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世師 - 詛咒

惡夢纏身。

今晚已經不知道第幾次，從濕透的被褥中醒來。

這種經驗不勝枚舉，但這次的很不一樣。

更加深刻，更加寫實，更加......絕望。

夢境層層堆疊，不斷轉變，一片又一片混亂又清晰的景象互相交錯融合。當以為即將要搆到邊緣，爬出深淵的那一刻，底下的漆黑又將它扯回，狠狠摔落到最底端。

那片無底洞，曾經無比模糊，無比虛幻。它張牙舞爪，張開血盆大口，卻每每被他逃出生天。5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IcG1vIbKv
但現在，他能清楚地看見它的輪廓，每一道刻痕，每一顆尖牙，每一管血脈。

他無法大叫，即使聲線完好；也無法逃脫，猶如雙腳身陷泥漿，只能眼睜睜看著發出惡臭的巨嘴朝自己靠近。

然後，掉進無底深淵。

這一次，他連氣都喘不出來，只覺得呼吸越趨沈重，頻率也越趨密集。

就在他快要窒息時，一雙手環繞著他的頭，將他拉進溫暖的懷中。

「放心，你離不開我的。」

沙啞卻充滿母性的聲音，是他最依賴的搖籃曲，雖然阻擋不了惡夢的侵入，卻能讓他安心地奮鬥。

只是今晚，他明白這個依靠不再有用。

待到手的主人熟睡後，他小心翼翼地掙脫懷抱，下床走到外面。

月光依舊耀眼，星彩何其炫目。

但遠在天邊的它們，哪能知道底下痛苦的掙扎。

走進草叢，穿越比自己還高的田野，慢慢走向熟悉的地方。

沒有蟲鳴，沒有風動，也沒有對談。

一切更加平靜，彷彿為了迎接他。

不論何時，他最喜歡坐在這裡，靜靜地看著不曾起過漣漪的湖，聽著無聲的音樂，空想。

在這裏，他不需要迎合人體設定，努力睡著。也不需要遭受無端的嘲弄與欺負，然後只能裝作沒事走過。

自從他第一次走出家鄉，便體驗到了新的感受。

不認識對方，卻能感受那雙銳利的冷眼，抑或隨機傳來的嘲笑辱罵。

說穿了，他不過就是走出渺無人煙的森林，到達最近的村莊。但每個村民一見到他，不是瞪大雙眼逃走，便是對他指指點點，好似他是什麼瘟疫一般。

他走上前，想要明白是發生什麼事，但總是離人越來越遠。直到回家後，母親跟他說了一句話。

「你沒有錯。錯的，是不曾改變的世界。」

當時他只是個八歲的小男孩，哪裏懂得這番話。他依舊嘗試認識村莊的居民，或是與同年齡層的小孩打交道。

他總是得到兩種反應—大人會遠離他或竊竊私語，小孩則會吐口水甚至丟石頭。

到了十五歲，他還是得不到答案，也無法學習森林外的事物。

母親教導他生活的一切，打獵、炊飯、築房、造器，卻沒有給他答案。

這樣安逸的生活，直到他成年的那天，終於被打破。

這一天，他跟著母親在湖邊洗衣服，享受微風拂過臉龐的舒適。

「媽，你能告訴我答案了嗎？」母親教過他算數，也教過他年月日的概念，因此他記得自己的生日。

在生日這一天，他抱著僥倖，希望能得到稍微不一樣的答案。5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HMHerad5Y
「我以為你忘了呢！你不是很久沒去那邊了嗎？」

母親沒有生氣，將衣服一件一件地刷洗乾淨。

「很久沒去了，可是我很想知道答案。」

他暗自吐舌頭，看來期望落空了。

「如果我告訴你答案，你會做什麼呢？」

「起碼我可以瞭解他們在想什麼，然後避開他們生氣的原因，或許就不會討厭我了。」他天真地說，母親笑了笑。5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W9A1VoCsg
「小行，我知道你一直很想離開這裡，出去看看世界。或許，是時候放手了。」

