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黯吶喊 - （十九）悽凌死曲．轉｜梓憶

　　民國８９年６月２４日，台北某湖邊公園。

　　尚在晨曦之時，公園的跑步徑上已有不少人正在跑步，梓憶也不例外，她穿著平日一貫的運動外套在這路上慢跑。

　　可能因為天色尚早的緣故，縱使已是暑夏，仍有陣陣涼風吹拂，梓憶漠視一切，踏步頃刻，球鞋底飛揚微如塵埃的沙石。

　　跑步同時，她雙耳插上耳機，聆聽現在的流行曲，她相信這或許是上天給予跑步者最大恩賜，這樣⋯⋯也未至於在慢跑時感到無聊。

　　嚴以律己，這是梓憶從出生至今的宗旨，無論任何時候⋯⋯

　　或者是因為父母都是紀律人員的緣故吧！不管怎樣，她也視她的父母為驕傲。

　　啪哐、哐哐哐哐——

　　她漸緩將步伐減慢，由跑步切換成慢步，待抵達擺放水瓶的木椅前，她毫不猶豫拿起水瓶，不斷將內裡的水灌進口腔。

　　「咕嚕咕嚕——」

　　沁涼的水濕潤喉嚨，彷彿澆進乾涸大地，滋潤萬物再生，如沐甘霖。

　　「哈——」她豪邁地嘆息，瞬間感到清爽愜意。

　　停緩片刻後，她便適當做出伸展，考試在一周前便已經完結，暑假也已開始，但是⋯⋯她卻不想將這個假期慵懶渡過。

　　這絕對不是因為要超越任何人，她心裡清楚，無論如何再怎麼努力，眼前仍有所謂的高牆是她無法越過的。

　　作為無明的青梅竹馬，自幼她便觀察著那人的一點一滴，對此，她無可否認，那家伙是十足十的怪物。

　　梓憶肩上擺放剛剛拭擦的毛巾，從街道漫步回家，瞧見天空太陽漸漸高掛直耀眼前，周圍也因清晨時分顯得肅然寂靜，僅有樹葉沙沙與蟲鳥鳴叫的聲音，恬靜而舒適。

　　「我回來了。」

　　⋯⋯

　　她在玄關伸手脫落球鞋，家裡及大廳空無一人，只留下一張小紙條和少量的零錢。

　　看來他們都在忙碌，梓憶輕輕以指尖掃過桌面，微垂眼簾仔細閱讀起紙條上的內容，不久便將其捏皺，隨手扔在一旁⋯⋯

　　梓憶目睹了近日學校發生的事件，清楚她的父母忙碌於何事。梓憶撫摸下巴尋思⋯⋯若說上次這般繁忙是何時，恐怕就只有五年前的事情。

　　叮——

　　突然間，手機傳來短訊，她打開摺疊手機，看向螢幕中那灰黯的像素文字，那是無明傳來的信息。

　　是的，今天約好了與他見面，梓憶思忖，若然是他的請求，梓憶無論如何都無法拒絕。

　　她冷淡地扭頭轉身，褐色長髮也隨之飄揚，待走至家裡洗手間後，她毫不猶豫脫下身上的運動外套、褲子、運動內衣及內褲⋯⋯直到一絲不掛。

　　皙白肌膚從上方晰出的亮光透出晶凝通透之感，輕輕觸及絲滑柔順，儘管經由汗水沾染過的身體，但還是這般純淨無瑕，如同沒有染上任何灰黯般的白。

　　她把手緊緊握在胸前雙巒前，心臟被緊緊揪住，內疚與悔恨填塞著她的內心⋯⋯

　　其內心深處早被灰黯侵蝕殆盡，腐爛得再也無法恢復原狀。

　　那是⋯⋯兩年前的事情。

　　「無明。」

　　浙浙浙浙浙——

　　蓮蓬頭灑出的水聲，輕輕遮蓋住她所說的話語，她緊緊閉目持續硬咽著，縱然是在新的地方，也不能完全抹掉⋯⋯那污染的過去嗎？

　　市立華正國中，這是曾經她與無明待過的學校，這裡看似與國立蒲薇高中並無兩樣，或許說學校都是這般的存在，走廊地板洗石子，並排聊天的女同學，還有奔跑嬉戲的男同學⋯⋯

　　瞧見老師經過之時，也從旁責備起調皮搗蛋的他們，梓憶沒多理會，甩一甩頭，淡然踏步這條走廊。

　　這裡周圍是灰白的混凝土牆與柱子，還有樓梯間旁的自動販賣機，但是她依然沒有理會，深褐雙目仍直視走廊盡頭，繼續前行⋯⋯

　　就像堅定自己的前進方向。

　　呯啦——！

　　遠處傳來強烈聲響，她知曉那是道路盡頭所傳來的聲音，不久⋯⋯她驚恐凝望四周，在這灰白的走廊裡，不知不覺便已僅剩她一人，背後總感到有股惡寒，讓她慌張惶恐，渾身哆嗦。

　　漸漸她開始加快腳步，切換成跑步，一直奔跑著。

