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羽坐在小棚子底下的貨物堆上,觀看畢斯卡推動板車,應長老指揮加入施工行列。
虺寨的天空朦朧一片,像是被厚重的雲霧遮罩。若有若無的微光散射在空中,一切被染得灰黯又模糊。試煉時她忙著飛,緊張感消退才感到大寨莫名的熱。身上穿的是禦寒的冬衣,即使脫掉斗篷和手套放在一旁,她仍漸漸被熱得有些難受。
她靠在棚柱上搧風,百般無聊地晃動小腳。雖成功獲得了來玩的資格,但她還是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後勤組的大家看起來都很忙,不像是有閒暇聊天的樣子……
「真好,每個人都有事情做。」莫羽對著揮灑汗水的畢斯卡羨慕:「就沒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妳在說什麼呀,嘶嘶?」後勤長老疑惑地回首:「胡胡麗和阿斯克老早就看上妳了。」
「咦?真的?什麼時候?」
兩位長老對視一眼,放下手上的貨物,若無其事地「嘿咻」一聲。
「差不多就是。」
「這個時候。」
「「嘶↙↖↗↘嘶!」」
兩個人擺出了【友善的姿勢.雙人連攜版】,左右彎腰、尾巴交纏,手臂在空中搭出一道橋樑。
「阿斯克是本次祭典的形象大使,胡胡麗是我們的表演領隊。他們很希望妳能加入他們的行列。」
「跟他們搶人他們會生氣的呢,嘶嘶。」
「就是,就是,嘶☆嘶。」
莫羽被突然的幸福感砸得頭昏腦脹,從貨物堆上跳起來歡呼:「原來我從一開始就被採用了?完全沒發現!」
「太好了,這表示我們祭典八人眾的默契仍然牢不可破。」
這麼一跳,莫羽又熱得出了一身汗。她覺得自己瀕臨脫水,趕忙搧著風坐了回去。
「長老大人,每次的祭典都是你們八個人負責嗎?」
「不是的,嘶嘶,每次都是單獨抽籤的。」
「只不過確定人選後會被關進沼澤,進行為期一年的集訓培養默契。」
「除了綺麗薩,我們七個剛好都是梯次接近的畢方祭亮相的,嘶嘶,默契本來就很好。」
「沒錯沒錯,而且是同族,從小就在一起訓練了。」
後勤長老們非常健談,話匣子一開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接了下去。莫羽耳尖地抓到關鍵字,馬上問道:「會有不同族嗎?難不成像我們這樣來毛遂自薦的人其實很多?」
「會呀,今年可是有好多人報名。」長老隨手指著一位路過的女性:「我們就不同族。」
莫羽和畢斯卡睜大眼睛,打量抱著漆桶的女性虺民。對方有火紅色長髮和暗綠色的尾巴,胸前裹著寬大的芭蕉葉片,見她們看過來笑咪咪地揮手。仔細一看不只是身高和髮色,從蛇尾的弧度到鱗片的形狀,許多虺民在各方面特徵都不一樣。莫羽本以為那是像熊羆族一樣,只是毛色的區別。
「就像你們宸翰宗四肢手腳的生物會住在一起一樣,我們其實是好幾個族群。大家都決定跟隨首領,所以才像這樣生活在一起。對沒有腹鱗的異族或許難以分別?」
莫羽抽空瞥了一眼畢斯卡,不出所料,他們家老大兩眼都直了。
畢斯卡顫抖聲音問道:「這樣不會混淆血脈嗎?」
「為了避免那樣的事發生,該遵守的規矩還是得遵守。」長老的聲音帶著溫和笑意:「有部分領民喪失了生育的能力,還有的領民是為了找神性譜相合的族群通婚才加入這個大家庭。對我們來說,時間的流逝以及族群的隔閡已不再重要,大家只想要有片淨土安靜地生活。」
莫羽在老大和後勤長老之間來回張望,湊上畢斯卡耳邊問道:「神性譜不是用來判斷魔獸能不能吃的嗎?為什麼還能夠用來結婚?」
「這個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長老大人,能否請您解釋得詳細一點?」
「哎呀,兩位要是還好奇的話得自己回家問長輩了。」長老的眼睛瞇成可疑的弧度:「要是被首領知道我對未成年大談神性譜,我會倒大楣的。」
「沒錯沒錯,西里昂是首領的護衛,亂說話的下場可是很可怕的。」另一位後勤長老跳進來幫腔:「說不定會被打入冷沼呢,你們可不要勾引他,嘶嘶。」
那慘了,莫羽和畢斯卡對視一眼。畢斯卡的老爸一看就是不會解釋這種事情的家長,巴不得兒子什麼都不要知道,離外面的花花世界越遠越好。除此之外,她目前能稱得上認識的神獸長輩就只剩地主和碧邏宮主了。
不如有機會問問麟子,讓老三回家問問他們家長輩?