母親依舊笑著說，他一陣驚訝。

他從未說過要離開，只是在心中盤算著，但母親早就看穿他了。

「媽......」

母親沒有罵他，臉上的表情也沒有變過，反而令他更內疚。

這裏的生活沒有不好，甚至可以稱得上安逸，可是從小就好奇心旺盛的他，不免想一窺廣大的世界，認識其他人。

他自小便聽著母親說，外面有很多的族群。有勇猛的狂族、棲息深海的水族、在天空翱翔的天隼族，還有比大樹高的巨人族。

每個族群都生活在不同地方，沙漠、幽海、沼澤、荒原，有時互相友好，有時爭奪地盤。

世界就像是個巨大的熔爐，所有的物質融於其中，彼此或相斥或交融，無數人事物在一個巨大無比的漩渦漂浮掙扎。位於底下的盡力往上推，但上頭的卻無止盡的壓下，承受不住的就會被漩渦吸入，消失無蹤。

「他們不能共同努力，互相分享嗎？」八歲時的他，一臉天真地問。

「很多人跟你想得一樣，可是也有很多人不認同。沒有人可以用單一的標準去看待一件事，不同的立場自然會有不同的做法跟解釋。」母親耐心地回答。

「如果有一個方法，是可以讓所有人都得到他們想要的，大家會接受嗎？」十二歲的他，在溪邊與魚群玩耍。水將他淋得全身濕透，晶瑩的水珠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無比。

「你無法預測那將付出多少代價，也無法想像後果是什麼。任何無法預料的結果，沒有人會為此甘願冒險。」

「那我就一一說服他們。」

母親頓了一下，抬頭看著他的臉。那張依舊稚嫩的臉龐，說出的話卻如此堅定而強大，比任何她所見過的怪物還要有力量。

「我相信你。」

他笑得更開心，將整顆頭埋進水中。

「媽，你知道我不是想離開你，或是這片森林。相反的，是我太害怕原有的一切突然消失，如此一來我該何去何從。」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沒有利益，何來紛爭？如果是大自然的意願，那我們順其自然即可。」

他不再回話，母親的柔性勸說總讓他無從抵抗，只能暫時放下。

然而他很清楚，那顆躍躍欲試的心不會輕易妥協。

夜晚，在星光的擁護下，他與母親在河邊吃著烤肉。

母親對於糧食也有一番見解。她認為打獵這件事乃是出自動物的自願心，因此不濫殺也不折磨。人類必須吃肉這件事乃是天注定，但是如何在收穫的同時也付出，才是維持平衡的真理。5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Z6q4Pjdsx
因此，母親不介意殺生，但她會幫助動物繁衍更多下一代。5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ADsl2EDul
雖然並不絕對，至少這樣也算是種回報吧！

「媽，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他翻著架上的烤魚。

「你的好奇心永遠用不完呢！」母親的語氣不像是責備，反而是種讚許。5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6a3gUXP6y
「我的父親，他......是什麼樣的人？」

