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小說作家的愛情故事 - 第七章　被哀傷覆蓋的心靈（２）

下午四時，乘搭一小時的捷運出發去台北近郊的淡水。

我告訴張小娟，淡水不宜太早去，接近黃昏前往就好，看看這裡最著名的淡江日落，吃吃街頭小食，買幾包阿婆鐵蛋做手信，差不多就可以離開。

到了淡水，我刻意不走所有遊客皆會去的手信街和遍佈小吃攤子和咖啡室的海堤，而是反方向的抄小路，走了五分鐘，到了一個幾近無泳客的沙灘。

太陽慢慢落下，熱氣散去不少，我計算的時間真不錯。

有幾個小男童在嬉水，他們鬥快游向深海，完全不顧安全，令我想到我六歲時的同一幕。

我有感而發，「我知道，自己為何開始寫作了。」

「為甚麼？」

「因為，我可以借著主角的嘴巴，講出自己永遠不敢對人言的事。」我說：「然後，當有誰問起，我又可以全盤否認，那就是我。」

在我身邊的張小娟，也看著那群在海中胡鬧的男童，「你就是那個遇溺的小孩吧。」

「我很害怕被人知道這件事。」

「遇溺不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

「我的感覺，不是最重要的。」我黯然地道：「同學們知道我遇溺，幸災樂禍的嘲笑了我很久，就好像只有我死去了才能遮醜。好不容易升上中學，滿以為可洗脫『水鬼』這個污名，豈料的是，有幾個同學跟我派往同一所中學……」我不說下去，她也能猜到了。

「沒有任何人站在你那邊？」

我搖搖頭，「所以，我筆下的主角，永遠有很多良朋知己，每當主角遇上危難，他們會挺身而出，因為……那是我一直沒有的。」

我竟然把一切老實說出來了。

那是我一生中隱藏得最深的污點，在張小娟眼前，我卻不費吹灰之力說出來了。

初中時代，我真會懷疑，幾年加起來，有沒有講過超過一百句話。我不是故意孤立自己，也不是愛靜，更不是自閉症，我只是不想與討厭的人相處。

所以，我把自己與世隔絕了，愛上看書，也喜歡靜靜一個人寫東西，任何時間也在寫，在課文上寫、在快餐店的餐紙上寫、在看完的免費報紙上努力寫。然後，在十三歲的某一天，我看到某出版社有一則徵稿的廣告，我把雜亂無章的作品，一股腦地用電郵全寄出去，幸運地獲得出書機會，一直寫到現在。

當然，我當時籍籍無名，面對出版社的所謂市場策略，硬要把我的年紀加大十歲，我也無權提出反對。

所以，我老是覺得，「梁日照」其實是個虛擬人物，他可以是我，但我又可以全盤否認，那就是我。

「見到你之前，我一直會幻想你的長相，甚至懷疑，你是不是『途澀』寫小說用的筆名。」張小娟說：「可是，你的笑話真是獨步天下，『途澀』恐怕也寫不出來！」

「我寫笑話寫得那麼好……也許，我本身就是個笑話吧？」

張小娟用憐惜的眼神看我，「沒關係的，就算你真是個笑話……」

「咦？」

「在你眼前的，也是個可笑的老女人。」她忽然感慨地笑，「我只是一個不停寫字去換取生活費的、今年已經三十二歲的老女人而已！」

聽到這個話，我默言了。

我心知肚明，她也知道我搜看過她銀包內的身份證，說假話也無用。

我很想終止那個講真話的遊戲，可惜，我已經無力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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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有時比起一個笑話，更加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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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樹枝在沙灘上造句子，張小娟打上一個大大的「X」，指出句法上的錯誤，並在旁加上註釋。

例如我寫了一句「她眉間洩露出無限迷惘」，她替我改成「她眉宇間是一片汪洋大海」。

夕陽西沉，沙灘上的文字都被漲潮的海浪沖洗掉了。

我和她坐在一條橫倒了的大樹幹上，鬆弛熊就坐在我倆中間，一同凝望著沒入大海的殘陽。

「我也有想過不寫下去。」

張小娟突如其來冒出一句話。我記得，我在計程車內說過同一番話。

我斜看她，她雙眼無焦點的望著寧靜的海。

「為甚麼？」

「昨晚，你叫我把自己代入筆下的女主角，想想如何編排我的下一步。」她的聲音停頓好一陣子，說下去：「我發覺了，在故事中，我可以冷酷且決斷的安排男女主角分手，但在現實中－－」

我在她身邊，不停以樹枝在柔軟的細沙上打圈，一時之間不知該說甚麼話安慰她。

「我曾經對自己的愛情想法、男女之間的感情論點有著十足的信心，也以為對自己的生活有十足的把握，想不到的是，只因不幸一直沒有落在我身上，我才可以風花雪月。」

我繼續靜默著，我知道她有很多話想說未說。

「每次要面對看似很輕易解決的感情問題，我居然要比其他女人還要害怕…… 因為，我害怕自己的處理，會比起任何人更差勁。」

我明白了，「所以，妳不想再寫一些，連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了。」

「我對自己無能為力。」她像對我、也像對她自己說：「我年紀也不小了……很多事情，很難重頭來過……」

我偷看她一眼，她雙眼似已穿透眼前的夕陽，正凝視著更遠不可測的遠方。

光源絲絲遠離，黑暗逐漸降臨。

「由小到大，我唯一愛去的只有巴黎，那裡充滿了我和他的足印。可是，臨出發前，拍了十幾年拖的我倆狠狠吵了一場，我說我很累了，真想離開他，所以他沒有出發跟我同行。我自己一個在台灣準備轉機時，忽然也決定不去巴黎了。因為，去到那裡，走在每一個景點每一條街，我也只會觸景傷情了吧。」張小娟聲音哀哀的：「我竟然會逃到……逃到了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來……真傻！」

我已經不去想安慰她的話，只是耐心地傾聽。其中，「逃」和「陌生」這些字眼，在我空洞的內心縈繞不散。

迎面吹來的海風帶著澀澀的味道，「冷嗎？」我問。

「有一點點。」

她向我笑了一下，我留意她雙目紅了。

其實，對一個受了傷害的女人來說，唯一保暖的，只有男人的擁抱。

我無言，用樹枝在細沙上畫了一個狀似暖爐的物體。

「我已開到最強，感覺溫暖一點了嗎？」

她低頭看了那醜怪的圖畫一會，「還未插上電源。」

「太陽能發電！」我狡辯。

「日落了。」

「兩用的。」我又只好畫上一條電線，一直拉到遠處。

「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