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別序 - 15萬物命數天地造

　　四方寧和，霞光金燦，祥雲滾天。眾人紛紛走出船屋，沐浴晨雨，洗滌夜晚的驚心動魄；伙長調遣工匠與舵工，修補甲板，重新揚帆；船客相繼圍住鄯問，頻頻道謝；唯獨鄯問寸步不移，神情凝重。

　　蕭世翼詢問：「昭昭？」

　　「且慢！」鄯問抬起左手，手中的劍訣未鬆，閉眼冥思。

　　眾人頓時坐立難安，七嘴八舌討論著：「還來？唉呦！蒼天啊——」

　　「住持求妳救救我們。」

　　「我家還有老小。」

　　求助聲不絕於耳，看鄯問遲遲不應答，大夥也不再議論，兩眼死死盯著鄯問。

　　半刻後，鄯問才睜眼，目光落在蕭世翼身上，欣喜若狂，掩不住自信，「逸然！我想通了，是北方危宿、東方奎宿、南方星宿、西方氏宿。」

　　敢情她是在想觀文殿的謎底，蕭世翼嘴角一抽，滿是無奈的一手抓旗幟，一手抓鄯問的後領，「唰！」一聲將兩者拔起，「沒事，大夥可以散了。」

　　鄯問一睜眼才驚覺四周的人牆，連忙附和：「對！沒事了。」

　　她鬆口，大夥才如釋重負，紛紛退去。

　　蕭世翼放開鄯問，說道：「昭昭辛苦了，先歇息吧。」

　　「好。」

　　話音剛落，東方傳來一聲老音，滄桑卻不減渾厚：「離地焰光旗？」

　　眾人的心霎時提到嗓子眼，往東邊望去，靡案空無一人。

　　「看哪？在這呢！」船屋上頭又來一聲。

　　眾人收回視線，仰望船屋，不知何時站著一位老朽，手持幡旗，朝陽下白衣道袍濛雨，霧暖氳氤，靈氣四盪。

　　鄯問望著王遠知說道：「不錯。王天師手中的可是盤古幡？」

　　王遠知黑眸徐轉，「小娘子有眼見啊！報上名來。」

　　「玄都觀住持鄯問，拜見王天師。」鄯問行萬福裡，面容波瀾不驚，手中卻緊握著離地焰光旗。

　　「呦！是尹天師的弟子。」

　　鄯問不知王遠知作何打算，戰戰兢兢的回答：「王天師認識師傅？」

　　王遠知笑答：「認得，許久沒見，該去找尹四敘敘舊了，小娘子我先行一步，回頭玄都觀見。」語罷，白袖迎風，甩袖之間人已衝入白霄，駕雲騰霧，來去如風。

　　他就這麼走了，鄯問以為王遠知定然會興師問罪，沒料到會與師傅是舊試，奇也怪也，倒也正好，她也有事要問王天師，在這問不太合適。

　　王遠知離去，大夥才真正安心，一哄而散。

　　鄯問有些累了，細汗涔涔，步伐虛浮，搖搖晃晃，失足之際，一臂環過腰間，跌進蘭香溢清的懷抱。

　　「抱歉，逸然，我有點累。」

　　「無礙，咱們先進船屋歇息。」蕭世逸攙扶著鄯問走進船屋，一進屋，眾人紛紛給鄯問讓位，「住持餓了嗎？」

　　「住持喝茶嗎？」

　　大夥的殷勤鄯問險些招架不住，依依回絕了，待在一偶歇息，接過蕭世翼遞來的茶水，輕啜幾口才趨緩，悠哉的靠在木牆。

　　「昭昭早就知道王天師有甚麼法器了？」蕭世翼詢問。

　　鄯問頷首，「對。盤古幡可分陰陽，理五行，呼風喚雨。」她伸手撫過手中的紅旗，「離地焰光旗則可逆生五行，水生木，倒生為木生水，風屬木。」語霸，眼眸低垂，「不過下次可就沒般好運，畢竟咱們已來到了明面。」

　　蕭世翼說道：「不會有下次了，王天師敘舊都來不及呢！」

　　海鶻船一路向西行駛，兩天後到了長安，青天白絮，杏雨霏霏。兩人騎著馬走在朱雀大街上，進入崇業坊，馬蹄踏過長陌，眼看離玄都觀山門僅有幾步之遙，遠遠的一名白髮娘子朝兩人奔來，一副玄然欲泣，「我快演不下去了！」藤黃芩哭訴。

