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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六歲的朱櫻老早以前就注意到那間補習班了。
長頸鹿美語安身於巷弄轉機處，瑞科文理補習班緊埃著修車行隔壁，呆板而無趣。只有它最特別，挺立在大馬路上、位於這一代最高聳的樓宇。
氣派的補習班也有一個氣派的名字—美利堅。從美語學校的玻璃門可以望見部分格局，一座由塑膠構成的碉堡惹眼的樹立，路過它的孩童無不多看兩眼。
朱櫻永遠記得媽媽牽著她的手，在一個慵懶、嗜睡的午後走了進去。
她的睡意在看見那座堡壘後消失的無影無蹤。去除了玻璃，近距離觀察又是另一種感受。塑膠設施比她料想中來的好。不，好上太多了。雖然這和公園附身溜滑梯那座有些相像。衝著球池這點，朱櫻明顯感覺它高級了不少。
哪個六歲孩子能抗拒球池？
「媽媽，我想去玩。」
「乖。」媽媽抓著她的肩膀，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我們先去看環境，等一下好不好？」
她未來的老師Helen向她們介紹了一本又一本的教材，又在一間間空教室內兜轉。朱櫻只覺得無聊極了。她打著哈欠，心心念念著球池。
「這裡的學費怎麼算？」
主任拿出了一張表格，胖臉堆出一個熱情的微笑。她在上頭圈圈畫畫、最後寫出一個數字。
朱櫻感覺媽媽忽然加重握著她的力道。
「一個月收一次錢。別看這價格，我們英文課都是外師上的，還有人給她看學校作業，媽媽可以完全不用擔心她的功課。」
媽媽瞥了瞥嘴，看上去猶豫不決。她彎下腰，視線與朱櫻齊平。「妳喜歡這裡嗎？」
「喜歡。」朱櫻回答。「我什麼時候可以去玩。」
「妳來這邊讀就每天都可以玩。」主任說。
「謝謝，讓我們回家考慮考慮。」
朱櫻在臨走之前又戀戀不捨的望了城堡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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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朱櫻為了英文名字失眠了一宿。她原本的英文名字太普通了，光是在幼稚園就和兩個人撞名。Lisa太普遍了，滿大街都是。Amanda對她而言拼法太複雜。能代表朱櫻的名字，必須容易被記得但又足夠特別。
朱櫻想像自己被簇擁著，她的名字在新朋友、新同學間傳頌，人人都肯定她的選擇。就像幼稚園畢業公演的時候，做為女主角的她被家長討論著、誇讚著朱櫻表現大方。
朱櫻簡直等不及要去課後補習。朱櫻感覺好極了！在她向朋友透露自己要去美利堅讀書，朋友的回覆讓她的愉悅持續了一整天。
貴族學校！她心想。有錢人讀的補習班。朱櫻第一次覺得自己就像童話世界裡的公主。儼然把媽媽昨晚關於好好讀書的教訓甩到了九霄雲外。
「Hera，這裡是妳的教室。等一下的課聽不懂沒關係，盡量跟跟看。」朱櫻頭一次聽見新的英文名字有些不習慣，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主任在叫自己。她接過生平第一本外文課本，迫不及待的進了教室。
出乎意料的，沒有人投來好奇的視線，也沒有人向她搭話。大家好像對於新同學的到來見怪不怪。朱櫻望了望，她看著一個穿著白色裙裝的女孩感覺很順眼。
她挑了女孩旁邊的空位，正想自己介紹。一道聲音在她耳際響起：「那是我的位子。」
說話的是Lucy。Lucy有張心形臉蛋，頭髮紥成兩個雙馬尾。她的鼻子略為扁塌，不普通但也不特別好看。
朱櫻發現Lucy不怎麼喜歡自己。同樣的，Lucy也不怎麼喜歡朱櫻。
她們身上透著類似的氣息，不知害臊為何物、同樣渴望活在鎂光燈下。朱櫻似乎認出了她，在那一代孩子常玩耍的小公園，也許曾在走廊上擦肩而過。一個畫面從那些零散的記憶中脫穎而出—在幼稚園畢業表演舞台，Lucy 穿著一件粉紅色洋裝走動，她在舞台上很自在，沒有絲毫扭捏、也不怕生。
「我看過妳，妳讀企鵝班。」朱櫻說。「妳在畢業表演時演女主角。」
「沒錯。」Lucy 冷淡的回覆。
「我是Hera，以前讀獅子班。我在畢業表演的時候也是—」
「要上課了。」Lucy 打斷她，她從書包裡拿出鉛筆盒擺弄了起來。朱櫻把女主角三個字硬生生給吞了回去。
朱櫻隱隱有種感覺，大人們稱呼作第六感。她們不對盤，兩人都是磁石的N極，只會相斥，無法和睦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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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朱櫻和Lucy其實有非常多共同點。比方說，玩遊戲的時她們爭著要當露亞；決定話劇角色時，一口同聲說要扮演寶加康蒂。