她湊近被稱為西里昂的後勤長老,壓低聲音問道:「神性譜難不成其實是很色情的東西?」
西里昂露出曖昧神色,蒼白的後頸竄上一抹緋紅,壓低聲音回:「可以很色情的。」
莫羽的腦海裡浮現出宮主大人一本正經的面孔,頓時打消向碧邏宮尋求答案的念頭。商宮主長相太過雅正,對著那樣的臉問出色情的事情,感覺是一種罪過。
正當她失望之際,虺主甜膩的嗓音在兩人頭上響起:「什麼可以很色情,也說給我聽聽?」
灰鱗額冠的高大蛇男不知何時出現在小棚裡。西里昂嚇得長尾一甩,纏上小棚的柱子抖了兩下,差點把棚柱屋頂拉倒。上方的虺民發出一陣抗議,另一位後勤長老笑得東倒西歪,不停發出「呼呼,嘶嘶,呼呼呼」的奇妙音效。
「首領,我什麼都沒說,也不打算說,真的。」西里昂盤起長尾,不斷揮舞雙手,尷尬地解釋:「我是您忠誠守法的好虺民。」
「是嗎?」虺主燦笑著攤開手掌:「但是我倒是很想聽聽看。不如你晚點來我的祭壇,單獨說給我聽吧。」
西里昂看起來有點無奈,搓了搓自己的蛇腰,答聲「知道了」,抱起手邊的貨物逃之夭夭。
「虺主大人,西里昂長老大人他真的什麼都沒說喔。我只是好奇多問了兩句而已。」
莫羽生怕西里昂被她牽連,趕忙一同澄清。虺主沒什麼反應,倒是另一位後勤長老笑得更誇張了。
「熊羆留下,宸翰宗的小朋友請隨我來。」虺主若無其事地略過色情的話題,轉頭問後勤長老:「卡芙蘭那裡是你們自己橋還是我橋?」
「我們自己搞定就好,老大你去忙吧,把小人類送去胡胡麗和阿斯克那兒。」
畢斯卡聞言緊張地回頭,卻看到老二沒心沒肺地對他揮手,隨即就跟在虺主後面跑得不見蹤影,一副迫不及待要去找工作的樣子。
僅存的後勤長老一甩灰尾,冷不防攬上畢斯卡的肩膀,微笑著拉到身邊。
「說起來,嘶嘶,你為什麼想和我們建立友好關係?」
畢斯卡嚥下一口口水,慢慢地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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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莫羽跟在虺主地身後穿過廣場,往領地內部走去。
「請問,虺主大人──」
「舜。」
虺主放慢速度,回過頭朝尾巴後的小人類微笑。
「我名舜華,大家都喚我『舜』,妳也這麼喚我就好,莫羽。我喜歡異族的朋友這麼喚我。」
「舜,那你喊我羽或阿羽就好。」
「朋友」兩字就像是自來熟的開關,莫羽瞬間將薄弱得融化在空中的尊卑觀念拋在腦後。
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焦味,隨著虺主帶領她越往深處,喉嚨的灼熱越發濃烈。穿出樹林,她們來到另一片昏暗的廣場,一面是峻峭高聳的禿黑石壁,其餘三面被森林圍繞。
高聳入天的樹冠遮蔽天空,形成封閉黝黑的穹頂。廣場正中央架著熊熊燃燒的營火,粗厚的圓木交織堆砌,宛如盛開向天的蓮花。木座上棲息著一隻巨鳥,脖頸纖長、通身熾紅,躍動的焰火生生不息。
