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壇上立著一支蠟燭 - 第二十六章：月神

黃袍下的觸手刺向瑪琳娜，威爾弗里德一劍將其斬斷；莉安娜猛地衝上前，長劍直指伯特倫的頸部，刺到黃色長袍上卻如同刺到堅硬的鋼鐵，彈了開來；瑪琳娜手指下揮，重力往文斯頭上壓去，小修護主心切，數根粗壯的尖刺擋下從天而降的攻勢。

短暫交鋒結束，三方停下。

「我應該把入口給封住了。」伯特倫說。聽到那濕潤、沉悶的聲音，莉安娜還是沒藏住那一點恐懼。

「入口是被封住，但不是消失，否則你從這出去時可能會出現在深海某處，或是萬呎高的天空上。」瑪琳娜說。「我或許沒辦法創造陵墓的入口，但要找出來已經存在的並撬開，算不上難事。」

聽瑪琳娜這麼說，范終於知道瑪琳娜他們留下鑰匙的原因了。「妳故意讓我們先來找伯特倫的？」范問。

「我唯一怕的就是伯特倫死都不願意交出法陣，你可說是我的貴人了，范。」

「妳欠我的可多了。」

「我會連同上次的人情一起還的。」瑪琳娜淺笑，說：「我挺想在這跟你們繼續聊天的，但正事要緊，我先去拿艾莉諾．索恩的心臟了。」

伯特倫冷笑一聲。

「他的異常化臻於完美，就只差最後一步了，不是二十年前的唐斯沃恩能比的。」威爾弗里德說。

「那我得早他一步把心臟拿到手。」瑪琳娜說。

「我可能擋不住他，旁邊那三個可算不上盟友。」

「為了崇高的理想，犧牲是必要的，我一直很認同你說的。」瑪琳娜拍了拍威爾弗里德的肩膀。

「瑪琳娜，妳⋯⋯」

威爾弗里德身體僵住，雙眼瞪大，掙扎一陣後身體弓起，趴到地上，背部裂開，向上生長成約四公尺高的漆黑團塊，頭上鞭子般的藤蔓晃動，四肢化成粗壯的腳。團塊狀的身體上數張大嘴開合著，長著羊蹄的腳重踏著地板。

他從喉嚨發出沙啞的喊聲，連同伯特倫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震懾，一時間竟沒人阻攔向高塔走去的瑪琳娜。

范沒想到踏向異常後看到異常生物還會感覺到恐懼，威爾弗里德變成的異常生物的存在感甚至高過伯特倫。

威爾弗里德狂亂的重踏將他們從震驚中喚醒，莉安娜看著威爾弗里德，呆問：「老⋯⋯師？」

四足猛踩，身上的藤蔓亂打，威爾弗里德堵在路中間。小修的反應隨著威爾弗里德的暴躁而變得尖銳，發出尖叫，用尖刺刺向威爾弗里德。

兩隻大型的異常生物劇烈碰撞，范看到莉安娜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趕緊把她向後拉。

「變成黑山羊幼仔，真是最符合你的結局了，威爾弗里德。」伯特倫發出大笑，他伸出章魚觸手幫忙落下風的小修。但黑山羊幼仔皮粗肉厚，力大無窮，無論觸手的纏繞或拍打都沒有太多的效果，反倒是讓牠更暴躁了些，用力撞翻小修，再朝伯特倫奔去。

異常大戰，人類站在一旁。在震耳欲聾的碰撞聲中，文斯突然倒了下去。范一驚，忙扶起文斯。

「小修在反嗜我，牠不肯停下生命力的吸收。」

隨著他們與小修變得親近，早就忘記在收養小修時莉安娜的告誡。異常生物不會有感情的。

他得想辦法救文斯，平常或許還能詢問莉安娜，但在威爾弗里德被化做異常生物後，他不認為莉安娜還有心力應付眼前的亂象。

「喂。」

范轉頭，莉安娜臉頰上有淚痕，但表情已經轉為平常的那個莉安娜了。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拯救變成異常生物的人類，威爾弗里德已經死了，而莉安娜接受了這個事實。要是可以，范會對莉安娜敬禮以表感謝、敬意和佩服。