　　但是⋯⋯

　　很長。

　　這條走廊長得如同沒有盡頭，她就像在原地奔跑一樣，由始至終無法抵達漆黑的深處。

　　「⋯⋯呃。救救⋯⋯誰⋯⋯能⋯⋯」

　　驀然走廊傳來少年絲微之聲，回音動蕩。

　　梓憶仍沒理會，繼續吃力奔跑著，忽然她便踉蹌跌在地上，下巴著地同時，手掌也被擦傷，滿是灼熱疼痛之感，但是⋯⋯

　　對比起那名少年的遭遇、那種痛楚，什麼都不是。

　　望向側邊灰黯的走廊牆壁，少年的影子被眾影子圍毆、踢擊，卻依然伸出了手，渴求被求贖的可能性。

　　梓憶知悉那舉動象徵什麼，少年雙眸的唯一光點，那是她以及她的父母，但是⋯⋯她最終選擇將少年那份希望，直接扼殺，踐踏踩碎⋯⋯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來救我啊——！」

　　少年怒吼吶喊的聲音回蕩在這走廊，直入心靈。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雙手捂臉，眼淚早已禁不住，崩潰痛哭⋯⋯

　　灰黯，為什麼會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當周邊的幻象消逝之時，她意識到，那只不過是自己的懦弱、嫉妒，最終導致灰黯擴散，將那無辜的少年沾染、污穢。

　　尿騷味充斥著整個男洗手間，她扶向門邊的手顫抖不已，雙腿軟得彷彿麻痹，就連踏出一步的勇氣——

　　——那種意志，從不存在。

　　望向那群男生們圍繞著躺在地上遍體鱗傷的少年，隨著流水傾瀉的聲音傳入耳邊，僅見眾人雙腿交間流出黃色尿液，傾瀉在少年身上。

　　待流水聲消失之時，換來便是拉鏈的聲音，帶頭男子唾棄吐出一口啖，便離開於此，梓憶不禁感受他們輕藐的目光，渾身哆嗦，仍站立著不敢作動。

　　她鼓起勇氣踏出一步，輕輕靠近被尿液沾滿的棕髮少年身上，那強烈的味道，不禁讓她嫌棄地強掩著鼻子。

　　「⋯⋯無明。」她細細呢喃著，臉色盡是憂傷，卻不知如何去安慰眼前人。

　　「⋯⋯事到如今⋯⋯你來幹嘛⋯⋯」

　　無明的襯衣濕漉漸黃，而背脊卻依然有著無數血色縱橫交錯。

　　梓憶震驚，只因無明的眼神，那失去高光的橘色雙眸，深邃如無窮無盡的深淵地獄，業火正在熊熊燃燒，那種惡意與仇恨已無法熄滅。

　　「不——」

　　但是⋯⋯她仍沒有再踏前一步，就連攙扶起無明也沒能做到。

　　梓憶就這樣眼愣愣地望著他，望著他吃力地用那滿是瘀青及燒傷的手臂支撐地板，那個全是尿液的地板。

　　「呃。」

　　無明手滑再次跌在滿是尿液的地板，更讓梓憶不敢細看，那種感覺真是噁心，她捂住嘴巴，差點乾吐出來。

　　只見無明再次用力支撐身體，站起來後仍一言不發、沉默不語，完全把梓憶當作是空氣般，走至廁格盡頭那雜物房裡，轉眼便拿起水管，接駁於水龍喉，把水沖洗自身⋯⋯

　　「嘶——」

　　他的身體不斷哆嗦，可能是疼痛，又或許那水過份寒冷⋯⋯梓憶不清楚，就如同無明所說的一樣，從頭到尾，梓憶什麼都幫不到他。

　　半晌，那個渾身濕透的棕髮少年，無視於她就這離去，而她⋯⋯卻直直看著那個少年，一直不動，直到這裡僅剩尿液騷臭的味道⋯⋯

　　以及她獨自一人。

　　梓憶走至鏡前，凝望著自己的模樣。

　　或許在那之前，她無時無刻都在渴望，比她優秀的尖子、高材生，那個青梅竹馬——鏡無明能夠永遠消失在她面前。

　　要是他死掉就好了，梓憶輕輕以指尖撫摸自己的臉龐，本是皙白無瑕的臉孔不斷衰老、崩壞，肉正在垂落，連同緊緻的皮膚也變得鬆弛不堪。

　　她就像老巫婆般醜陋，不但全身皆是灰黯，還有⋯⋯

　　那無神的深褐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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