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雲煙--貳 - 玉籬棲霞，雲崖秋聲(一)(霹靂，劍痞師徒一般向)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問鼎武林，仗劍江湖。

　　劍，平凡無奇、默默無名；人，卻是叱吒風雲，天下皆知。任何一口凡鐵殘劍到了他的手中，都像是絕世神鋒那般無往不利、削鐵如泥。

　　後來，他的劍術臻至出神入化之境，人劍合一；即便手無寸鐵，也只需凝指成劍、揚袖一揮，劍氣便有如行雲流水般隨心所欲、揮灑自如。

　　但他並非沽名釣譽之輩，也不愛劍術頂峰之位。

　　倘若問他最初決定憑劍闖蕩江湖是為了什麼緣故，其答案，恐怕要讓一眾矢志行俠仗義、懲奸除惡乃至名揚天下的武林後輩高手名門流派以及各路英雄好漢們紛紛從矢志變成了失志，抬頭仰望，無語問蒼天了。

　　──噯～哪有為什麼？不過是年輕氣盛，覺得自己空有一身的本領要是無處發揮很可惜罷了。

　　所以囉！正好我想四處走走，看看江南的小橋流水、體驗漠北的萬里黃沙、登上天山的凍雪絕境、欣賞黃山之巔的雲海繚繞，順便一嚐四海珍饈美味、一探無人能解的秘聞奇境。

　　你想啊～如果能憑虛御空、一腳踏出飛步登頂；要是不幸遇到了可怕的熊啊虎的，也能一掌就劈了大樹大石的嚇走他們，那不是很方便嗎？

　　真是讓人無言的想吐血兼翻白眼。

　　禁不住好奇而問了自家師父這個問題的小徒兒也不由得這麼想。

　　──然後，也就順手沿路收拾了各處仗勢欺人的自命不凡之輩、剿了漠北人人聞之色變的馬賊大寨、救了與外界斷絕一切聯繫的天山雪崩深處其倖存居民們脫困？

　　小徒兒接著語帶肯定的這麼問。

　　──啊哈哈……這嘛……不是有句話叫做“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嗎？反正都遇上了，應該的。

　　只不過那其中包含了多少惡名昭彰無人能治的奸冗魔頭、經過了多少次足以驚天動地的對決戰役，也用這麼一句“應該的”便輕鬆帶過就是了。

　　小徒兒聽了師父那種不甚在意不放心上的回答，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自己師父曾經有過什麼樣的事蹟、在綠林武道中有什麼樣的地位，他身為徒弟，竟然一無所知，而師父也總是這般含糊帶過。反倒是每次閒著無聊坐在茶店客棧裡嗑瓜子嚼土豆時，總是能從一票談天說地、老愛評論古今名人佚事而聊得起勁的江湖中人或是街坊裡的說書先生那兒聽來種種傳聞。

　　要不是這樣，他還差點以為自己這個師父不過是個整天就愛找他那一群拜把兄妹相偕吃吃喝喝、要不就大剌剌的躺在屋頂上曬太陽睡午覺，根本沒什麼本事、最多就會幾招防身保命之術的山野老頭子罷了呢！

　　──是啊。可以為了想嚐嚐看傳說中生長在造極峰峭壁其千年古木上的果實桃李兩不像，而差點從凌雲之巔的樹梢上失足摔下萬丈深淵，你也算是曠古絕今的傳奇了。

　　小徒兒冷不防的丟來一句，暗地抱怨每當問及這個愛裝神秘的師父的過去時總是不肯明說、而把他蒙在鼓裡的意味相當濃哪！就見坐在對面之人都彎了眼的笑容瞬間整個僵在臉上，習慣性的撫順著下頷長鬚的手也登時停頓了下。