巨鳥的單腳縮在身下,彎起的長首埋進肩頸,翅尖及鳥尾垂下繾綣艷麗的青冥羽尾。大部分木材已看不出原樣,只剩焦黑斷裂的殘骸,在蒸騰熱氣中靜靜凸佇,像死守崗哨的士兵圍繞燃燒的火鳥。
莫羽沉浸在壯觀的景象帶來的震撼之中,腳步不自覺慢了下來。
「這是?」
「這是我的妻子,芳華。」虺主停在營火邊介紹:「如妳所見,她已在此長眠,只是遺留的光輝依舊溫暖我們的巢穴。」
「這位就是,小恆山的畢方……」
莫羽攏起雙手,對畢方的遺體行了一禮。
畢方還真是巨大,光是棲息的台座就有小寒舍那麼高,整架營火的高度遠高出宸翰宗大殿的天花板。莫羽瞄了眼已經稱得上「高大」的虺主,不禁為艱難的跨種族戀愛感到欽佩。
相比之下,畢方和舜華的身高簡直就是巨人與孩童,感覺畢方要是生起氣來一口就能吞掉蛇男。
「這裡是我的同伴們為自己打造的桃源鄉,原本並不是什麼人都歡迎。」
舜華仰頭望著妻子的遺體,面帶緬懷。莫羽等待著虺主的下文,但他最後並未表達對她們的到來究竟是歡迎還是不歡迎,只是重新擺尾帶著莫羽離開營火,往森林另一頭滑去。
營地的氣氛安詳又頹靡,虺民三三兩兩趴在石板上,或閉目安睡,或悄聲耳語;灰鐵色的土地披著幽藍的苔蘚,在火光照耀下將營火廣場染上朦朧的顏色。空地上擺著厚重的石板,充作供虺民休息的台座,莫羽悄悄打量她們經過的石台,灰尾虺民盤在外圍,勁韌的長尾蜷住石座,把嬌小的綠尾虺民圈在懷裡,小心翼翼地不互相觸碰。
即使不明白大家是怎麼了,但從那鄭重的姿態,能看出他們有多麼珍視夥伴。
聽見活物遊走的動靜,石座上的虺民睜眼瞥來,見到虺主時明顯放鬆下來。
「羽,妳有聽過鳳凰的存在嗎?」
「鳳凰?」
似乎沒什麼印象,莫羽搖頭。
「鳳凰是只存在傳說中的上古種族,其歷史的終結遠比亞拉亞的新生更加久遠,在父神來得及散播其恩惠之前就已經滅絕。」
高大的蛇男背負雙手,緩緩前行,只有滑膩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畢方為世人帶來火光與災厄,鳳凰則為世人帶來新生與希望。傳說如是記載──『其眼淚可起死人,肉白骨,當其垂下翅膀,聖潔的純白之羽灑落大地,將會為庇佑之人帶來永世不滅的光輝。』」
「起死人,肉白骨,傳說中的神鳥?」莫羽歪頭指出:「但是如果真的那麼厲害,就沒辦法解釋他們為什麼滅絕了吧?」
虺主微微一笑,抬手朝起身向他問候的居民輕揮致意。
「那麼妳知道名為『奇美拉』的存在嗎,羽?」
突然間跳到敏感的話題,莫羽不確定該如何接話,只能含糊地「唔」了幾聲。
「畢方的故鄉遭亞特蘭特斯人屠戮。人類憑藉古老的傳說,創造出嶄新的鳳凰。人類,他們擁有了畢方的力量後尚不滿足,最後連神話都要染指。未過問我們的意見就擅自奪走古老的恩惠,奪走我的妻子的生機,卻又將其撒向亞拉亞的諸多生靈。」
虺主在樹下短暫地停歇,回過頭遠望高浩的營火。樹幹縫隙間長著朵朵小花,嫩白的花瓣如旋轉扇葉,花蕊到瓣尖都純白如雪,唯有正中沾著點艷紅。他隨手摘下一朵,埋進花蕊輕嗅,發出一聲嘆息。
