相片呢。」橫山不忘打趣道。「不過，既然把相片交還給我，那就更像是相親對象的照片啦。不知您對這位小姐可滿意否？」

「現在總能說了吧。」山下不理會他的玩笑，逕自拆開包裹三明治的紙盒。「究竟有幾幅畫呢？」

「五幅吧。」橫山不甚肯定地說。

「……真是驚人。」若是每件作品都如照片中一般保存良好，價值十分可觀。

「想必老師你也希望是真跡吧？」

即使就橫山裕的標準而言，這也真是個古怪的問題。「當然了。」山下直視著座位對面的人說。而橫山卻轉過頭，看向窗外。

下午，抵達大阪後，又坐了一段電車，到達目的地時，山下有些吃驚。他本以為要到收藏者家裡作鑑定，然而橫山卻將他帶到一家高級料亭裡。

倒真像來相親的，他心裡暗想。

一道道昂貴佳餚上桌時，山下智久同樣吃驚。雖說這回鑑定結果成立的話，這商人自然獲利不少，不過，本來鑑定費用的額度也會照作品價值有所調整。他不禁懷疑，橫山裕這是想拿招待抵鑑定費了。

經他再三暗示，橫山總算喚來女侍撤下桌上碗盤。又過了一會兒，兩名學徒模樣的少年，把畫帶進包廂裡，又沉默著退出，關上紙門。

山下等橫山裕逐一展開作品。第一幅，便是照片上那件山水畫作。

畢竟不是出自專業藏家，紙色已有些泛黃，裱裝也出現裂痕，卻無損於畫作本身的出色。那片松林纖美的姿態、山石上鋒利的皴染、流水有若光照般的酣暢質感，皆是春齋壯年時期畫作的特徵。

然而，最令他吃驚的，還是落款處的其中一枚印章。

「有點奇怪啊。」

「喔？」橫山應得很冷靜。

他低頭看那枚印記。「這個印章，不對。『迴燕堂主人』，這是春齋四十歲以後的書齋號，但是畫一定作於三十五歲以前……」

「或許章是後來補蓋的？像藏章那樣。」

「不，不對。沒有聽過這樣的事。」

「那不就是大發現了？把齋號往前推──」

「你很鎮定呢。」山下智久抬頭看著橫山裕，「橫山先生，我以為你應當表現得更意外一點。」

畫中的矛盾只有一種解釋。是他自己不願意說出來。或許是孩子氣吧，像是拒絕承認無上美夢只是夢境一場那樣的心境。

因為──如此肖似春齋真跡的偽畫，簡直有如不應當存在於世間的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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