　　──誰告訴你的？

　　然而小徒兒顧著捧茶輕啜，回答自家師父的只有一串呼嚕嚕的喫茶聲響。

　　還有一縷茶煙飄香，清風徐徐，遠送瀰漫了步雲崖的每個地方。隱隱約約，可見青楓的蔭綠已經開始悄悄褪下，從葉緣邊，慢慢染上了彷彿在期待入秋的澄黃。

　　那年，步雲崖滿山遍野的秋楓紅豔奪目得像要燃上天際的赤火一樣。

　　特別漂亮，也分外教人難忘。

　　＊　　＊　　＊

　　菱荷化為衣，芳草化為薪。

　　總說秋顏蕭瑟，遍植步雲崖中的槭楓山漆、毛櫸銀杏卻是由綠漸黃，轉而呈現出了金橘紅赭之色，交織爛漫。

　　一片的燦爛蔓延了山巒田野、點綴了鄉間小巷；座落在步雲崖下的玉籬園，自然是環擁秋色，滿園楓香。而籬園小屋的主人常常以天地為書房，以書墨楓香佐茶香，索性就在屋前園內裡擺了一張書案、一張茶盤置石桌配石椅二張。

　　這天午後，洛子商也一如往常的提筆伏案，在一張張的素紙上運勁揮毫、逐字成章。

　　秋葉蕭蕭，秋風颯颯，撩起了飄落的林葉，一時不察，沒讓紙鎮壓妥的字紙便也呼敕敕的隨風捲了去。

　　正欲擱筆追攔，甫抬眼，卻見一人從園外的楓林小徑徐徐走來。來人一襲水藍色長衫、手持藏青色絹扇，走在入目滿是紅楓的林道中，兩相顏色對比之下實在是──相當顯眼，不想看見都難。

　　是說，他會親自上門來探訪，即便是互為私交親友，也屬難得。講白一點吧，就是事有蹊蹺、不正常。洛子商見了來人，先是不由得訝異的愣了下，接著便習慣性的摸摸鼻樑如是想。

　　就見那人手腕一動，展開了繪有幽草暗香的扇面，伸臂將朝他飛去的字紙擋在扇前，隨即在收臂的同時負於背後的另手抬起，抽拿紙張、收扇，動作流暢一氣呵成。

　　「唉唷？真是稀客、稀客呀～！」洛子商見了人，快步上前迎道：

　　「不知金前輩來到步雲崖有何要事？」

　　「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嗯～嗯嗯，是莊子的《秋水》篇啊。」也沒經過主人的同意，金子陵便看著紙上的字句念了出來，接著搖頭晃腦的說道：「不錯，頗有乃師之風嘛。」

　　「哪裡哪裡，是前輩過獎。」

　　「唷，你以為吾是在稱讚誰呢？」語畢，再度甩開藍扇遮面掩笑，問道。

　　「哎呀？前輩以莊子比家師，難道不是在稱讚莊子嗎？」接過金子陵遞還的字紙，洛子商笑容滿面的應答道。

　　哈哈～想乎攏我，這招老套了前輩。

　　「……唉，真不可愛。若是吾，才不要收一個像你這麼不可愛的徒弟。」搖搖頭，隨即繼續向前逕自走進了玉籬園。

　　「哈！多謝前輩稱讚！」洛子商笑道：「前輩尚未說明來步雲崖何事？如果是來找那老頭的話，他不在喔。」

　　金子陵聞言，回話時隨即提高了點音調：「喔──不會是知道吾今日欲來而躲吾吧？」藍扇輕搧，唇角霎時上揚了好幾分。

　　「這嘛…我只知道老頭他今天去了孤獨峰找風前輩，其他的事我可什麼也不知道喔～～」

　　「風…是魔流劍‧風之痕吧？」扇緣抵頜，輕輕點敲著沉吟道。

　　「前輩，難不成…你也在想著要鑄劍贈予風前輩？」

　　「能同時擁有快意冷絕與狠野瘋狂兩種完全不同劍意的風之痕，難道不值得吾為他鑄造最適合他使用的劍嗎？」長身直挺，摺扇緩開後輕慢的搧晃著，金子陵回過身淺笑道。

　　那模樣，不只是對至高用劍者的讚賞，更是對己身冶鑄之術的自信。似乎就連劍者是否會接受餽贈而換下早已慣用的佩劍的問題，也毋須擔心。

　　這就是名劍鑄手的風采傲骨。

　　「當然值得囉！只是…老實說，風前輩的固執，恐怕和我家那老頭有得比哪。」頭微歪，洛子商仍是習慣性的撫了撫下頜回答。

　　「哈！你倒是挺了解你師父。」就見金子陵忽地一笑，「劍痞憶秋年處世一向圓融隨和，只有少數人才會說他也有固執之處。不過放心吧！要比耐心和毅力，吾金子陵也不會輕言放棄。」