「人類的創造力是如此驚人,卻也如此殘酷。或許這就是天地間的平衡。」
話題上升到她難以理解的境界,莫羽捏著雙手,小心翼翼地覷著舜華的臉色。
「舜,你討厭人類嗎?」
「討厭?不。」虺主撥開垂下的長髮,淡灰的眼睛幾透明得乎看不見:「愛恨對我們沒有意義。我只是好奇。」
他悄然俯身,再起來的時候,手中的花朵消失無影。
石座上淺眠的虺民睜開眼睛,往頭上摸去,插在髮間的小花很快被摘到手中。他捻在指間,左右旋轉著欣賞,轉身別上躺在隔壁的夥伴的鬢間。第二位虺民也迷糊睜眼,不久便發現頭頂的小禮物。張望一陣,發現沒有第三位朋友能夠傳遞,他將花朵別回自己耳後,朝虺主笑了笑。
若有若無的微風撫過營地,只帶來陣陣灼熱撲面。虺主朝營火攤開雙臂,用全身擁抱畢方的熱情。
「看,如此純粹的熱情,溫暖對方的同時也會灼傷萬物,想靠近就得做好被燒成灰燼的準備。火光與災厄、希望與新生,本就是一體兩面,畢方一族只能由災厄獲得新生,沒想到經由人類之手,最終會化為普世的恩惠,為天地所用。」
蒼白的蛇男交疊雙臂,垂首感慨:「不覺得很令人羨慕嗎?」
莫羽怎麼也沒想到會聽到這種答案,好奇心和謹慎在天枰上拉鋸,終於佔據上風突破了「不要亂說話」的告誡。
「『普世的恩惠』是什麼?人類造出了什麼樣的奇美拉?」
虺主又望了熊熊營火一眼,擺尾繼續爬行起來。
「其實詳細的我也不明白。我既非畢方,也不曾遇過鳳凰,能理解前因後果的只有芳芳。套用她的原話,不外乎就是……拯救了無以計數的生命。」
「拯救了無以計數的生命?」莫羽邁步跟上:「明明奪走了妻子的生機?」
她用腳尖蹭了蹭眼前的苔蘚,從後方偷偷探頭,打量虺主的表情。
心底的感受複雜又矛盾。根據莫宇帆說的歷史,第一次方舟戰爭之後,向亞特族倒戈的都是人類。奇美拉的存在是方舟促生的,但執行的毫無疑問是亞拉亞的人類。
鬼面將軍是奇美拉的事實對她造成了衝擊。本來以為是大英雄的曙光軍團,突然變成奇美拉軍團,但就是這樣的奇美拉軍團,同時也成為解放希望的先驅。這種分化法讓她很不舒服,好像自己和亞特族眷屬被劃在一起。
她的腦袋一片混亂,忽然間分不清誰是盟友,誰才是敵人。或許在高傲長壽的神獸眼裡都是一樣。
見到她變換莫測的神情,虺主回頭一笑,嫣然風華在悶熱中綻開一抹清涼。
兩人在另一棵樹下停了下來,虺主從枝頭摘下紫色的小花,遞到女孩面前。
「我一直很想交一位人類朋友,因為有一件事情只能夠拜託人類。妳願意聽聽來自新朋友的請託嗎?」
「如果是辦得到的事情,我當然很樂意。只不過真的有什麼是我能幫上忙的嗎?」
莫羽小心翼翼地收下花朵,捧在掌中欣賞。見她接受贈花,舜華心情大好,爽朗地咧嘴燦笑。
「妳既然是人類,未來肯定會常常下山,之後也可能去到人類的國度吧。如果哪天遇見了鳳凰族的奇美拉,可以回來說給我聽嗎?尤其是鳳凰的統領者。我很好奇,能讓芳芳鎩羽而歸的究竟是一位怎麼樣的人。」
「鎩羽而歸?」莫羽瞪大眼睛,什麼糾結、消沉、感傷情懷立即被遠遠拋向天空,內心燃起戰鬥八卦之魂:「你的妻子和奇美拉交戰了嗎!」
──奇美拉究竟能有多強!她好在意!