「要救文斯得重創小修，讓文斯能把主導權拿回去。」莉安娜說。「伯特倫肯定會阻止，因為少了小修，他沒辦法對抗威⋯⋯對抗黑山羊幼仔。」

「要對伯特倫用什麼咒文？」

「『穆克』，無聲咒，意思是寂靜。」

范點頭，也沒問無聲為什麼對伯特倫有殺傷力，他對逐漸虛弱的文斯說：「再堅持一下。」

文斯擠出個笑容，點頭。

范再一次唸出強化咒，同時用掉身上最後一串咒文。感受到全身力量成長，他與莉安娜朝伯特倫殺去。本來和小修一起對抗黑山羊幼仔的伯特倫腹背受敵，連忙側過身分出數十根觸手想要抵擋兩人。

「少了我，你們只會被幼仔當螻蟻在踩的！」

莉安娜推開范，以銳不可擋的氣勢衝向鋪天蓋地的觸手，在無聲咒的幫助下長劍破開天羅地網，刺上伯特倫的黃色長袍。

「我知道，我去你的。」莉安娜說。「樞韃姆．卡纙荼。」

莉安娜唸出淨化咒，長劍閃起火焰，溶解掉伯特倫的黃袍，露出之下的血紅色肉軀。一根觸手從旁重重拍向莉安娜，將她逼退。

伯特倫身上的血管與筋肉開始重構黃袍，只是同時忙於對抗莉安娜和黑山羊幼仔，伯特倫渾然忘了消失在他面前的范。

范繞到後方，彎刀一斬，將伯特倫的首級斬下。

「穆克。」

一瞬間，萬籟俱寂，他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聲。短暫的寂靜後小修和黑山羊幼仔的撞擊聲以及伯特倫淒厲的哀號才灌入他耳中。

范與莉安娜轉而從後方偷襲對抗黑山羊幼仔的小修。在唸出陽光咒的那刻范很是不忍，畢竟小修陪伴他們不少時光，但他得救文斯。小修一聲悲鳴，龐大的身軀崩塌而下，現在他們要煩惱的變成眼前這隻黑山羊幼仔了。

兩人並肩站著，范感慨著莉安娜的變化，要是之前的她，怎麼可能會願意冒著被黑山羊幼仔輾死的風險協助救出文斯。

「怎麼辦？」范問。

「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莉安娜苦笑說。

黑山羊幼仔長嘯一聲，左前羊蹄刮著地面，蓄勢待發。

在兩人束手無策之時，文斯走向前，經過范身邊來到奄奄一息的小修旁。小修顫抖著身子，發出類似啜泣的聲音。

文斯輕撫小修，轉頭看著范。

「你問過我看到的幻覺是什麼。」文斯說著，突然，小修裂開大口，往文斯吞去。「是你，范。」

文斯不閃不避，反而迎向小修。小修一口把文斯吞入腹中，兩者融為一體，體型頓時倍增。一股慌恐從范的心底湧上，趕忙衝上前，彎刀砍向小修，當刀碰觸上小修的軀體那刻卻斷成兩節。

「莉安娜！」

莉安娜顯然也沒想到眼前這變故，垂下劍，搖搖頭。

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拯救變成異常生物的人類，他明白。但他不接受。

「不不不！」范雙手用力抓向小修，不斷用日光咒想要撥開牠的肉體將文斯從中抓出。小修沒有理會他，就像范根本不存在似的。

黑山羊幼仔和小修這兩隻異常生物撕裂對方，啃食、重創、殺戮，消耗著彼此的生命力直至枯竭，雙雙倒下，崩解。范衝上前，卻沒有在小修那如爛泥般的肉體中找到文斯。兩人的一生幾乎交疊，文斯死了，范彷彿整個人被抽乾，呆愣地不斷撥找著那灘爛泥，想再看文斯最後一眼，卻什麼也沒找到。