　　何止不放棄，根本是執著。洛子商聞言的當下，便不禁暗自這麼想。

　　「耶～吾的堅持自有道理。畢竟身為一個鑄劍者，最希望的不過是自己一手打造出來的劍，能與用劍者相得益彰、讓劍與劍者皆能發揮出最大的力量。」

　　「呃、」居然還能猜到我心裡在想什麼……果然薑是老的辣嗎？「前輩說的是、說的是。」

　　不過我看八成是他太常被人這麼評論，所以馬上就能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才對。

　　「秋水啊……」金子陵忽然走近了桌案邊，看著散了滿桌的素紙筆墨字句喃喃唸道。

　　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

　　「可惜，不正是因為這道的追尋無窮盡，才更使人執著於心嗎？」而他金子陵，便甘願潛心沉醉在這三尺秋水之上。

　　「方才吾來到這裡之時，便隱隱約約感覺到一股劍意，發乎微毫，卻是連綿不絕，看樣子…是來自你筆下所寫的字吧？」掌心不經意的拂過案上寫滿字句的紙張，又笑道：「字倒是寫得不錯。怎麼？你這劍痞憶秋年的徒弟想棄師、改習舞墨成狂裔春秋的書道之劍嗎？」

　　正在替前輩煮茶的洛子商聞言，聳肩回道：

　　「噯，老頭他可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教過我一套所謂的劍痞獨門劍法，通常就是幾個基本路數，最多則是碎念一堆道理要我自己去體悟。」接著還搖搖頭，哀嘆了一聲後又說：「而且啊～也從來就不曾限制我試著去修習其他宗派的劍法，金前輩，你說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師父嗎？」

　　沒想到金子陵僅是手裡藍扇輕搧著的動作一頓後，隨即便朗聲笑了起來。

　　「呃、前輩……？」吃錯藥啦？

　　「哈哈哈──放心吧洛小子，劍痞憶秋年簡直是吾聽過最嚴格的一派宗師了！」

　　啊？只見向來腦筋聰穎思路敏捷的洛子商難得露出一臉的懵懵然。

　　「那吾也就尊重令師的指導方針了，悟吧，更何況，你可是最應該要明白原因為何的人啊！又或許…幾年後當你真正踏上屬於自己的道路之時，便能明白。」

　　一般人習劍，總先熟悉了劍法而後加以變化、再回歸原始而造就了劍意的境界。然而劍法本身就是無章無法、無拘無束的劍痞，卻要自己的徒兒反過頭來先試著去領略了劍意，體悟劍道，才將無形之意化為有形劍之軌跡。

　　由難而簡，實在嚴格多了不是嗎？

　　伸手接過洛子商遞上的香茶，滿意的聞香品茗了一番後，不知為何，金子陵先是注視了石桌上總是蒸騰著清香浮熱的茶盤好一會，接著是石桌邊的二張石椅，而後轉身環顧了玉籬園週遭的景致；這才發現，籬園小屋靠牆邊還擺了張似乎是比較適合老人家倚躺休憩用的搖椅。

　　最後，又將視線停佇在了那一桌的筆墨上。　　

　　「洛子商，你習劍多久了？」接著驀然開口問道。

　　「嗯…打從小時候不識字起，便已先拿著枯枝胡揮亂刺了。」頭一偏，依然習慣性的搓搓下巴想了想後答道：「十年有二吧。」

　　「那麼，你的佩劍呢？」

　　「噯，說來就傷心。人家風之痕前輩家那兩隻一黑一白的都早有專屬的佩劍了，每次都揹在背後頭亮閃閃的像在炫耀似的，甚至還有個叫做劍理的劍僮！而我啊～到至今都還是一支老頭用那深厚的內力、巧妙的勁道，把一根粗木棍給啪的一聲，於是便精心打造、瞬間完成的木劍呢！」語畢，洛子商走上前去，繞過書案，來到小屋的門邊將掛在裡邊牆上的木劍取下：「喏，在這。」

　　就見金子陵泛起了淺笑，展開的幽草藍扇輕輕搧了搧，不疾不徐的緩言道：

　　「那麼…就請你演示一次你正在研究的書道之劍讓吾一觀吧。」

－　待　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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