　　鄯問感到惡寒，「逸然，掉頭！」眼不見為淨。

　　藤黃芩哭喊，「住持平常就是這樣對鄯郎君的，我不學，怎麼扮得像住持啊？」又言：「住持有所不知阿！前日來了一位王天師，老纏著我鬥法，我一竅不通，能避則避，愁死我了。而且自從住持離開後的兩天起，大夥看我的神情不對勁，欲言又止，怪嚇人的。」

　　鄯問下馬，一戳藤黃芩的額頭，言笑宴宴：「作賊心虛。」

　　藤黃芩插腰，「是誰逼良為賊？」

　　娘子們聊得歡快，渾然未覺蕭世翼沉下臉色，低眉看著滿地沙塵任由春風一攬，消逝無蹤，內心的清明也隨之飛散，藤黃芩的話又警醒鄯問對鄯於聲的情感。

　　娘子們又打鬧幾句，藤黃芩笑得樂不可支：「住持回來了，我可以卸下裝束了吧？」

　　鄯問說道：「可以。」

　　「好咧！」藤黃芩一溜煙地往玄都觀跑去，翻牆竄進玄都觀。

　　蕭世翼下馬，牽攜韁繩與鄯問並肩而行，故作輕鬆，「王天師還真的跑來玄都觀了。」

　　鄯問無可奈何，「他老人家飛得還真快！」話說回來，不知王遠知會不會起疑？她在船上怎麼一晃眼就到了玄都觀？

　　她懷著著忐忑的心走進玄都觀，清潭透澈，白橋欄杆，另一端站著一人，打躬作揖：「蕭郎君，鄯郎君有請。」

　　鄯問說道：「正好可以把觀文殿的書卷給兄長……」她驀然摀住自己的嘴，她去洛陽的事連葉法善都未告知呢！完蛋，說溜嘴了。銀瞳轉動，慌張的看著葉法善，像極做錯事的孩童。

　　葉法善笑岔：「看出來了，從第一天就看出來了。」

　　鄯問左顧右盼，確認無人搭理他們，才小聲的詢問：「余經師怎麼看出來的？」

　　葉法善說道：「其一，住持清早去靈觀殿上香沒偷吃供品；其二，住持清早沒有去找鄯郎君。」

　　蕭世翼方才理清的思緒又飄忽不定，怎麼逢人都在說鄯於聲，他聽得煩躁，況且待會還得見鄯於聲，他不知是否能心平氣和的與之談話。

　　「芩真是……」鄯問又問：「還有人看出來嗎？」

　　「有我幫襯，沒人看得出來，不過前日來的王天師看出來了，但並沒有拆穿。」

　　鄯問長舒一口氣，「多謝葉經師！」沒有暴露最好，「那咱們趕緊去找兄長。」

　　幾人來到鄯於聲的袇房，葉法善開啟機關，蕭世翼率先走進去，鄯問正想跟上之時，葉法善抬手擋住鄯問，「住持留步，鄯郎君要先見蕭郎君。」

　　蕭世翼皺眉，因為上次不歡而散，他有總不好的預感。

　　「為甚麼？」鄯於聲有甚麼事情是她不可以知道的？

　　葉法善沒有回答，他說完就進入暗室，將鄯問擋再了門外，她還是覺得很詭異。她也有石室鑰匙，硬是開門也沒人阻止，但只要是鄯於聲說的，她就會聽，況且待會再問也不遲。

　　趁著閒暇時辰，鄯問先走到方仗的袇房，沒想到王遠知不在，才走向後院的雲水堂，詢問王遠知住哪。

　　葉能靜說道:「西客房，緊鄰三清閣。」

　　鄯問說道:「多謝葉堂主。」拜謝後，她朝著三清閣走去，正巧遇上走出客房的王遠知，鄯問行禮:「王天師。」

　　王遠知打量眼前的娘子，說道：「是真的鄯娘子吧！」

　　鄯問頷首：「多謝王天師幫忙隱瞞。」

　　「不是甚麼大事。」王遠知指天，「人各有造化，我才不瞎攙和，擾亂命數。」

　　鄯問說道：「既然王天師知道不是我，為何還要纏著芩娘子？」

　　「看小娘子嚇得四處逃竄挺有趣的。」

　　鄯問撫額，辛苦藤黃芩了，回頭給她買點心，先來收拾殘局，「那王天師還要找我鬥法嗎？」

　　王遠知滿臉嫌棄：「妳那點修為只夠我填牙縫！要鬥法也是找尹四鬥去。」

　　鄯問不惱，語調平順卻底氣十足：「足夠了，這點修為足夠我逃走。」

　　王遠知頓時語塞，她說得不錯，當日小娘子的法術溫和，如沐春風，禹步腳踏實地，並非腳尖點地持有的劫殺意味。想來挺有自知之明，所以才將腦筋動到了法寶頭上。他說道：「我記住妳了，下不為例。」

