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黯吶喊 - （二十五）無明吶喊．起｜無明

　　民國８７年４月１５日，台北市立華正國中。

　　「我沒有偷竊班費。」

　　從那時起，那種現象便從這個班上開始。

　　欺凌現象。

　　班裡縱橫排放整齊劃一的桌椅，教台上黑板有粉筆擦掉的痕跡，灰白牆壁看似已有些破舊，但這並不是他想要理會的事情。

　　尚是國中生的鏡無明坐在角落的座位上，單手托腮無所事事遙望窗戶遠方，縱使只能看見象徵春天的霧霾，更有種微雨過後的濕潤黏稠之感，反倒與班上的氣氛一樣——

　　陰霾。

　　大家都盯上了那個看守班費的學生。

　　帶頭指責的學生建議翻找所有人的背包，也有些人直接將矛頭指責於數個整天搗蛋的男學生上，直到老師來臨時，騷亂爭吵才得以有所平緩⋯⋯

　　「大家還沒有離開？對吧。」

　　赤短髮下戴著眼鏡的青年老師，雙手支撐講台，語氣不徐不疾。

　　他是楚博綸，也是他們的班主任，無明清楚。縱然那人看上去年輕且文質彬彬，然而那雙眼卻永遠這般冷酷，寒冽得無情，看像不把他們這群學生放在眼內。

　　無人清楚那人到底想什麼，就連無明也不知道。

　　「嗯。」眾人紛紛頜首和應。

　　「那就都不要離開了！我會逐個翻找出各位的背包，直到找到偷取班費的元凶。」

　　確實，這沒有什麼不好的，無明知悉這是最能從根源中解決問題的方案，畢竟沒有人有這個耐性去調查這件事情，或許說——

　　人原本就是自私的。

　　當事情觸及在自己身上時，才會願意花時間𨤳清，或者試圖撇清關係，但是往往到這個時候，所有事情都無法挽回。

　　「鏡同學，請你打開背包讓我檢查。」

　　無明若無其事拿起背包，並放在桌子上，未久老師便翻找出一疊信封。

　　「鏡同學，請問這個⋯⋯你有什麼解釋？」

　　「⋯⋯唔！？」

　　青年老師眼鏡裡完全反光，甚至看不清楚他的眼神，無明疑慮，他從來沒碰過班費，為什麼自己背包出現整整一疊信封？

　　猶如證據確鑿般，無明無從辯駁，他踉蹌踏後一步，冷汗冒出，雙眼瞟去其他學生身上時，彷彿陰影紛紛籠罩著他們的臉孔。

　　「欸！真沒到無明他竟然這樣做。」

　　「明明成績永遠名列前茅，背地裡卻是如此看似是齷齪。」

　　「估計成績好也是作弊得來吧！」

　　「真噁心呢！」

　　「嘻嘻嘻嘻嘻——」

　　周圍同學們眾說紛紜，有些在碎碎念，有些則是耻笑著他，無明惶恐，他們如同地獄深淵裡的小鬼們，嘲笑聲猶其刺耳。

　　「我沒有偷竊班費。」

　　無明眼神堅定不移，凝望青年老師，他高傲地昂首，鏡片內的雙眼猶如看著螻蟻般，盡顯鄙夷不屑。

　　博綸轉身漫步背對著他，對此不理不睬，直到教台上停止步伐。

　　「⋯⋯既然班費已經找到了，大家可以先離開。」

　　「喔喔！終於可以放學了！」

　　「真是的，都怪那個鏡無明，害我們都不能早放學。」

　　「他不知道這樣耽誤別人一分鐘，整班就耽誤半個小時了。」

　　「他能不能趕快死一死，現在看見他我就覺得噁心。」

　　班上的人還在在收拾背包離開班房時，仍在對方才的事喧嘩紛擾，更是將矛頭全都指向無明自身，有些人甚至放聲大話，強調他的名字。

　　無明垂首，內心全是困惑與不理解，他從沒有自己竊取班費的記憶，也想像不出自己得罪過班上的任何人。

　　雖則他平時一貫冷傲，與班上眾人也沒多聊兩句，對他來說，社交可免則免，因為他認為這是件麻煩事，需要付出的時間成本或許得不到回報。

　　但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翌日，當他來到班房內時，卻忽然被絆倒，回眸後方，僅見帶頭男學生咧嘴而笑，伴隨其他眾人一同取笑他。