母親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翻著烤肉，他分辨不出此刻母親是在為難還是在思索。

接著，她露出早就預料到的微笑。

「他是一個很勇敢的人，比我所見過的任何人還要勇敢。雖然不是什麼偉人或者領袖，但是個甘願為一件事付出全部的人。」

他不知道母親口中所說的那件事是什麼，但是從母親的表情中，他很清楚地看見了父親的樣子。

一個，他立志要成為的樣子。

「真想見見他。」他露出滿足的笑容，比起父愛，他更想向素未謀面的父親請教勇敢的訣竅。

「我會想念他，可是我不曾遺憾，因為我從你身上看見他的身影。」

「真的嗎？」

「他跟你一樣，總是如此樂觀和為人著想，不論是對身旁的人或是陌生人，他都抱持一貫的友善。」

「那他應該會鼓勵我走出森林，對吧？」

「你真是...... 」

母親話說到一半，突然打住。

她放下烤肉，仔細聆聽周圍的聲音。

除了風吹過樹葉縫隙的霎霎聲，他什麼也沒聽見。

「怎麼了，媽？」他開始緊張起來。

「等一下不管發生什麼事，往家的方向跑，絕對不要停下來。」

「什麼？」

他感到納悶間，一團黑影倏然從林中衝出，往他直直奔來。

「跑！」母親一把抓起燃燒的木柴，往黑影身上丟，接著將長木棒折斷，快速射向黑影。

黑影受到攻擊，步伐稍微偏了，但速度絲毫未減。他瞪大眼睛，與閃爍的瞳孔對望，身體完全不聽使喚。

「快跑！」母親使出從未見過的巨大力氣，將他拉起，順勢推了他一把。

「跑，不要回頭！等等我便跟上！」

母親的最後一句話，像是厄運的鐘聲，在腦海中迴盪。

失去光線的森林中，急促的步伐配上雜亂的喘息聲，恐慌瀰漫四周。

到底是什麼？那雙紅色的瞳孔，充滿黑暗的氣息，究竟是什麼樣的生物？

他感到極度不安，那一瞬間的他實在太害怕，沒有看清黑影的面目。但不管怎麼想，母親一個人絕對應付不來。

而我，卻拋下她，像個懦夫般逃走？

思緒錯亂間，他放慢腳步，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氣。

待氣息逐漸平穩後，他拔出腰間打獵用的小刀，砍下樹枝，將其削成尖頭。然後找到藤蔓，與另一支木頭綁在一起，做成一把粗糙的木槍。

拾起幾顆石頭，他一步一步往反方向走回去，心中祈禱著母親不要出事。

看到遠遠的林口透出些微的火光，他慢了下來，戰戰兢兢地往前走。

就在他要踏出林口時，身後突然傳來嘶吼聲。他震驚地回頭，看見一張血盆大口朝他襲來，還來不及反應就失去了意識。

一片漆黑。

他分辨不出眼前是一如往常的惡夢，還是死後的世界。

「如果地獄也是這般單調，未免也太無趣？」他自嘲道。

隱隱約約，嘰嘰喳喳的聲音在耳邊環繞，接著逐漸擴大，變得像是人的說話聲。

他艱辛地撐開眼皮，看見眼前站著一名毛髮濃密地粗獷男子。

「醒了？」男子的聲音低沈而渾厚，宛如低吟的獅子。

「嗚......」他嘗試撐起身子，但無力感瞬間湧上。

「別動，歇會兒。」

「媽......媽媽呢？」雖然很慶幸保住性命，但此刻他更擔心另一個人。

「別擔心，我在。」熟悉的手蓋在他的頭上，母親溫暖的微笑映在他眼中。

「媽，昨晚......」

「先休息吧！不急。晚點我會告訴你原因。」

母親說完後，與男子一同走出屋外。他輾轉睡不著，想起身偷聽外面的對話，但身體實在不聽使喚。

第一次，他體會到不知名的威脅帶來的恐懼，那種恐懼可以瞬間將整顆心吞噬掉。

躺在床上，他閉上雙眼，試著遺忘那對恐怖的眼睛。

母親與男子走出屋外，男子想開口說話，但母親示意他走遠一點。

「您到現在還是沒跟他說嗎？」

「我以為不會這麼快發生。」

「昨晚到底發生什麼事，讓您這麼急著找我？」

男子眉目緊繃，神情嚴肅。

「是我太大意，居然沒發現有人入侵。」

母親指引男子到昨晚的河邊，河岸上躺著兩副巨大的生物屍體。

「攫獸！」男子驚呼。

「我已經很久沒看過這種邪惡的生物了，居然出現在這裡！」

「這兩隻還在成長期，應該是偵察兵。我比較擔心的是，真正的軍隊在哪裡。」

「您的意思是，還有更多？」男子瞪大雙眼，難以置信這種居住在黑暗的生物居然會暴露於光下，還是以成群結隊的狀態。5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0iqp7neye
「我不能確定這是意外，還是有意圖的計畫。如果是刻意的攻擊，那很顯然是有人在操縱它們，因為這種生物除了殺戮外，是不會思考的。」

