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行獵人 Day Hunter - 第一章

機械喬關上診所的門，腦子裡轟轟作響。

就這樣了嗎？我的人生，就只是這樣了嗎？機械喬步履蹣跚的走出半毀的建築物，腦子裡的憂愁卡住他的神經，使他完全沒辦法專心走路。

那是個黃昏……對他的狀況而言，非常諷刺的黃昏。他走在半核市的外城－屬於人類居住的部份上。他走在一條因為炸彈爆破而歪斜的路上，一拐一拐地。他的頭髮灰白相間，細長的臉上掛著鬆垮的臉皮，鬍渣像是發霉一樣長滿他的下巴。

該死，左腳的零件又脫落了。我到底有多老了？老到連替換我身體的機器都開始運作不正常了？

血紅色的陽光緩緩的爬上斷岩殘壁，感覺把大戰中犧牲者的鮮血再度換回來似的。機械喬走過一具栽在坑洞中的枯骨，走過折彎的交通號誌，走過斷成兩半的河橋，走過數部燒成焦炭的車。

大戰的時候死了多少人？而我該負責的又有多少人？大戰之後我所殺的人，又有多少呢？

走著走著，他經過了奴隸作業區。他看到了一大群渾身髒污、皮膚死黑的奴隸，將自己的性命一分一分的交換十字稿的揮動。其中有幾個身穿皮衣、表情猙獰的奴隸監工，毫不客氣的用他手上的鞭子揮擊奴隸。其中一個奴隸似乎再也受不了了，丟下他手上的石塊，飛也似的朝向機械喬飛奔而來。當奴隸快跑到他面前時突然跌了個狗吃屎，滿臉都是鮮血。

喬友善的伸出手來想把他扶起來，奴隸一開始伸手想接，但是接著他看清了喬的長相。他的臉突然開始抽蓄，不停的在地上退後，好像看見了一隻可怕的猛獸；最後，他爬了起來，轉頭就是狂奔，完全不在乎等著他的是毫無人性的奴隸監工。

我認識他嗎？好像沒看過。不過也沒什麼好奇怪，機器喬的惡名不需要彼此認識才傳的出去。喬緩緩的收回友善的手，眼神充滿了疲憊。

喬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的走到了他熟析的公寓前。天氣已經漸漸晚了，太陽已經完全躲到地平線裡，早起的吸血鬼多半開始活動了。他緩緩抬起頭，看著路燈照亮的殘壁，上面有紅色和黑色的塗鴉，上面寫著『命』，銳利的就像刀一樣。雖然吸血鬼給他的薪資每個月都分一部份到這裡，但是他有多久回來了呢？這段時間他又有多在乎呢？

喬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爬著樓梯，好像在上面等他的是地獄的大門。二樓……三樓……終於，他停在四樓。喬站在門口，心理思索著該怎麼打招呼。

像年輕的時候一樣？狠狠踢門，順便吼幾句髒話，將裡面人的恐懼眼神當作某種滿足？

還是老實一點敲敲門，用關懷的語氣作為開場白？

喬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是站在那裡，覺得全世界都仰著不屑的鼻息對他冷眼旁觀。過了不曉得多久，門鎖開始發出聲響，裡面的人似乎要出來。

「喬？」出來的女人年約五十，臉上佈滿著愁苦的皺紋。她先是一臉驚訝，接著則是充滿憤怒。「你還有臉出現在這裡？馬上給我滾！」

「我……」喬剛剛已經預料到這種狀況，他也可以發誓他想出了怎麼應對；但是他所想到的文句像是毫不可靠的酒肉朋友一樣，全部縮在他背後然後畏縮的喊著：全部都是他幹的！不關我們的事！

「你聽到了嗎？給我滾！」

「我只是……」喬的臉看起來像是被疲勞給吞沒一般，普通人多半會給予同情……不認識他的普通人。「我只是想問一下我的兒子……」

「喔？怎麼突然關心你的『兒子』來了？平常他不是『狗娘養的畜牲』嗎？」

「我只是……」

「他怎麼樣關你什麼事？他好的時候你有在旁邊慶祝嗎？他不好的時候你有替他難過嗎？」

「我……」

「我不想聽！」女人幾乎歇斯底里。「你現在給我滾！就是現在！」

喬開口還想說點什麼，但是女人已經狠狠的關上門。幾分鐘之後，門另一邊出現不少重物以及易碎物撞擊的聲音，還伴隨著女人的怒吼。

喬站在那裡，站著，站著；站到他再也無法忍受自己的卑微時，他離開了。

＊＊＊

喬坐在公園的長凳上，望著逐漸轉暗的天空。他前方的噴水池被一條鋼筋刺穿，原本有水的地方現在長滿了深綠色的青苔。喬的身體只要稍微移動一下，他所坐的長凳就會發出無法承受他重量的嘎滋聲，好似隨時會斷掉；不過他也不在乎，就算他突然跌坐到地上，也不會讓他比現在的心情更糟。

往事在喬的腦海中掠過。他的記憶就好像一幅被燒過的巨大、噁心、充滿慾望和褻瀆的藝術品，從沒有燒成碳的幾個角落就可以推測出這個作品原型有多麼醜陋。他一點也不想去想這些，一點也不；但是他的思緒似乎完全沒別的地方可以去。

接著，他發現在那令人憎惡的畫之中，有幾個地方出現了顯眼的銀色頭罩。

他的理智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想法；但是他的情緒就像是快餓死的瘋子，拼命的對他哀求和尖叫。

