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有人想看他的畫。
生田斗真已經很久沒有想過,現在要他畫「自己的畫」,那會是什麼樣的作品。這些年,他已經習慣用別人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用別人的手在畫布上留下痕跡,讓自我撤退到與繪畫無關的地方。有如降靈術師把肉身交付出來,讓自己成為其他靈魂的憑依。
就像敬業的演員。在舞台上他可以扮演任何人,唯獨不能是自己。
從來沒有人──視他若親生子的有栖川光吾亦然──關心他本然的雙眼所見、他的手的指向、他的靈魂之索求。
所以現在他很高興。但習於偽裝太久,已經不知道怎樣坦率地高興了。
山下智久換了套衣服獨自下樓去了,留下他披著襯衫坐在床上,心想這人做事真不知該說是豪放還是細緻呢?無法歸納。他掏出被自己塞在口袋裡的那塊手帕,聞到一陣清新的香水味,和剛才在對方頸間聞到的一樣,當然,山下身上的味道更複雜而溫暖,多了股甜香。攤開手帕,一枚淺玫瑰色的唇印拓在深淺綠松石色的格紋之間,顏色對比非常刺目,襯得角落上那行翡翠色的姓名縮寫拼音不起眼極了。
竟然遞出印著口紅的手帕給他,想來山下完全沒有發現那枚唇印的存在吧?否則,就是他的心思比斗真以為的更緻密。若不是受這豔麗醒目的符號所刺激,他今天根本不會過來這裡。
說起來,是受到了嫉妒的驅使嗎?
窗外,老舊的樓道傳來吱吱嘎嘎的聲響。帶著一串鑰匙回來的山下,推開門,看見衣衫不整的客人盯著膝上那條手帕發笑。他走近,一看清帕子上那醒目的污漬,便紅了臉。「咦……什麼時候沾上的……」
生田喜歡他稍微慌亂的樣子。看向別處的時候,左眼眼白下方那顆痣才會露出來,害羞似的。
「老師不必親自動手洗衣服,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發覺。要不是中午的意外,恐怕在你察覺之前就被洗乾淨了。可惜了人家一片用心……」
山下打斷他。「我完全不記得誰……」
「有很多擦唇膏的女人掏過你的手帕?」生田斗真簡直得寸進尺。「我可以提供你一點線索:這種帶點藍的豔粉色,會擦的人膚色肯定很白。」
「像你這樣?」山下想拿回手帕,動作慢了一步,只按在他的大腿上。生田斗真用兩手把手帕藏在身後,他們像要親吻一樣靠近。
「一定是學生開慶功會的時候,鬧哄哄地喝酒,我沒留心,讓店裡的女人沾上了。」
「你沒必要解釋的。」
「我覺得很有必要。」山下總算明白過來──為什麼午間的時候,這個人態度忽然變了。「我可不知道手帕被弄髒了,否則絕不會借給你的。」
斗真照樣把手帕塞回口袋裡,抬起眼望著他。「洗好了再還你。」
山下忍住不嘆氣,完全被擺佈,伸手去扣他敞開的襯衫,珠貝鈕扣又滑又涼。「我借了樓下工作室的鑰匙,那裡大概還有些畫具。」
「我現在想畫鉛筆畫。」
換山下坐在書桌前,握著削鉛筆用的刀片,看他趴在地上用彩色鉛筆畫畫──先畫出四周暗綠色的森林,陰翳中浮現一枚偌大的朱唇,閃耀玻璃一樣的色澤,有個身材勻稱的裸體男子躺在嘴唇中央。
「你是認真的嗎?」山下智久問得無奈。
「一定會成為名作的。題目就叫……情色獻祭。」趴在地坂上的人托著腮,愉快地說。
山下猜想,這是他羞澀的表現。他還沒有準備好給他看他自己的畫作。就連這種彆扭的地方,在他看來都極為可愛,這想必是迷戀帶來的幻視。
「已經晚了,今天就算了。明天──」他盡力說得若無其事。「把行李從飯店拿過來吧。」
斗真的手停下來。「也沒什麼行李。」說完這句,繼續埋首描繪裸男的肌肉細節。「肚子有點餓。聽說飯店附近有家餐廳的蛋包飯和牛肉燉飯很美味。」
硬生生改變了話題,聽起來像是拒絕的意思。
山下點頭。「我叫車,等等送你回去。」他想,果然自己才是被梅枝太夫迷住的春齋啊──
「我注意到了,這裡洗澡得去澡堂吧。」生田斗真換了枝鉛筆,塗黑人物的頭髮。不知為何,這時候話裡忽然染上了京都口音。「你可以在那邊洗過澡再回來。」
他考慮這話該怎麼接。「萬一……洗過澡就想睡覺了,那怎麼辦?」
畫畫的人抬起頭,瞟了他一眼,眼色隱約透著誘惑。「到底想聽我回答什麼啊。真教人生氣……」話雖如此,語氣聽起來半分怒氣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