母親端下去，一手按在屍體，一股氣流緩緩聚集在掌心上，呈現一片漆黑。

黑色中，參雜著迥異的顏色，是不屬於原主人的靈子。

「那是？」

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史樊，我需要你立刻通知村裡的長老和村長，然後再到邊境告知守門人，請他們傳話給人皇。」

「我明白了，但是我實在無法放心你們，我會留我的弟子們在此。」

「你應該還沒忘記我以前的身份吧？」母親微笑，以往的霸氣再度浮現，「我還沒老到需要你擔心，帶著你的弟子吧！他們需要更多的磨練。」她並不是真正在責怪，反而是種讓人安心的勸說。

「是我的錯，太久沒見到您了，都快記不起您當年的勇猛！」男子笑了，一想到從前跟隨眼前這位巾幗女豪修煉的日子，就一陣熱血沸騰。

「記住，無論如何都不能透露我們的行蹤與情況，直到見到守門人之前，都別鬆懈。」言下之意，恐怕已經有人在監視他們了。

「我明白，在還沒踏進村子之前，我便注意到有不善的視線在附近埋伏，看來他們很早就發現這裡了。」

「還有切記，不到關鍵時刻不要出手，盡量避戰，否則你的身份很快就會暴露。我不希望你因為我們發生任何意外，未來你還有更重的責任需要完成。」母親對著男子說，猶如對著提拔長大的孩子。

男子深受感動，點了點頭。

「保重，師父。我會盡快回來的。」男子微微欠身，充滿敬意地道別。

「注意安全。」

母親望著男子離開的背影，神情擔憂。

十八年前，她為了一件意義重大的任務，毅然決然放棄了地位和名聲，只為了守著那份承諾。5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mND8VDaW3
如今，當初的預言成真了，而她也將不顧代價，守護那份諾言。

母親走進屋中，發現他睜著雙眼，意識清晰。

「你應該多睡點。」母親走到他的床邊坐下，溫柔地摸著他的頭。

「媽，我很害怕，我以為我要死了。」

「害怕是正常的，任何人遇到沒見過的威脅都會害怕，你不需要放在心上。我反而很欣慰你回頭的勇氣，但同時也很擔憂你的勇敢會害了你自己。」

「媽，我非常害怕，但是我更怕失去你。」

「你果然很像你父親，可是你父親不會有勇無謀，也不會不信任別人，有時候信任也是種勇敢的表現。」

「我瞭解了。昨晚究竟發生什麼事，那是什麼生物？」

「他們叫做攫獸，生活在世界極惡之地。虎面狼身，頭頂雙角，尖牙如刃，後肢顯易強壯。喜食肉，重殺戮，成年體型可達五公尺以上，是一種位於食物鏈頂端的兇獸。平常是難以在陽光普照的陸地上看見它們，但是當它們開始活躍時，通常都是災害的徵兆。」