和她這個家境一般卻花大把錢補習的人不同，不管是人際還是課業方面，Lucy是貨真價實的公主。而朱櫻，毫無疑問的總是被她壓一頭。
她們的競爭關係在變成真正的交惡前持續了一段時間。在此之前，Lucy 對她的態度頂多只是些微不理睬。
那天Lucy帶了一本塗鴉本和一盒嶄新的蠟筆到補習班。「魔女的考驗」是兩人都非常喜歡的動畫，Lucy心情好時總拉著朱櫻一起討論劇情，假裝自己便是裡頭的小魔女。當Lucy 拿著印有卡通人物的塗鴉本時，多抱著分享的心情。
「妳拿錯蠟筆了。」朱櫻出聲，在Lucy 手中的藍色蠟筆碰到紙張前拉過塗鴉簿。「香草的眼睛是紫色不是藍色。」
「是藍色的，妳記錯了啦！」Lucy耐煩的回答，拿回屬於自己的本子。
「我確定是紫色，不信妳回去看重播。」忠於原著的朱櫻堅持，悄悄挪動簿子。
「還給我，我說是藍色就是藍色！」Lucy 用手肘壓住畫本，不讓朱櫻移動。
「真的是紫色—」
刷啦！
封面和內頁分了家。朱櫻盯著自己手裡的殘骸，一時之間不知所措。
「Hera！」頭一次朱櫻這麼討厭聽到自己的名字。她垂下頭，眼角餘光瞥見Lucy 因著氣憤的緣故漲紅的臉。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我再買一本賠妳。」
刷啦！
Lucy 站了起來。「這是我媽給我買的，妳賠的起嗎？」
「Lucy！對不起！我真的—」
Lucy沒給她辯解的機會。用力甩上門，逕自離去。
碰的一聲，宣告一段友誼的死亡。
4
朱櫻感覺自己被耍了，主任就是個食言的騙子。打從來了美利堅，天天都忙綠無比。公立幼稚園的程度可只教了A、B、C，最多會兩個單字Apple、egg。
什麼動詞、介系詞，疑問句、祈使句的，她聽都沒聽過。
這可有什麼時間能去堡壘玩？
「妳還在這裡罰抄啊？」朱櫻辨在識出聲音的主人後決定無視。她頭也不抬，繼續振筆疾書。
「喂！妳沒聽到說話嗎？」 那五官和Lucy 用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鬼見無人搭理她，氣的鼓起腮幫子。
朱櫻永遠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情境。上幼稚園中班的Mary劈頭就用英文說了一句。朱櫻刷紅了臉，不僅是因為無法回答的尷尬，更是因為上小學的自己竟然輸了一個小鬼頭。Mary輕蔑的眼神在那一刻被烙印在腦海。事後知道她和Lucy 的關係，朱櫻絲毫沒有驚訝。
「哈！又因為功課不交被罰了。程度最差還不努力學習，活該妳在補習班吊車尾。」
朱櫻從不是讀書的料。她的腦海裡充斥著無數幻想。朱櫻想著教室外頭的堡壘，想著自己和Lucy之間的鬥爭。她們穿著金黃鎧甲、騎在俊美白駒上。朱櫻夾緊馬腹，向前衝刺。
她們同時舉起手中的標槍，朝著對方扔去。
“Hera! What did I say ? Answer my question.”朱櫻一個機伶，強迫自己回到現實世界。“Well…”
“Tell her, Lucy.” 向她投去一個鄙夷的眼神，Lucy一字不差的重複了外師的問題。
“If I find that you are not concentrating again, I will kick you out of my class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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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櫻的蜜月期在她來美利堅的一個月後宣告結束。外師不再寬待她，讓她以新生為由解釋自己的分心和可怕成績。而伴隨而來的，便是堆積如山的罰抄和額外作業。
就是最後一名才不想讀書。什麼也不會壓根不知道從何下手。朱櫻心想。「妳為什麼不去球池玩，別站在這擋我的光。」
Mary搖搖頭，神秘兮兮道：「我給妳看一樣東西。」朱櫻這才發現她的手始終藏在背後。
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什麼好東西？」
「這個。」
朱櫻發出一聲驚呼，Mary手裡承載的可是每個小女孩的夢想。「這不是真假公主電影裡的芭比嗎？那隻廣告一直出現，會唱歌的芭比。」她伸出手，才觸到娃娃金黃、柔軟的塑膠髮絲。Mary就把手縮了回去。
「讓妳看而已，誰讓妳摸的？」
「借我玩，拜託。一下下就好。」
「這是Lucy 的，妳去求她啊！她同意我就借妳。」說完，Mary風一般的從她眼跟前消失了。
朱櫻感到一陣羞愧，沒想到自己竟然上了當。輕易拋棄了自尊，低聲下氣的哀求她。
