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30: 白事是做給在世的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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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時間是上午9時30分，我是法醫蔣靜文，現在替死者梁耀銘進行驗屍。死者身高175厘米，體重71公斤。死者頭部有外傷、身體有多處擦傷及車胎壓痕。左手、雙腳均有開放性複雜性骨折、右手斷開、盆骨骨折。需要進一步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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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假日在郊區的道路騎單車，慘被私家車撞到，捲入車底及拖行，血肉迷糊，當場證實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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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離世的家人固然傷心，每天都聽到家屬們在走廊哭泣。但今天聽到的不是哭聲，而是爭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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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媽媽，當然是我才可以認領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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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丈夫，最親近的人當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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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沒有結婚，最親當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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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10年前已經趕走了他，還說沒有這個兒子。今天竟然說是他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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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世紙母親的名字是我，當然是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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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母親和同性戀人在走廊爭吵不斷，職員出手都未能制止，甚至反被死者母親指罵。啊生今天要回學校準備畢業論文發佈，所以無人幫忙出手調停，無可奈何之下唯有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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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啦！死者為大，你們在這裏吵吵鬧鬧，是不是想死者死後不等安靈？要吵就出去吵，不要打擾我們工作和死者！」我大聲責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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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頓時停住了嘴，但雙方情緒還沒有緩和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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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梁耀銘的驗屍報告一日未出，你們都不能認領屍體。麻煩你們離開。」我落下驅逐令，雙方也只好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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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今天身體已經抱恙的我被他們這樣氣一氣，又頭疼了。快回去辦公室沖杯咖啡喝喝，解解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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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咖啡機忽然失靈，明明今天早上才用過，為何忽然壞掉？沒有咖啡，只好吃止痛藥。打開抽屜，連止痛藥都離奇消失！止痛藥是常備藥，不可能吃完但沒有補貨，更可況連餘下的包裝都一同不見，確實離奇。這不排除是「朋友仔」的惡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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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夠了！今天醫生心情不好，快！還原所有東西！」我對著無人的房間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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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陣白煙，從地下的門縫飄進來，形成一團，再變成人形，而他就是剛才那場爭執的關鍵人物——梁耀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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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你不宜喝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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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體出現不是想我為他解決問題，而是叫我不要喝咖啡。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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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醫生，你睡眠不足、食無定時。咖啡太燥熱不合你體質，少喝為妙。」他說出一堆令人費解的話，摸不著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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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醫生，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他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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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來，應該不只勸叫我不要喝咖啡。找我甚麼事？」我直接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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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和我媽關係一般，我也沒想到她這樣吵吵鬧鬧。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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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呀，你媽和你另一半吵到這樣，全個辦公室都知道。」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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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向我道歉。正如我所聽到的一樣，10年前死者向家人「出櫃」，但家人不願接受，更趕走他，一直都再沒有任何往來。而男朋友叫Dave，是3年前在同志活動認識，2年前同居。如果以親密程度來說，各有各的理解，與母親血濃於水，但10年沒有聯絡。；另一位是同居的親密伴侶，也視對方為終身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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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自己當然希望將自己的遺體交由Dave簡單處理後事。不過，即使母親這10年來都沒有聯絡，但始終都有養育之恩，所以也不想做的太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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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他這樣說，我就更頭疼。為甚麼我常常都變了家庭輔導員，處理大大小小的家庭糾紛和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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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性伴侶即使在外地結婚也不被政府接受，這幾年都有不少同性伴侶因遺產或確認身分問題入稟法庭，也有不同的裁決。而根據指引，親屬及朋友均可為辦理辨認遺體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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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問題是死者母親要爭奪領走遺體，死者的同性伴侶便沒有身份和權利領回屍體。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他們自己私下解決，由母親授權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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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醫生，我知道這件事不屬於你的工作，但可能要麻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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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你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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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咖啡和止痛藥都不好。醫生，你要好好保重身體。早點睡，不要熬夜。」他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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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的這些話似曾熟悉，但霎時之間又想不起是誰跟我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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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班，剛過了9點，他媽又來，說要領走遺體。擾擾攘攘，最後都是我來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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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都說過，有消息會通知。不如你跟對方聯絡一下，互相讓步。你都是想你兒子死後可以安息，你這樣做，只會令他放不下心。」我嘗試勸服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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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查過，我才有資格處理我兒子的後事。如果你做錯事，我一定會去投訴你，還會説給報館知。我告訴你，我說得出做得到。」她出言恐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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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她說到做到，還把兒子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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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有消息再通知你。」話畢，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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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明白，一場後事，當作給死者顏臉，按死者心願完事就算吧。」我向在茶水間小休的民叔吐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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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醫生，紅事、白事都是做給人看。死者都已經走了，做得多風光都看不到，所以白事都是做給在世的人看。要不然為甚麼要燒大屋、燒溪錢，還要張張都10萬元，下面恐怕通貨膨脹得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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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個都這樣燒，下面物價一定很貴。」我被民叔逗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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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白事都是在世的人給自己好過一點，生前對他不好，就想死後補償，覺得做完這些就心安理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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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是因為太太覺得之前趕走了兒子，現在想補償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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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走了，現在才懂珍惜，可惜太遲了。」民叔說完，輕輕拍拍我肩膀，然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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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時不好好珍惜，死後搶著要，這是甚麼邏輯？當法醫久了，將生死看得容易，每天都看著家屬來來去去，遺體一具接一具。有的意外離世、有的自殺了結生命、有的年邁老去、有的生病去世。生命變幻莫測，沒有人可以推測估算。可惜，人總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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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梁太太，10年沒有與兒子聯絡，忽然接到兒子死訊，白頭人送黑頭人。除了震驚，還有的應該是內疚和悔意。希望為兒子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後事，最後盡一點母親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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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驗屍報告完成，一並通知Dave和梁太太一同來。二人又為白事爭吵，Dave說希望替死者辦簡單沒有宗教儀式的喪禮；梁太就要傳統道教儀式。而死者就和我一樣站在一旁，而不同的是，他拼命希望母親接受Dave的建議，他心中希望舉辦的都是簡單的喪禮，但他如何說服都沒有人聽到。而我就袖手旁觀，看著這場已經不知吵了多少回合的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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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假期，閒暇之間無意打掃廚房，清理一下無用或過期的東西。在櫥櫃的深處找到一個新簇簇的紙盒，打開才發現是一個全新的暖水壺，裏面還有一張小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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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太燥熱不合你體質，少喝為妙。你要好好保重身體。早點睡，不要熬夜。」是媽媽當年送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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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在我生命之中已經超過10年，完全沒有想到還有東西以這種方式留下。可能當年搬屋匆忙，見它新簇簇就一併打包，來到就隨便找個角落塞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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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媽媽患病離世，她生前是個做事井井有條的人，甚至連自己的後事都已經事前安排妥當，仔細紀錄在筆記本上。用甚麼照片作遺照、甚麼儀式舉行喪禮、心儀哪一間殯儀館的哪一個房間都一一紀錄下來。而在世的人只要好好按照上面的指示就可以，也是完成她最後的一個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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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程沒有吵架，還佩服她竟然在人生最後一個階段都如此準備妥當，邊處理後事，邊回憶起她生前的習慣，有種好像一起完成最後一件事的感覺。第一次經歷白事的我沒有感到傷感，對死亡沒有特別反感或覺得可惜，反而是溫暖，溫暖地完成媽媽交給我們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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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事是做給在世的人看，同時也是為往生者做的最後一件事。過程是否順利、如願就看你對往生者有多了解有認識，否則這都只是一場做給人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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