「在我們搬進小恆山之前,芳芳曾因為聽說鳳凰奇美拉的存在,不顧我勸阻衝往人類國度,要找褻瀆皇族屍體的奇美拉血債血償。」
莫羽頭皮一緊,嚥了口口水:「然,然後呢?」
「七天之後她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她絕口不提發生了什麼事,也再也沒喊過要去復仇。」
想起妻子當時的表情,舜華握拳掩嘴,輕聲笑了出來。
「我從沒見過芳芳被誰折服,唯獨這個人。我想知道她究竟經歷了什麼,若是妳未來有那個機會,能幫我打聽嗎?」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我要是去了人類的國度一定幫你打聽。」莫羽拍著胸脯答應下來──她也好想知道。
「太好了。我只知道鳳凰統領者名為靜月,其他的不太清楚。剩下的部分就麻煩妳了。」
「咦?那,那不是鬼面將軍座下的五個名人裡面,排在白小嶽後面的那位嗎?」莫羽勾起髮尾驚呼:「這個人似乎很有名喔!史書裡應該有不少記載。等我們宗主大人回家,我去問問,如果他同意的話可以把史書帶來給舜看。」
她興沖沖地提議,沒想到被虺主冷淡地拒絕:「我對人類的記載沒有興趣,只想聽人說。如果可以,我更想親眼看看,可惜我沒法輕易下山,所以才希望有人能代勞。」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莫羽微愣地點頭:「其實我以為以古老血脈的立場,完全不會想看到奇美拉的存在。」
舜華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直起身子,轉向營火廣場。
「古老的血脈?呵。」
戲謔的弧度只維持了一瞬,即刻變回淡淡的淺笑,仔細一看又似面無表情。他面向莫羽,對廣場四散的虺民攤開雙臂:「不必把我們視作古老的血脈。如果可以,我甚至很想見見自己族人化成的奇美拉,問他們有沒有過得比原本更好。看看這個營地,我的新朋友,告訴我妳都看到些什麼?」
莫羽遲疑地四下張望,將趴在各處頹靡不振的居民們收進眼裡。
和寨門廣場上的氣氛截然相反,營地裡的一切蒼白而安靜,翻轉了早些虺民給她的印象。聚集在營火廣場的居民懨懨無神,不是睡覺就是發呆,交談也只是輕聲細語。大部分虺民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靜地待著。
「很……累?」
「羸弱。」虺主代替她回答:「和小恆山其他居民不同,我們頂多是神獸界的附屬品。對我們來說,活下去就是一切,憎恨與猶疑都是多餘的。如果死後能作為奇美拉化為新生命的延續,那也是一種不錯的結局。」
「那還真是……很灑脫的想法。」
舜華回眸一笑,似乎很喜歡她的說法。
「妳知道嗎?據說能完全接納彼此意志的奇美拉,人類的意志會成為神獸生命的延續。在彼此契合的那一瞬間,他既是神獸,也是人類,所經歷的一切就像是重活第二次生命。這樣的奇美拉我一直想見一次。」
莫羽心中一動,未經大腦便脫口而出:「如果真的很想見的話,或許可以從山下請來領地做客?」
