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仙魔鬼 - 92

和看護打過招呼，在安養院經過一週，他的期待被揉成一團破破爛爛。

白天上課、放學安養院，即使潘叡禹回到班上鄭炘緯也無暇顧及，霸凌早就拋諸腦後，或者說他心虛拉不下臉面對，氣氛自然歸於平靜，彷彿事情從沒發生過。

潘叡禹跟之前無異，成績好人緣佳，唯獨仍不理會他們這群，他更不敢主動做什麼了。

照顧阿公令他焦頭爛額，漸漸地，他有時累了會在院內住一晚，爸爸根本沒發現他不在，只固定給他生活費，於是他愈來愈常往「那邊」跑。

老人家看起來虛弱，實際上像堅硬石頭，翻身擦澡換衣服相當耗力，他雖然有男生的力氣，但還只是國中生啊！

唯一讓他慶幸的是阿公不是清醒的，任由他們打理。聽到院內偶爾傳來其他老人家虛軟哀號抑或是尖酸叫罵，外籍看護放空的表情以及兒女疲憊無奈的口氣，完全超出一個國中生可以消化的程度。

它也覺得真是人間煉獄。

但是，一堆兒女也好過無人過問。在他找來前，阿公已經在單人房讓陌生人維持殘存的生命之火很久了，這是多麼不安又害怕。

不過那其實是他自己的臆測、他自己的情緒……他沒確認阿公是不是真的害怕，他只是不想一個人承受，所以希望阿公可以醒來，就不會再有這些迷惘。

或許也不用再裝鼻胃管。鄭炘緯這段期間學習餵食營養素，又目睹幾次換管，如是想。

一下子正視太多嚴峻的情形，他心態轉換，變得寡言，愈來愈融不進以往玩鬧的好兄弟中，陪著開懷大笑反而疲倦，也依舊難以向他們傾訴這種種。

※

週末放假，他回家整理東西，剛好爸爸在客廳看電視。本來父子平常就沒有太多互動，即使兩人都在家，他不是出去玩就是窩房間，少數時候爸爸會提議一起出去吃飯，難得聊上幾句……但他希望不是今天，看護請半天假，他必須留在安養院。

站在房間揹著球袋，鄭炘緯擔心這樣出去會不會太突兀，隨即說服自己和好兄弟約運動也是用一樣的袋子，態度正常點就好，說晚上要住朋友家，應該可以。

「要和朋友打球？」才穿過客廳摸上大門門把，爸爸的聲音便準確抓住他影子。

「嗯……我晚上可能……」

「晚上我們出去吃吧！」這聲音再來一次，把他釘在地上。

在他無措時，它暗忖，回過頭，果敢決定：「吃完我可以住朋友家嗎？」

「哪個朋友？」

「潘叡禹，我們班長，我拜託他教我數學。」小靜之後，說謊宛如喝水自然。

爸爸瞅了他幾秒，驀地起身走近。

「走吧。」接著把他推出門。

……電視沒關，鄭炘緯還以為爸爸要藉由聲音掩護打他。

街口一間小火鍋店，有白飯飲料免費，比起隔壁牛排館更有人氣，也是父子一起外食最常去的地方，沒話聊的時候還能看牆上的電視新聞。

他們面對面坐著，點了不同的鍋，鄭炘緯朝向螢幕，又是一個追撞事件。每天新聞台都喜歡拿行車紀錄器畫面和網友的評論拼湊成章，提升煽動性，回想它以前也算活絡了媒體的功臣。

往日的榮光啊，它暗自誇讚自己。

店員送上火鍋時，新聞變成兒子殺了重病老母再自殺。

這可以理解，如果經濟拮据，老年人又因無助情緒不穩，照顧者該多有壓力啊！偏偏他們又非常依賴或只想依賴兒女。

鄭炘緯瞥一眼爸爸。「……阿公怎麼樣了？好久沒見到。」他故意問。

「哪個阿公？」半晌，爸爸才反問，彷彿因為電視干擾，延遲反應。

明明背對著電視。

「就是你的爸爸啊。」

「很久以前就不在了，你當時還小，忘記了吧？」爸爸淡淡地道。

鄭炘緯見狀，暗嘲男人謊言如他信手拈來，隨後想到之前打他時說的夢話──「礙眼的東西，就要處理掉……不要在媽死後添亂，不要我的人生留下污點……！」

阿公睡在安養院床上，穿著蕾絲洋裝，若說爸爸很久以前就在心裡處理掉這模樣，倒也沒錯。

「那阿嬤呢？我記得她推著菜籃車，帶我坐過遊樂器材。」他鍥而不捨。

爸爸的表情瞬間僵硬，眼中夾帶隱晦的震怒，以及滔天驚愕──那種以為全世界只有自己知道，卻突然出現第二個知情者的樣子。

依它的見識，人類機能從來都沒有完整處理掉記憶這一項，人類以為忘了，實際上只是埋進深處，難保某天破土而出。

「……你怎麼忽然想到他們？」爸爸狀似無心，雙眸攫住他的。

「就是忽然想到才問的嘛。」鄭炘緯把對方的反應全嵌進眼中，用國中生的語氣回應，筷子挖了一大口飯。

「阿公阿嬤很早就死了，所以我們搬到現在住的地方。」

「喔。」鄭炘緯知道，還有一個人沒提到：一去不回的媽媽。

雖然此刻他們心裡跨不過去或企圖跨過的那一關是阿公，但要不是有她，它也無法按圖索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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