　　鄯問眼眸一暗，下不為例？王遠知的意思是還有下次？看來他與《臨河序》拖不了干係，她詢問：「王天師怎麼會在那而呢？」

　　王遠知掐指一算，尋思一霎後言：「妳不是知道了？」

　　鄯問的確有底，但無確鑿證據，唯獨不明白為何輕易的放過他們，「請王天師明示。」

　　王遠知饒富興致，「說說妳知道多少？」

　　鄯問說道：「王天師為瑯琊王氏之後，所以才保護那些畫軸。」

　　「正確，繼續說。」

　　「觀文殿是虛晃，永欣寺亦同，《臨河序》真正的位置在別方。」

　　「正確，不過我也不知道其他位置，我這一脈守的是觀文殿。」

　　鄯問久久才說出最為在意猜測：「王天師一開始就知並沒有《臨河序》，所以才沒有對我趕盡殺絕？」

　　王遠知說道：「對，但是我還是得做做樣子，只是沒料到有人可解觀文殿的機關，也沒料到妳的出現。」他不知用盤古幡吹落了多少書卷，連聖人都不是他的對手。

　　還有一事令鄯問很在意，「永禪師也到過觀文殿？」

　　「不錯，不過與聖人一樣，都沒解開最後的機關。」

　　觀文殿一切都明瞭了，唯獨王遠知是謎，「雖然沒有《臨河序》，但其他墨寶也彌足珍貴，王天師就捨得給我了？」

　　「我說過，任何事物都有命數，任何天地造物都逃不過命運，書卷亦有命數，而妳只是造就書卷命數的機運其一。」王遠知意味深長的說道：「況且，最後不是妳的，妳在意的從來不是書卷。」

　　他倆明明是初見，他卻知曉她的心思，「果然逃不過王天師法眼。」

　　王遠知驕傲的說道：「別小看茅山宗宗主。」方才掐指一算，他知道鄯問大抵問完了，「好了！我要去找尹四鬥法，不用送了。」甩甩袖子，飄然離去。

　　鄯問望著王遠知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機運嗎？她可以成為他物的機運，那可成自己的機運嗎？她有選擇嗎？一直以來都沒有，身陷病痛，情落苦果，但她還是抱有一絲寄望，所以才如此努力想要找到《臨河序》，沒有遺憾是她對命運的反抗，不管是她的，還是鄯於聲的。