　　無明雙目抖動著，他知道那俐落短髮的男同學，名為李致軒的體育特級生，在班上猶其壯碩的存在，乍眼一看，甚至比自己高大健壯不少。

　　「小偷明，只會偷班費的賤種。」致軒獰笑說著。

　　未久便傳來班上眾人的回應。

　　「小偷明，只會偷班費的賤種。」

　　無數重覆的話語，漸漸變成小調歌曲，回音動蕩整個班房。

　　無明抿起嘴唇忍氣吞聲，喉嚨已是硬咽，很是委屈。他嘗試不作理會，以手掌支撐地板，慢慢挺直身子站立起來。

　　驀然那帶頭的男同學走至無明身前，雙手抓緊無明衣領，頃刻朝向無明肚子膝踢。

　　「呃——咳咳！」

　　無明再次倒在地上，雙手抱起腹部，胃部疼痛如翻江倒海，並咳出帶有血絲的唾液。

　　「誰讓你站起來了？這個偷班費死賤種。」

　　無明咬牙切齒，橘色雙目凝視著那個健碩的男學生，眼神充滿忿恨且不屈，他沒有因為哭泣，卻一聲不吭繼續支撐雙臂⋯⋯

　　「呃——啊！」

　　突如其來，背脊感受沉重的壓力，支撐著身體的雙臂不斷抖動，無明知曉，那是致軒坐落背部，如同把他當作是牛或馬般，驅使著他繼續爬行。

　　「怎麼？不行嗎？」

　　他用力將手掌拍響無明的屁股，發出強烈聲音。

　　被拍擊後那一下很是灼熱疼痛，他彷彿感覺到臀部已經紅腫，受盡屈辱同時，他卻不得不含著淚從地上爬行直到自己的座位。

　　「哈哈哈哈哈。」

　　「頂頂大名的資優生，現在竟然淪落到這種地步。」

　　從地板蠕動時，手臂關節也不禁被磨擦起皮，紅腫流血，壓力使無明的雙手不斷抖動，好幾次都支撐不住，整個身體被壓落地上動彈不得。

　　「喂喂！就這種程度嗎？快一點啦！小偷明。」

　　「快一點、快一點、快一點、快一點⋯⋯」

　　班上眾人和應起來，那整齊劃一的聲音如同地獄小鬼的嘲笑侮辱，每一字、一句，都是直迸心靈，以及尊嚴、人格上的傷害。

　　他不知道這條路象徵什麼⋯⋯是贖罪的荊棘之路嗎？還是地獄酷刑的煎熬？無明哽咽抽搭著，明明班費什麼，他壓根就沒碰過——

　　趕快完結吧，無明暗忖。

　　待爬行到自己的座位，身上負擔也全然失去，他頓感輕鬆之時，右手卻被一隻穿著皮鞋的腳蹂躪。

　　「啊啊啊啊啊——」他痛苦悲鳴著，手掌劇痛神經傳遞至大腦裡，使他渾身不適。

　　「我說⋯⋯這隻手，是那盗竊的手，對嗎？」

　　致軒俯身，那深黑無神的雙目凝望著無明。

　　「嗚⋯⋯我沒做過！」

　　無明已是汗水淋灕，疼痛與爬行時的疲累令他渾身顫抖，但是他仍堅定自己立場，絕不承認他們強加於自身的冤罪。

　　忽然，數聲骨頭碎裂的聲音，無明也感到劇痛無比，手掌酥麻如神經損壞，失去知覺，待致軒伸回那隻腳時，他的手掌已有數根手指被屈曲，紫青紅腫外，還滲透著鮮血。

　　「哎呀！抱歉——我想⋯⋯你不會介意，對吧？阿明。」致軒嘲笑道。

　　無明輕輕以左手擦拭眼角的淚與汗，沒有回應致軒，他不敢說話，緊抿嘴唇不斷顫抖，彷彿輕輕吸氣便會因此崩潰流淚⋯⋯

　　待鐘聲響起時，瞧去班裡眾人已坐回屬回自己座椅上，看似一切已經完結之時，無明右手卻持續抖動，輕觸一下如電流竄進神經，痛不欲生。

　　未久，隨著青年老師進入課室時，彷彿知悉班裡的霸凌現象，但也不為所動，親自以粉筆刷抹掉黑板那對無明侮辱的言語，並派發試卷。

　　「今天隨堂測驗。」

　　「欸——」班上眾人驚呼。

　　無明驚恐，左手輕貼紅踵的右手，這種情況他那有可能寫出卷子？若然分數未能達標⋯⋯他不敢想像，橘色雙瞳不停顫抖，彷彿印證記憶深處那恐怖預想。

　　卷子派發下來後，他強勢用右手緊抓著原珠筆。

　　很疼，疼得麻痹，也不能動彈，單單寫上名字，已吃盡他全部力氣，那扭扭曲曲的字體與線條，都是每次刺疼神經得以換來。

　　滴答——滴答——

　　試卷上被數滴水珠滴落、沾濕、擴散、朦朧。

　　無明眼框充斥淚水，視野也變得模糊。

　　明明所有題目都知悉，但是——

　　為什麼會這麼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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