威爾弗里德的情況好一些，在黑山羊幼仔的軀體崩壞後，還一息尚存，卻注定將死。

莉安娜走到他身邊。

「為什麼？」

「⋯⋯我怕了，在感受到生命即將耗盡時，我怕了。我騙自己破繭而出的會是蝴蝶，不是異常。」

「你跟我說過你會戰勝這股恐懼的，你說我也會的。」

「原諒我的懦弱，我親愛的學生。」

「別強人所難了。」她看著威爾弗里德眼神逐漸失去光彩，說：「老師。」

威爾弗里德露出釋懷的淺笑，正緩緩闔上雙眼，莉安娜舉起長劍，往他的胸口刺下。他的身體一抽，眼睛半睜半閉，盡辭而死。

莉安娜將威爾弗里德的雙眼闔上，起身。

「我要去找瑪琳娜了。」

范沒答話，跪在爛泥旁兀自找著文斯。

在莉安娜準備朝高塔走去時，瑪琳娜已經用左手捧著心臟走回來了。艾莉諾．索恩的心臟外表附著著漆黑的蠟，一下一下地跳動，每次跳動，都會發出低沉如鼓鳴般的聲音。

莉安娜舉劍，憤怒地看著將威爾弗里德變化成異常生物的兇手，臉上寫滿著憎恨。

「威爾說過，埃爾韋爾的異常化臻於完美。」瑪琳娜笑著說。「可別小看牠了。」

莉安娜一愣，急忙轉身。伯特倫同時揮出兩根觸手，一根刺往范，一根刺往她。長劍揮過，她斬斷襲來的觸手，卻無暇顧幫忙范。

范的肚子被觸手刺穿，然後，她的腹部也被貫穿一個小洞。

她踉蹌一步，往旁倒下時用盡全力轉身，將長劍投往從後偷襲她的瑪琳娜。

長劍以潮鳴電摯之勢射向瑪琳娜，擦過她的臉頰，劃斷幾根髮絲。

伯特倫撲向瑪琳娜，眼神中滿是憎惡，身上綻出百餘根觸手。「那是我的⋯⋯我的！」他叫道。

瑪琳娜淺笑著，食指指向他，往下，伯特倫瞬間被壓入地面，在不甘的慘叫聲中成了一灘爛肉。她沒多看這群爭得你死我活的異常研究者一眼，從他們身邊悠然走過，留下兩人自生自滅。

莉安娜試圖爬起身，又跌倒在地，早已生無可戀的范躺在她身邊，面無表情地盯著異空間的星空。鮮血不斷從腹部流出，兩人逐漸虛弱的呼吸在廣闊無垠的陵墓中迴盪。

莉安娜嘆口氣。

「沃里薩真的出現在你面前過嗎？」

「嗯。」

「你覺得我會有下一生嗎？」

「會。」

「是嗎⋯⋯其實我覺得你也會有。」

「⋯⋯現在有信仰了？」

「我理解老師的恐懼了，肏⋯⋯他的，告訴我，祂長怎樣。」

「我沒見到祂，但⋯⋯祂跟我對話過，隔著一面牆。」

「說什麼？」

「我說我們⋯⋯真的是無辜的，求祂⋯⋯救救我們。」范的神智開始模糊，彷彿回到他對著月亮祈求的那晚。「祂說我們會⋯⋯沒事的，文斯⋯⋯祂說我們會⋯⋯沒事的。」

莉安娜沒回話，范緩緩閉上眼。

「范。」

聽到莉安娜叫喚他的聲音帶著荒謬，他應了聲。

「那不是沃里薩。」

「嗯？」

「那時我也⋯⋯在冰原監獄，被襲擊的前一晚我在巡邏。」

范醒了過來，也明白莉安娜的意思了。「別說了。」

「我聽到有人在哭訴他們是無辜的，我安慰了那個人，只隔著⋯⋯一道牆。」

眼淚流下，范邊哭，邊笑。他本以為已經跌入絕望與虛無的深淵了，殊不知還能再下墜。

月亮上有一名神祉，那神祉從未看過他一眼。祂什麼也沒做過。

鮮血與生命流逝，范撐不住眼皮了。

在范意識即將消散之際，聽到那救了他一半人生的聲音。

「你會沒事的，范，你會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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