　　回頭往玉皇殿走去，迎面與高虛盈碰頭，他說道：「住持，有看見蕭郎君嗎？」

　　「在兄長的袇房談話，不知還要多久。」

　　「讓人等可不好了……」

　　「發生何事？」

　　「有人要見郎君。」

　　「誰？」

　　「自稱司南月，乃蕭家從僕，說是蕭家有急事，需蕭郎君回府一趟。」

　　「請他到客房候著。」

　　高虛盈領命，回頭通報，不久又回來了，「住持，來人堅決現在就要見到蕭郎君。」

　　鄯問皺眉，看來真的是有甚麼要緊之事，姑且先聽聽事何事，「我去處理。」以她的身分，對方去說，對方也不敢造次。

　　高虛盈安排了在蕭世翼住的旁邊的客房，來人手持摺扇，翩然如春風，沉靜陌上玉，一見鄯問，恭敬作禮，「見過住持。」一頭白髮，司南月自然認得是玄都觀住持。

　　鄯問說道：「甚麼事如此著急？」

　　司南月說道：「請住持轉告蕭郎君，蕭御史找到家裡來了。」

　　聽聞是蕭御史鄯問大致明瞭是怎麼一回事了，不就是假冒蕭清婉一事嗎？鄯問說道：「蕭郎君如今是要犯，到府抓人是正常。」

　　司南月唉聲嘆氣，緩緩說道：「此事非同小可，官府從未找到蕭郎君的棲身之處，今日被發現了，全府上下恐遭連坐。」

　　的確麻煩了，此事她有一半的責任，「司郎君放心，逸……蕭郎君於我有恩，我會給予協助。」

　　司南越說道：「多謝住持。」

　　「給我詳細說來。」

　　司南月說道：「事情要從放榜說起……」他大致簡訴經過。

　　鄯問瞠目結舌，「甚麼！就因為蕭清婉突然說要參加曲江宴，所以你們就把人給綁了？」

　　司南月引用蕭世翼的話：「哪是綁架，是請她來家裡賞花。」

　　鄯問也忍不住嘆氣：「難怪蕭公要把蕭郎君往死裡弄。」她沒有信心蕭瑀會就此作罷，只能盡其所能，「我與蕭公是舊試，多少能勸勸蕭公。」

　　此言讓司南月瞅見一絲希望，頻頻道謝：「多謝住持，那司某先行告退。」家裡還有兩尊大神要嗣後，他離開的一個時辰不知倆人又要鬧哪一齣了。

　　司南月離開後，鄯問在鄯於聲的袇房外又等了二刻，蕭世翼才從暗室出來，她立即將蕭家如今的情況告訴蕭世翼。

　　「我知道了。」蕭世翼說道。

　　「那我要去找兄長了。」終於可以換她了，她繞過蕭世翼。

　　「且慢。」蕭世翼伸手擋住她的去路，現在的情況不能讓她進入暗室，得想方設法將鄯問支開，這時蕭世翼想起鄯問與蕭瑀是舊識，說道：「想來昭昭應當很久沒見過蕭御史了。」

　　鄯問答：「是，怎麼了？」

　　「走！敘舊去！」語末，不等鄯問回應，直接將人扛在肩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牌樓走去，肩上傳來鄯問的叫喊：「放我下去，我要去見兄長。」一路上無人阻擋，鄯問覺得詭異，為何玄都觀上下視若無睹？

　　一路上嘮叨不停，藤黃槿聞聲而來，鄯問見人就喊：「槿，救我！」

　　藤黃槿挑眉，老話：「自造孽，自己還。」

　　鄯問氣急，「那你來幹嘛？」

　　藤黃槿吊兒郎當說著：「看戲。」

　　敢情藤黃槿還在記仇，鄯問有氣無力的認栽，但她不知道的是，藤黃槿暗自緊繃的情緒舒緩，還好有蕭公來犯事，不然他們不知該如何把鄯問帶離玄都觀呢！

　　蕭世翼的宅邸在蘭陵坊，與玄都觀所在的崇業不過幾個坊市，很快的三人到了宅邸，一踏入大門就看見蕭瑀與蕭清婉在吵架，那架式可沒人敢上去勸。

　　「夜不歸宿給人聽著像話嗎？」

　　「我不要回去，在這裡比在家好，不用讀四書五經，那些留給兄長讀就好。」蕭清婉在這裡多麼逍遙，不用看無聊透頂的孔夫子，整天吃喝，作做她喜歡的女紅，愜意的很，誰傻誰回去。

　　「妳！先賢經典乃金玉良言，修養身心，妳就是讀的不夠才如此頑劣，朽木不可雕也！」

　　「那就別雕阿，朽木礙到您老了嗎！」你問過朽木的意見了嗎？

　　「妳！」蕭瑀氣瘋了，氣到說不出話來，看來是蕭清婉占了上風，還不饒人的補了一句，「食古不化的老迂腐！」

　　蕭瑀氣得跺腳，恨不得將此地踩出一個坑，「無才無德，怎麼嫁得出去，唉呦——怎麼就生出你這個不孝女。」

　　兩人繼續吵著，絲毫未注意到蕭世翼和鄯問到來，兩人很有默契的搬來小凳子，接過僕人遞來的饊子，看戲看的起勁，饊子也嗑的起勁，不出一會，他們兩就看懂了戲路。

　　蕭清婉覺得這是個逃家的好機會，利用僕人對她的虧欠予取予求，所性住了下來，依蕭清婉所言她可不是自願逃家，是被人所迫，實著無奈。而蕭瑀知道閨女失蹤了便拚了老命尋找，也知曉是蕭世翼做的，故摻了蕭世翼一本。事後開開心心的來蕭府接人，哪想女兒在賊窩樂不思蜀，只差沒幫賊數錢，叫他怎能不氣？

　　司南月還在一旁說道：「每次交鋒都沒有結果，蕭御史索性住下來與蕭娘子長期抗戰，說她甚麼時候走，他就甚麼時候走。」搞得他提心吊膽。

　　「順帶一提，逸然你如今如履薄冰。」鄯問好心的警告，「蕭公愛女成痴，極其護短，看你不但沒有伏法，還敢大搖大擺地在他面前悠晃，你這是入了虎口。」

　　「所以帶昭昭來呀！若是蕭某黔驢技窮，還望昭昭多加指點。」蕭世翼笑的狡黠。

　　看蕭世翼如此胸有成足，她才不信有黔驢技窮的時候，她真的不知道蕭世翼到底為甚麼要帶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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