「這是個絕讚的主意,但是不好實行。因為以前來過一位砸場子的傢伙,我們『待客』時太過激情,不小心越界把宸翰宗的建築都打壞了。」
嘴巴上說得好像很困擾,但虺主面上的神色不似有怒,反而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舔了舔嘴唇。
「幸好妳們的宗主人好,一點都不介意,可惜那位奇美拉後來被地主遣送下山了。」
「我們家?」莫羽想起家裡面那片廢墟:「咦咦咦咦?意思是小恆山曾經有奇美拉來過嗎!」
「是呀。衝著我們來的,話不投機半句多,害得我被地主大人訓了一頓。」虺主拉下臉不開心地說道:「明明大人當初自己也偷抓了一爪的說。」
居然沒有被打成肉渣,只是遣送下山,真是令人驚訝!看來能獲得神獸之力不是口頭上說說,難怪奇美拉能左右曙光戰爭的走勢。
「奇美拉來找你們做什麼?」
「他說要寄放自己的遺體,等幻蛇來領。問題是幻蛇和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不能因為都長著蛇尾就往我這裡塞啊?」
話題又開始超出理解範圍,莫羽只能疑惑地發出無意義的狀聲詞,表示自己有在聽。
虺主輕輕一笑,背起雙手,沒多加解釋,領著她繼續向前走去。
「總之妳可以放心,這裡的所有人都與妳一樣,我領的領民沒有人會因為妳生病就看不起妳。」
莫羽聞言看了看營地休息中的虺民,又看向虺主,高大的男子只是淡定地擺著蛇尾緩緩前行。
「大家都生病了嗎?」她問。
「我們的族群天生如此,注定被詛咒和惡疾纏身,輕易就會夭折。即便如此,我們也不願放棄活下去的希望,所以才像這樣聚集在一起。烏合之眾也能用微薄的體溫溫暖彼此。」妖豔的蛇男微微側首,淺灰的雙眸在迷濛的霧中淡漠得難以捉摸,卻又彷彿隱含著濃厚的笑意:「我很欣賞妳的想法,羽。朝陽不會因為生了病就不再升起,生存的掙扎也不會因此終結。希望妳能從畢方祭獲得妳想要的東西。」
兩個人即將抵達廣場的盡頭,居民的數量稍微多了起來。石器的設施形色各異,有不少形似人類的桌椅,亦有架在石樁上的長木,供長尾虺民捲放尾巴棲息。
角落的石桌盤著一位灰尾,肩上坐著一位小孩,蒼白的雙腿伸出白色素褐裙襬,從灰尾虺民胸口垂落。小孩的頭上戴著帷帽,隱在厚實的奶白色布幕後,破爛的衣物以黑色粗繩固定。
桌子對面是兩位尾色和鱗片各異的虺民,眾人正陪著小孩玩耍,察覺到虺主和莫羽出現,好奇地扭頭望了過來。雖然他面上已有遮掩,見到莫羽卻舉袖掩面,立刻側頭避開。
莫羽見狀,趕忙也跟著低下視線,以免冒犯到人家。
「那是附近領地的朋友,不過平時和我們住在一起。」虺主解釋:「她有點怕生,不要盯著她的臉看,否則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好,好的。」
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另一張桌子吸引了莫羽的注意力。相較營地的其餘地區,這一片地帶熱鬧非凡。好幾名虺民聚集在一起,圍繞石磚疊成的寬厚桌板,桌前的身影正不停翻動某種糯白黏糊的東西。