「災害的徵兆？意思是說很可能有大災難要降臨了嗎？」他擔憂地問。

「目前還不清楚，依照古人的記載，攫獸的活躍時期是有規律的，照理來說現在它們應該處於休眠期。但如果是有人蓄意驅使它們的話，那就難說了。」

「蓄意......為什麼？」

「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才請史樊叔叔去調查，應該很快就有答案了。」

「那位叔叔，是你的好朋友嗎？」

「不只是好朋友，也是曾經與我共經生死的夥伴。」

「原來......」對於媽媽的過去，他其實不太了解，因為媽媽從未提起過。

「好好睡，我會在你身邊。」

那晚，他沒有做夢，也沒有掉進深淵。

他睡了有史以來最甜美的一場覺。

翌日清晨，當他起床時，發現母親已不在身邊。他走到客廳，發現母親留了一串訊息在木板：待在家，哪也別去，我很快就會回來。

一開始，他乖乖地待在家裡，哪也不亂跑。餓了就吃一些蔬菜與乾餅，或者去查看草叢的陷阱是否有捉到小動物。

但直到太陽西下，都未見母親回來，他開始胡思亂想。一下子坐到椅子上，一下子又站起來來回踱步，時不時就走到通往林村的小徑路口，看看有沒有任何痕跡。

「呼，媽說得對，我不應該不信任她，更不應該依賴她。」

他坐在門口，閉上眼開始回想前一晚的情景。

首先，是沈重的喘息聲。

再來，是在黑暗中發光的紅色雙眼。

最後，是足以一口吞掉他的血盆大口。

不管怎麼想，都比他所見過的任何猛獸來得強大。不只強大，而且毫無畏懼，充滿暴戾之氣，隨時都要撕開眼前會動的物體。

如果再次遇到，他還能站穩腳步，奮力一戰嗎？

答案，呼之欲出。

「嗚......」恐懼逐漸侵佔他的身軀，一股刺痛自心臟蔓延至四肢，接著延伸到脖子上方，感覺腦袋快要爆開。

他想要回神，可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抽離，猶如心神皆被銬在那晚的場景，不斷被迫面對那巨大的恐怖，直到放棄被吞噬的那一刻。

就在他快要窒息時，一道光線射進，撥開所有雲霧。

下一秒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直直盯著前方，哪有什麼攫獸，哪有什麼利爪，一切都是幻想。

但那道曙光，卻無比真實。

「啊！」睡意突然襲來，雖然他沒有感到疲憊，卻不知不覺倒了下去，就這樣睡在門口。

隔日，當他被陽光曬得不得不睜眼時，發現家裡還是沒有人來過的痕跡。

桌上，依舊擺著母親留下的木板。

連續三天，母親都沒有回來，即使他試著整夜不睡，依舊不見母親的人影。

「不行，我不能在這乾等。」

打定主意後，第四天一大早他便整理裝備，將小刀、木製防具、竹槍，還有母親用來殺生的獵刀配戴齊，懷著忐忑的心情，走向許久不見的村莊。

一路上，他走在似曾相識的小徑上，一邊吸著花草的芳香，一邊想著村裡的人看到他會作何反應。

是依舊的唾棄、厭惡，還是改變後的接納呢？

正想得出神時，突然一顆小石子掉下來，砸在他的頭上。

「嗚！」他摸了摸頭，看向上方。

「啊，抱歉！」一道身影從樹梢上跳下來，定眼一看，是一名綁著馬尾的年輕女子。

「怎麼回事？」另一邊，草叢傳來慌張的腳步聲，一名蓬頭垢面的男孩跑出來，一不小心在他面前踉蹌。

「你沒事吧？」他將男孩扶起，男孩連忙道謝。

「小皮，你幹嘛？衝那麼快是被狗追？」女子叉腰說道。

「不是啦，我是聽到叫聲......」

「嘿，你們果然在這！」男孩話說到一半，又有兩個人出現。

一個面貌黝黑，個子高挑，四肢長而健壯；另一個有著罕見的白色長髮，面容巧而精緻，是一名嬌小的女生。

「喔？新朋友！沒見過你，從哪裡來的？」黑皮膚男生看見他，好奇地問。

「我剛剛藏得好好的，不小心掉了一顆石頭砸在他頭上。」女孩指了指他的頭，「看他走過來的方向，似乎是從森林那邊來的。」

「森林！」跌倒的男孩驚呼，其他人一致看向他。

「幹嘛大呼小叫？」

「森林啊！是森林，大人們不是說過，森林裡住著恐怖的怪物，而且還封印著古老的兇獸。難不成......」男孩瞪大雙眼看著他，他連忙搖頭。

「不是的，我......」

「小皮，你嚇到他了。那些都只是大人拿來嚇唬我們的故事，而且哪有怪物長得這麼人模人樣。仔細一看，還是個帥哥呢！」黑皮膚男生低頭端詳他的臉，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可是！」