Mary果然是Lucy的妹妹。這姐妹倆一樣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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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朱櫻覺得自己該感到榮幸，沒想到自己是第一個看到芭比娃娃的人。金髮碧眼的人型娃娃和她的歌聲從那時起開始入侵她的人生。娃娃頻繁出現在補習班，出現在每個除了朱櫻的女孩手上，不時就會響起真假公主動畫電影的旋律。朱櫻總是告誡自己不要去看，別露出羨慕的眼神。每當她無意間流露出一絲半點的渴望，Mary總會微笑的抱緊娃娃。
朱櫻倔強的認為這都是Lucy計謀。肯定是她在背後指使Mary讓她折磨自己。
朱櫻感覺自己正走向瘋狂。芭比甚至出現在她的夢境裡，用溫柔的她說話。娃娃聲明朱櫻才是她重要的人。她的朋友是朱櫻，而不是Lucy。朱櫻從Lucy 手中拯救了娃娃，她欣喜的拉著芭比，帶著兩人踏進堡壘、潛入球池。填滿塑膠圓球的池子在碰到她們腳趾的那一刻變成了海水。朱櫻任由芭比牽著她，不停向下。朱櫻穿著一套華服，厚重的裙擺拖地，和娃娃身上的款式相仿。鑲嵌寶石的王冠看上去光彩奪目，朱櫻期待的望著芭比的手越來越低，王冠就要觸碰到她的頭頂。
噹！噹！噹！
她猛然發現沒有加冕儀式。只有代表午睡結束後的鈴聲和沉甸甸的現實。
朱櫻不是沒有想過問媽媽。為了芭比，她可以好幾年不買玩具。幾次話語在她的舌尖打轉，就要脫口而出時，媽媽對於昂貴補習費用的叨唸總是打斷了她。
娃娃大概跟她無緣吧。
在罰抄、與Lucy惡鬥中，朱櫻迎來了聖誕節。
「驚喜！」一個巨大的禮物盒放在她床上。在媽媽的注視下，朱櫻飛快、近乎粗暴的撕開包裝紙。她僅僅是看了內容物一眼就抑制不住的大叫。
「媽媽！媽媽！媽媽！我好愛妳，妳真是對我太好了。」
朱櫻抱著她的戰利品，一個絕妙的計畫在腦中生成。她可以感覺到汁液滑入口中的滋味，忍不住品嚐纖維細膩的果肉，復仇的果實肯定比她想像中來的更為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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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朱櫻在從小學前往補習班的路途中哼著她聽過無數次的旋律—真假公主芭比的主題曲。塑膠袋隨著她的步履搖晃，不時擊打著自己的大腿。
她的心情極好，好到她甚至主動願意和Lucy說話。朱櫻現在完全能忍受Lucy的冷嘲熱諷，沒有什麼可以破壞這一切。
「我有個好東西，勝過妳會唱歌的芭比娃娃。」她用唱歌似的語氣道。「妳想看嗎？」
「妳才沒有。」Lucy 肯定的說。「妳只不過是想玩我的娃娃。我死都不會讓妳玩我的芭比，我可不希望它的下場跟塗鴉本一樣。」
「妳想太多了，我才不稀罕！」朱櫻說，這一回可是真話。
朱櫻是第一個進入達補習班的人。她飛快的換上室內拖，看著同學陸陸續續的通過大門。隨著人們聚集，她的心跳越來越快。確保最後一個人抵達，朱櫻清清喉嚨，扯下安置她珍寶的塑膠袋。
「我媽媽給我買了廣告裡的芭比，她的舞裙可是會—」
朱櫻來不及完成她的句子，女孩們爭先恐後的擁上來，帶著渴慕的眼神觸摸的玩具。一隻隻手在空中攫取，公主的裙擺被抓的變形；朱櫻驚恐的發現她的綁帶舞鞋從小腿處被拽了下來，好在那不是真的絲帶，堅挺的塑膠可憐兮兮的掛在腳踝。
她開始後悔把芭比帶來補習班。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此時娃娃在家裡，就不會受到粗魯的對待。就為了讓Lucy 嫉妒嗎？
一陣熟悉的旋律闖入朱櫻的思緒。只見Lucy 站在人群的最外圍，女孩們上一個寵兒，芭比娃娃靜靜躺在她懷裡。Lucy單薄的身影顯得孤零零，芭比娃娃的歌聲依舊持續著。聽在朱櫻耳裡十分哀怨，彷彿在控訴為什麼沒人理會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更新、更酷，朱櫻的娃娃身上。
一陣扭曲的喜悅襲向朱櫻。
望著Lucy 扭曲的臉，朱櫻感覺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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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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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風格詭異的作品，我拿去當小說創作課的作業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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