他將白糊糊拉長折疊,拉長又折疊,糯白的物體在手中拉得像麵條一樣修長。石墩上的生物沒有蛇尾,也沒有頭頸,只有一具比莫羽還矮的方形身體,長滿棕色的長毛,中央開了一隻大眼睛。細短的腳掌沒有腳趾,手掌與四指連成一片,方方的身體半垂著眼簾,一副睏倦又專注的樣子,看起來像是長著四肢的毛絨方塊。
即使只有拇指和手掌,他仍能精準地捏住白糊的邊緣又拉又甩。柔軟的白團向空中飛起,在他的掌尖高速旋轉。兩手快得化為殘像,一下一下揪扯飛舞的邊緣,很快便將扁圓的白團扯成一塊塊小球,整齊地排在石桌板上。
兩旁的居民捧來乾淨扁闊的葉片,其他人自發排起隊來。
圍觀的居民們見到他們經過,紛紛招手:「老大老大,快來蹭粑糖。」
「真難得,居然遇得到做粑糖的肥鳥,我們今日的運氣不錯。」舜華帶莫羽來到桌旁,不客氣地開口:「給我三十個。」
排隊的居民們頓時鼓譟抗議,嘴上抱怨,仍然布置出一個簡易的食籃,將出爐的美食慷慨分給虺主。
「再一個給客人。」
另一位虺民遞上以碧綠葉片裹著的小圓球,低頭朝小人類露齒一笑。莫羽道著謝接過,將粑糖拿在手中觀察,白乎乎的圓團軟綿細膩,入手的觸感像一癱軟泥。
她掰下一塊,捏出長長的軟絲,好奇地放進嘴裡。淡淡的奶香先鑽入鼻孔,隨後恬淡的香甜在口中擴散。
「舜,你們平時都吃什麼?」
「為了活下去什麼都吃。」虺主自己什麼都沒要,朝大家擺擺尾尖,帶著莫羽繼續林間滑去:「做不到的傢伙已經死絕了。」
莫羽玩著粑糖的雙手一頓,注意到舜華只提了食籃,自己還兩手空空,抬頭問道:「你不吃嗎?」
「不了,多留點給大家。」
兩隻手捏住可愛的白糰子,隔著葉子一撕。軟綿的粑糖延展一陣之後斷成兩半。莫羽將右手已經掰得看不出原狀的軟球遞向舜華,挑眉問道:「一起?」
蛇男用三指捏起粑糖,連樹葉一起放進嘴裡。拉斷的粑糖喪失原本的形狀,一端牽著長長的軟絲,入口時有少許沾在唇角,被他伸出舌頭意猶未盡地舔掉。目睹的虺民們神色曖昧,瞇起眼睛起鬨,兩人瞬間被輕佻的口哨聲淹沒。舜華特意回眸拋了個媚眼,又引起大家「喔──」的一片浪潮。
莫羽看著虺寨的子民與領主互動的一幕,咬了一口軟糯香甜的糰子,由衷說道:「你們感情真好」,隨後收穫了一堆熱情的虺民插在頭上的花朵。
離開廣場,溫度稍微降了下來。他們踏入泛著幽藍迷霧的巨木林間,經過一條緋色的棧道。莫羽已熱得滿臉通紅,汗水從鬢髮間滾滾而下,幾乎要浸濕領口,忽然間一陣清涼撲面,舒服得嘆了一口氣。
舜華指著朱紅色的棧道介紹:「從那裡一直往西會通到你們宸翰宗,另一邊可以下山,不過不建議人類行走。因為沒在使用,所以完全沒維護,末端的部分年久失修,而且沼澤裡面容易遇到危險。」
「沼澤裡有什麼?」
「蛇。」
蛇男與人類對視一眼,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捂著嘴一起笑了出來。
原來宸翰宗還有通往後山的出口。不知道接在領地的哪裡?等師父回來之後去問問好了。
不久後眼前又是一片開闊,青翠的空地搭著好幾片木台,上下有秩地坐落在半空,圍繞樹林的邊緣連成半個圓圈。胡胡麗帶著幾十名虺民分散在木台上。阿斯克獨自在地表的空地,雙臂交疊,環抱胸口,尾巴尖捲著鑲了四排金屬圓片的樂器,每揮動一下就交撞出清脆的鈴聲,富有韻律地打著節拍。
