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秘色 - 13

13.

回到東京後，學校裡的事情接踵而至，先是校長祝壽論文集的審稿工作，接著還有學部主辦的研討會，加上學期中的課程進度，把山下的時間填滿了。但是京都的那兩日，猶如鎖在抽屜裡的古瓷碎片，在暗昧不明的角落散發出不可思議的光澤，即使迴避去看，也使人難以釋懷。

奇怪的是，這些天以來，他最常想起的，不是繚繞著薄霧與焦紙氣味的春齋偽畫，也不是那個人的樣子，而是幾張幻燈片：空寂的禪庭、滋生青苔的牆根、豔麗的和服衣襬，還有咧嘴笑的女孩的臉。

昨夜被剛開完聯展的研究生們拉去慶功，喝了一整晚的酒，這天山下智久去上美術史課的時候，頭還有點沉。

「從室町時代到江戶中期，雖然受到中國文人畫的影響，也成立了所謂的『日本文人畫』或者『南畫』派……」第二節課，話說到一半，就聽見教室後門唰地被拉開，山下在主題告一段落時停下來，抬頭看向明明遲到還大搖大擺走進來，在後排坐下的學生。

這一看，他自己卻愣了一下。

穿著西式襯衫的生田斗真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握著筆，桌上攤著筆記本。

印象和在京都時又顯得有點不同，混跡在學生裡倒也不突兀，不過，如果自己繼續盯著他，或許就有點突兀了。

他低頭看著講綱。「但是，以禪宗畫僧為主的水墨畫家，風格上受到禪宗的思想影響，並且逐漸加入了日本本土的寫生要素……」

偶爾，山下在轉身寫黑板的間隙，往那邊望過去，看見他竟然低頭在抄寫筆記。不知為何，覺得有點怯場起來了。下半堂課，他得時不時地照著講綱宣讀。

下課鐘終於響起來，授課教師今天收書收得特別久。等到教室裡的人散去了，山下才走向後排座位。

不遠處，走廊上傳來學生相約吃午飯的笑鬧聲。教室裡很安靜。

「你真的在抄筆記嗎？」他剛問完，就看見生田斗真在紙上畫的鉛筆速寫：黑板、講台、抱著畫冊講課的人。

那是本素描簿。

被當作寫生對象的人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在旁聽課上畫畫的人合起簿子，把下巴擱在素描簿上，看著他。

「怎麼知道這裡的教室？」其實他想問的不是這個問題。

「我本來想問事務員的，不過，學部辦公室外面就有課表。」

「啊，原來如此。」其實這個答案並不令人吃驚。山下又想了想，才想到這句理所當然的邀約：「一起吃午飯嗎？」

生田斗真微笑著說：「如果老師要招待我的話。」

他們在離學校有段距離的餐廳裡坐下來。

「怕被學生看見嗎？」斗真從點單上緣露出一雙眼睛。

山下笑了出來。「當然不是。難道你看起來像是祇園來的藝妓嗎？」

他只是，想在春日的暖陽下，與這個人多走一段路而已。況且，學校附近的拉麵屋和定食店也不適合安安靜靜地說話。

「嗯……」對方不置可否似地應聲。

為什麼到這裡來了？山下非常想問他，偏偏又沒辦法問出口。一方面是害怕那答案與自己無關；另一方面，又不知道這問題會不會惹他生氣。

「今天才到東京嗎？」

斗真搖搖頭。「昨天傍晚的車。東京站還是一樣，人多極了。」

「以前常來？」山下順著他的話問。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落在菜單上。「我以前在東京唸過書。」

山下隨即想起來，橫山說過，他是從美術學校輟學的，那之後才在有栖川那棟屋子裡住下。這麼一想，的確，先前他說話時那一點淡淡的京都腔，現在已經毫無蹤影。

點完餐，他們又沉默下來。

「最近很忙嗎？」

山下智久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欸？」

生田斗真側過頭，望著蕾絲窗簾下的街景，渾不在意似的。「我後來想起來，你不知道那裡的電話吧……但是不知道的話，也可以問阿橫啊……」

山下這才稍微明白過來，他竟然在等自己撥電話過去。

「所以，要不是一直沒有想到這個，就是……」

「最近學校的事真的很多。」山下盡力不露出微笑。「連之前答應博物館的鑑定工作，也只能拖延著呢。這段時間倘若橫山先生打過電話來，恐怕也是錯過了。」

如果說了「不好意思」，倒好像自己知道了對方在等音信似的，因此他沒有說。

生田斗真沒說什麼，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檸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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