「好了，小皮。我們講了老半天，他一句話也沒說，先帶他回村子，看他挺餓的樣子。」馬尾女孩露出古怪的笑容，一副因為準備違反什麼而得意的表情。

「其實我不餓......」

他才剛開口，立刻又被打斷。

「來！老規矩，投票！懷揚？」

「同意！」黑皮膚男生開懷大笑，他一向喜歡新鮮事。

「小璇？」

馬尾女孩看向白髮女孩，後者微微點了點頭。

「三比一，不用問你了。」馬尾女孩對著小皮吐舌，小皮不甘心地抗議。

「哪有這樣的，每次都耍詐！」

「誰耍詐？公平，公正，公開啊，咱們又沒辦法作籤。」馬尾女孩雙手一攤，聳聳肩說。

「不管啦，到時候被發現，你們自己負責。」小皮轉過身，賭氣道。

「別擔心啦，又不會怎樣，頂多被打而已。」懷揚將手搭在小皮肩上，小皮嘆了口氣。

「你是皮太厚，打了沒感覺，我跟你不一樣！」

「好啦，先回去再說。」

就在眾人準備回村莊時，他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那個。」

四個人同時回頭看他，他搔了搔頭，道：「請問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身高差不多到我的脖子，長頭髮、大眼睛，脖子左側有一道長疤的女人，大概四天前離開的。」

四人面面相覷，個個搖搖頭表示沒有。

「你說的這個人好像不是我們村裡的，請問他是誰呢？」

「他是我母親，已經四天沒回來了，我很擔心。」

「會不會是有事出遠門，只是沒跟你說。」懷揚說。

「不，前幾天有怪物闖進這片森林，並且突襲了我們，我想她是為此離開的。」

小皮張大嘴巴，結巴地說：「有，有怪物！果真有怪物！」

馬尾女孩像懷揚示意一個眼神，懷揚意會後開口：「先去另一個地方，這件事別讓村裡的人知道，你再詳細地說給我們聽吧。」

五個人前往一處位於村子外圍的山丘上，那裡有個山洞，是懷揚跟其他人討論祕密的地方。

「洵。」懷揚眼神飄向馬尾女孩。

「這裏只有我們知道，所以你可以安心地說，真的有怪物嗎？」

「沒錯。」他看著洵靛藍色的眼珠，「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一種兇獸，名叫攫獸，我母親說它們棲息在各地險惡之處，只有在進食週期才會甦醒。」

「不，沒聽過。我們的村莊已經很久沒遭遇大型災害或攻擊了，基本上是一個非常平和的地方。」

「對了，還沒請教你的名字呢！」懷揚微笑，他有一種使人心情安定的氣息。

「我叫連匡行。」

「所以，你說你們在四天前遭到攻擊，當時的情形如何？」

「那天晚上我跟母親在河邊烤肉，突然有一隻攫獸襲擊我們。那一刻母親叫我快逃，獨自一人留下來面對。後來我決定回頭迎擊，但還沒走出林口，就被另一隻從背後攻擊，接著便失去意識了。」

「我的天，聽起來好可怕！」小皮捲縮成一團。

「後來呢？」

「隔天早上，我在家裡醒來，除了一些擦傷外無恙，我的母親也平安無事。只是等我睡著再醒來後她就不見了。」

「聽起來，是你母親獨力擊退兩隻攫獸，好厲害！」懷揚讚嘆。

「厲害個屁啊，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笨蛋！若是發生在我們的村裡，你能想像是什麼情景嗎？」小皮反駁。

「小皮說得對，先假設匡行的母親武功高強，所以才有辦法擊退它們。但說難聽點，要不是發生在村外，我很難想像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大人怎麼反擊。」