「不行不行。」他不滿地連甩手尾搖鈴,打斷木台上的排演:「完全表現不出我想要的感覺。」
「阿斯克,你從剛剛開始就只會說『不行』和『不行』,倒是提出點具體的意見啊,這樣誰知道怎麼改?」胡胡麗從木台上傾身探出,同樣不滿意地回道。
舜華擺著尾巴迎上前去:「唷,胡胡麗,排練還順利嗎?」
「看就知道了吧?阿斯克他一直──啊!」看到跟在舜華身後的莫羽,胡胡麗瞬間忘記抱怨,快樂地揮手:「小人類,妳要加入我們了嗎?」
「莫羽和畢斯卡從今天開始加入畢方祭的準備。既然你們倆鼎力舉薦,那莫羽就交給你們了。」虺主舉起手中的籃子:「還有,我們帶了點肥鳥的慰問。」
「呀哈!太好了!」
胡麗麗和阿斯克擺出勝利的姿勢,彼此交換得意的眼神。阿斯克上前接過虺主手中的籃子,掛到一旁的樹枝上,等待享用。
「說起來你們決定好這次開幕入場的主題了嗎?」舜華問道:「剛才聽你們好像又在爭執。」
還沒等兩位當事人回答,平台上的虺民整齊地舉手,在空中大大地畫了個叉。
「爆破好!」阿斯克說。
「不!驟雨好!」胡麗麗立刻反駁。
「爆破!」
「驟雨!」
「爆破!」
「驟雨啦!」
「「唔嗯嗯嗯嗯!」」
胡麗麗從平台上彈了下來,兩位長老額頭抵在一起,怒氣沖沖地扭成一團,誰也不讓誰。
「你們就是這樣才總是沒有進展啦。」
舜華傷腦筋地嘆了一口氣。其他的虺民全都深感同意地點著頭附和,你一言我一語地向虺主告狀起來。
「叫他們抽籤也不要。」
「分兩邊排練又說不夠有張力。」
「兩個主題輪流,又說時間被壓縮了不好編排。」
「投完票又不服從結果。」
「老大你好好說他們一下啦。」
舜華挑起眉頭:「順便問一下投票是哪邊贏了?」
「第一次爆破贏了,第二次驟雨贏了,第三次兩邊同票數平手。」
「你們這群傢伙,不要三心二意啊。」虺主傷腦筋地摀住額頭:「這兩個溫血笨蛋會變成這樣都是被你們慣出來的。」
「但是都試試看也很有趣嘛。」
「阿斯克才是形象大使,主題由他來決定就好了吧?」
「我們也是這麼說的啊。但是阿斯克堅持要問胡胡麗的意見,不說服胡胡麗『打從心底』認同他的想法就不肯罷休,胡胡麗又不要。」
沾滿草屑的阿斯克放聲大喊:「同體!」
渾身是土的胡胡麗無縫銜接:「同心!」
「「所↝向↫披↨靡!」」
打成同心結形狀的兩名長老面色猙獰,從緊咬的齒縫間同步喊道。
舜華從手掌下露出俯視毛毛蟲的表情,一副想用尾巴拍爛長老們的模樣,嫌棄地轉身:「你們兩個真的很麻煩耶。好吧,請慢慢決定,我要去忙了。新朋友就交給大家照顧。」
「首領再見──」
「老大慢走──」
「放心交給我們吧──」
大家隨意地向虺主揮手揮尾,隨後繼續圍觀兩位長老的深度交流。被留下的莫羽搔了搔臉頰,左右環顧,不確定地問道:「那個,請問,我應該做什麼好?」
地上的長老對看一眼,彈起來勾住她的肩膀,往大家的方向帶去。
「放心,很簡單。」胡胡麗張開雙臂,對莫羽綻出大大的笑容:「盡情地樂在其中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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