喬又坐了一陣子以後，就離開公園了。

＊＊＊

公寓的門打開，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個銀色的頭罩。

「天哪，班，」喬皺著眉頭說。「別告訴我你在家也是帶著這個鬼東西。」

班沒有理會喬的疑惑。「有事嗎？」班問。

喬把頭低了下去，努力了將近一分鐘才把話說出來。「我得了腦癌。」

＊＊＊

班從酒櫃拿出一瓶威士忌，到在一個骯髒的杯子裡，將之遞給坐在地上的喬，然後也跟著坐到地上。喬接過那杯威士忌，臉上充滿著疑惑。這個地方－應該是客廳沒錯，這麼小的地方班也不可能把客廳藏到哪裡去－到底哪裡看起來像客廳？看起來比較像幾十年前就被小偷光顧過的鬼屋。整個客廳只有一張木椅和一個酒櫃，剩下的只是灰塵和斷裂的地板而已。就算說大戰後大部分的人類居住房屋也是從被轟炸過的廢墟中重建，但是像他這種落魄等級也真的算是奇觀。

「說真的，班，以你的身分地位你可以住的跟吸血鬼一樣好，沒有必要窩在這種鬼地方吧？」

班沒有回應，只是透過他的面罩望著喬。

「好吧……我猜你放我進來不是聽我這些鬼話的。」喬頭低了下來，班冷漠的面具企圖阻止他道出心聲；但是他內心的苦悶越滾越大，根本攔不住。「腦癌……哈……你相信嗎？每次我身體哪邊有問題，我就把它換成機器的，還很天真的想說搞不好我就可以這樣永遠活下去……現在呢？難道要把腦子換掉嗎？」

班在一旁聽著。

「我從來沒想到這天到來……從來沒有。死的總是別人，哪會是我呢？哈哈……反正這個世界就只是一個愚蠢的大泥沼，在其中幹什麼喪盡天良的事情也不過就是剛好而已。」

「媽的……」喬啜了一口酒，不小心讓破裂的酒杯割傷他的唇。「他媽的……我真的什麼事都幹過了……殺小孩……趁火打劫……媽的，我還強姦過吸血鬼。你相信嗎？那些高高在上的吸血鬼！」

班移動了一下身子。

「有人說什麼做壞事以後會良心不安，會做惡夢，全都是狗屁！為什麼我活了幾十年幹盡喪盡天良的事，每天晚上卻睡的像豬一樣？」喬的眼淚開始漱漱而下，越來越泣不成聲。「媽的，偏偏只有到這種時候才又全部跑出來，那之前那些日子裡我的良心跑到哪去了？它都幹了些什麼了？幹！」喬流了一陣子眼淚之後，轉向班，抱怨道：「可不可以拿下你那該死的面罩？我感覺像是對一個詭異的人偶在講話！」

班沉默一陣子，才說：「我並算是什麼……好聽眾。」班用手比了脫掉面具的動作。「就算拿掉這東西也一樣。」

「幹……講的好像我真有什麼選擇一樣……」喬一口飲盡威士忌。「他媽的我以前多討厭你……死亡獵人無面……無形刺客無面……你搶了多少白晝獵人的丰采你知道嗎？我有一陣子幾乎每天晚上都幻想著用我T4K8的機械手臂打爛你那該死的面具，或是把你踩成肉醬；但是現在呢？我根本無處可去，我只能找一個我以前不喜歡的競爭對手，只是因為你不會把我關到門外！」

「我父母和親人老早就不在了……我的老婆把我當成是討厭的蛆，而我連我兒子還有沒有活著都不知道……」

「我的生命都快結束了……到底有什麼意義？」

班沒有回應喬，只是靜靜的看著他哭。

過了一陣子，喬問道：「你為什麼要做這個？」

「啊？」

「白晝獵人啊。你為什麼要做白晝獵人？」

「沒為什麼。」

「說真的，班。總會有個為什麼的。」

這段沉默比先前的沉默都還要長。就在喬以為班根本不會回答時，班說：「我以前……受過類似的訓練。就算沒有大戰，就算沒有吸血鬼，我大概也是會做一樣的事。」

喬愣了愣，皺起眉毛。「你的意思是說……你幹這行，是因為你懂殺人。」

「嗯。」

「你……難道對這一切沒什麼感覺嗎？」

班沒回應。

「吸血鬼統治的世界？身為人類卻幫著這些傢伙消滅自己的種族？天天晚上拍馬屁，早上急巴巴的去屠殺企圖拯救我們的好人？」

班沒回應。

喬的表情異常複雜，感覺好像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拿著左輪朝自己太陽穴開槍，從槍管中跳出來的卻是一隻兔子。

「所以……嗯。」喬把破酒杯放到地上，站了起來。「該怎麼說……謝謝你的招待，我想我該走了。」

班沒有起身，喬也沒特別在意，他只有朝著班點點頭，然後自己走出門外，把門帶上。從門外，班還聽的到喬喃喃自語說：「……我還以為我夠糟的……」

過了一會兒，班站了起來。他走到了浴室，看著幾乎沒在用的鏡子；鏡子邊緣有裂痕已經一些黑色的髒污，鏡子中間映出了一個銀色的面罩，因為互相反射的關係，班只看到不停重疊的鏡子和面罩影像。

班站在那裡，瞧了一會。然後他突然一拳把鏡子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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