「對不起，我錯了。」懷揚拍了自己的額頭。

「抱歉，我不想麻煩你們或者村裡的人。我有很不好的預感，而我卻不知道為什麼。」

「要我說，先帶他去見長老，看看長老決定如何。這件事已經超出我們的能力了，就別插手了吧！」小皮第一個跳出來，他只想擺脫麻煩，尤其是聽起來很恐怖的事。

「你怎麼這麼說，人家有難你卻想推給別人，那以後我們其中一個有麻煩，你是不是也要袖手旁觀？」懷揚不敢置信地質問小皮。

「這是兩碼子事，第一，我們跟他根本不熟，今天才剛認識。再者，你覺得我們面對猛獸的經驗有多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求助外面。」

「誰說要坐以待斃，匡行的母親一定有辦法應付，先找到她才對吧！」

「我們不能代替長老作決定！」小皮堅定地說。

「每次遇到麻煩你就龜縮！」懷揚氣憤地回嘴。

「你才是單純的熱血笨蛋！」小皮不甘示弱。

匡行一臉尷尬地在一旁看著，鮮少與人交際的他，不知道怎麼化解這情況。

「行了，你們再吵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洵冷靜開口，氣氛瞬間平靜下來。

「你們都有理，可是這件事確實超出我們的能力，我同意先找長老商量，看他怎麼說。」

懷揚驚訝地看著她，小皮則得意地笑。

「我......」此時，自始至終都保持安靜的小璇，終於開口了。

所有人看向她。

「我覺得分兩邊進行如何？一邊跟長老與村長報告情形，但不要說是猛獸入侵，只需要說明匡行的狀況。另一邊就跟匡行一起去找他母親。」

「好主意！」懷揚拍手。

「意思就是要離開村莊了，我才不要。」小皮再度沉下臉。

「你真的是......」

「這主意確實不錯，只是......」洵皺起眉頭，說：「我們都沒離開過村子，不知道外面有什麼危險，難保不會發生意外。再來，我們要怎麼跟長老及村長說呢？」

「我們可以找曾經離開過的那些哥哥們，不用太遠，只需要走到與城鎮交界的神木就好。至於大人那邊，就說我們稍微出去玩個兩三天，很快就回來了。」

「小璇你真聰明！」懷揚摸了摸小璇的頭，她害羞地笑了一下。

「就這麼辦，我跟小璇跟匡行去村外尋找，懷揚你就跟小皮去找長老。」

「為什麼我要去找長老？」懷揚不情願地說，一旁的小皮倒是鬆了口氣。

「因為你太顯眼了，很快就會被守衛發現，況且你是村長的兒子，你不見村長還不把村子掀了。」

「哎，好不容易可以出去探險。」

「先說好，如果我們被拆穿的話，可保不了你們。」小皮道。

「知道了。等我們離開後，你們再去跟長老報告。跟哥哥們詢問好後，大概明晚就可以離開。」洵看向匡行，後者感激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們，明明不認識我，卻這麼幫我。」

「幫你也是幫我們，我可不希望到時候怪物來襲時，我們毫無反擊之力。」洵露出笑容，深邃的五官帶著點帥氣。

「我要回去了，待太久會被我老爸發現的。」小皮起身，其他人也跟著站起來。

「你要跟我們回去嗎，還是......」

「不了，謝謝你們。今晚我就待在這吧，已經麻煩你們太多了。」

「那好吧，晚點我們會帶食物給你，別亂跑。」

洵說完，與其他人一同離開洞穴。連匡行坐在地上，內心一陣澎湃。

原來，人會改變的！

一想到這，他便笑了出來。

晚上，靠在牆上休息的連匡行，聽到腳步聲醒了過來。

「挪，我帶了一些烤豬肉和香菇，還有清水跟毛巾，等等你可以去一旁的溪邊清洗。」洵拿著火把，與小璇一同走進山洞。

「我們撿了一些木柴，讓你生火。」小璇抱著一捆木柴，小聲地說。

「太感謝你們了？」匡行接過食物，飢腸轆轆的他一拿到就大口地吃。

「對了，為什麼你之後不來了？」洵與小璇坐下，拿著一塊餅分著吃。

「什麼？」

「森林裡不是只住著你跟你母親嗎？很久以前，有個小男孩總是從村子後方的小徑進來，那個人總不會是別人吧？」

「你記得我！」連匡行驚訝地張大嘴巴。

「當然，我應該跟你差不多大吧？記得是七歲還八歲的時候，村裡突然來了一個新的小孩。」

「我也記得，那時我五歲。」小璇點點頭說。

「所以......，全村的人都記得我？」

「與其說是記得你，不如說我們知道有一對母子長居在林中，與外界隔絕。」洵咬了一口乾餅，發出喀喳的爽脆聲。

「那麼，我可以問你們一個問題嗎？」匡行的心臟逐漸加快速度，巨大的咚咚聲在體內迴盪。

終於等到了，等到一個可以得到答案的機會。

「嗯，你問吧！」洵彷彿猜到他要問什麼，避開她的雙眼，將視線往下移。

「為什麼，你們那麼討厭我？」連匡行的語氣沒有怨恨，也並非責怪，只是單純的好奇，將壓抑許久的疑問釋出。

然而他得到的答案，是沈默。

小璇縮起身子，小口小口地吃乾餅，洵則低頭不語。

許久，三個人都沒說話，只是自顧自地吃東西。

再度遇上這種尷尬的氣氛，連匡行只能選擇什麼都不做。

「不是討厭。」

洵抬頭，匡行看著她。

「不是討厭，是害怕。」

洵還是沒看匡行，後者一頭霧水。

「從小大人就跟我們說，森林裡住著各種怪物，任何人都禁止進入，也不准跟從裡面出來的東西接觸。」

「我不懂，我是人啊！我只是想跟你們交朋友。」

「大人們跟我們說，你是魔鬼之子，會帶來瘟疫和鼠瘧，使村莊毀滅。」

匡行傻住，不知道該回什麼。這個意料外的答案，讓他無所適從。

「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個問題，我早就知道是我們的不友善傷害到你了，我只是想跟你道歉。」

「可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只是村民，連匡行想起其實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住在森林，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的過去。

「對不起，大人們什麼都沒解釋，只說絕不要跟你們接觸。現在想起來，我們當初對你丟石頭真的很過分。」

當時，洵便是丟他石頭的其中一名小孩，事後想起來，只覺得很過意不去。

氣氛凝重，沈默再次降臨，三個人各自吃著手上的食物。

洵心中知道，如果能再次見到他，不只是想道歉，更想要認識這個努力要融入世界的勇敢男孩。

「謝謝你們。」

洵與小璇驚訝地抬頭看他，匡行開朗地微笑。

「我一直很想知道答案，現在我收到了，我會證明我不是魔鬼之子，也不是帶來災害的厄運。」

洵一時不知該接什麼，反而是小璇先開口：「我相信你，你絕對不是惡魔，我們會幫你找到你母親的。」

小璇回以笑容，匡行看著那可愛的表情呆住了，未曾體驗的情緒浮上心頭。

「你......」洵想說什麼，又將話吞回去，因為她不想讓這麼單純的人知道人心的醜惡。

「已經晚了，我們該回去了。明天下午我們會來接你，到時候就可以去找你母親了。」

「好，路上小心。」

回村子的路上，洵感到五味參雜。

「小璇，你對他有什麼感覺？」

「感覺？」小璇愣了一下，然後臉龐微微泛紅。

「不是那種感覺，我是說你覺得他是裝的，還是真的那麼單純？」

「裝的？單純能裝出來嗎？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想認識世界的人，或者說，他希望世界給他多一點空間，而不只是那片森林。」

小璇歪著頭，洵則苦思不語。

片刻後，洵終於露出微笑：「小璇，你果然是我們之中最聰明的。」

洵握起小璇的手，拉著她小跑步。

與其執著在過去的愧疚，不如未來好好的對待吧！洵暗自在心中下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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