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羽易天記 - 257 第二百五十章 So far way（那樣遙遠）

一夜鬢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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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說的是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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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傷心到極處，是哭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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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心，已經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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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握著天晴的手，鬆緊摩挲，反反復複，好像這樣，她就會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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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她跟朕說，要‘愛惜百姓，禮遇宗室’，還想說什麼的時候，被朕打斷了……她接下來的話，你們知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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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正專注望著她的臉，誰也沒想到，他會忽而問出這樣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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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天晴那次吐血，黃儼、陳未就被朱棣派來“傾舉宮之力”看護坤寧殿，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第一時間向他報告。連尤力都給遣了去，只為能讓養病的天晴有人隨傳隨喚聊天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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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儼咽了口唾沫，在小葵等人嗚咽不斷的哭泣聲中，走上輕聲道：“呃……娘娘曾說，如果她身故，把遺體葬在金陵城郊隨便哪座山上即可，無需牌位靈位，更不必祭奠祭拜。待三年後，再行昭告天下。等新都天壽山的皇陵竣工了，只需將王妃娘娘的梓宮給遷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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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朱棣對她的信口胡來早有準備，然而在這麼不負責任的言辭裏，居然還會有這麼一個精准的時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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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未出聲補充：“臣也聽娘娘說過的，想等三年之後，再舉禮葬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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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力道：“娘娘的意思，是天下初定，不可再妄起干戈了。尤其和林汗廷和白蓮妖教，要是得知娘娘薨沒的事，只怕會有異動……另一則，太子妃娘娘剛剛誕下麟兒，漢王殿下則新婚不久，皇后娘娘這一走，按理兩位殿下要嚴守三年孝期，娘娘不忍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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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想著要走了，還這麼多心事……”朱棣撫著她的額頭，語氣同掌心的紋理一樣幹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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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未又道：“另有，關於北元大汗的仙死丸……娘娘說，這配方害人至深，如果有朝外傳，被奸歹得去，必然遺禍無窮，所以娘娘此前已親力親為，和司藥女官制成了三十六枚，放置於雪窖冰天的霜盒中保存。娘娘說，汗廷的孟耿每半年來取時，便給他六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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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年之後他再來取，要拿什麼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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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問得隨意，陳未卻不敢怠慢。“娘娘說，這三十六枚她按序製成，毒效逐減，而療效遞增。等到最後一枚吃完，那鬼力赤汗便不會月月痛苦難當，對藥丸這般依賴。希望到時他能感念陛下和娘娘仁心仁德，從此都不再騷擾北疆，能與大明安然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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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想冷笑，末了卻只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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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心仁德？安然共處？世上也只有她，會把那群韃子都想得聖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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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也只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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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聽著他意味不明的慨訴，尤力心中同樣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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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不能說，因為自己曾告訴過天晴，如果他零星的記憶不出錯，鬼力赤恐怕活不到三年就會被殺，汗廷會有新的主人，仙死丸也再派不上用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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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即將發生或已經發生的一切，都同她再無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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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朱棣看著天晴被裝殮，卻遲遲無法下令闔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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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神情那麼安然甜美，仿佛只是睡著了，就好像，母妃那時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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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上了，她要怎麼呼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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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悶熱，黃儼和眾人忐忑等了一刻多時，終於抹了一把臉汗，鬥起膽子催促：“陛下，這個樣子，娘娘就不能走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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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閉上眼，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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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闔棺。置入雪窖石室，待新都建成，遷往北京天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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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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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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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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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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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過未時，他已枯坐在曠然冷清的殿中，等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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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他從不信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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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們從來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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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萬一、萬一這一次，她會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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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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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便是來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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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是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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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自誇，殿下要的東西，天底下只有我能給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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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茫茫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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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初的豪言應許，末了真的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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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二人誰也不曾想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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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說過那麼多謊言，大大小小，無法計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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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此刻，她一定都萬不能想像，自己隨口一句的安慰，竟會被他當做萬金之諾，念念至今，偏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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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此世，無望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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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這樣離開，徒留他一人，獨自面對這無上風光，無盡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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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他是君，是父，是叛臣，是逆子……所有人敬他，畏他，蔑視他，嫉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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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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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個眸若星辰的少女，指著墨藍靛青的夜幕認真發誓，若有一天他死了，她定會用真心實意，為他大哭一場，好不叫他黃泉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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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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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後，還有誰真心為我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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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後，還有誰為我輕吟淺奏，教我魂有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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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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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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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竹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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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風入戶，那段紫竹簫管自案底轂轂滾落而出。朱棣癡癡望著，突然，心臟卻被什麼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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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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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昏昏欲睡的黃儼被朱棣遽起的高聲嚇了一跳，開口回話都結巴到忘了恭敬：“什什什什、什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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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琴！天晴的那把提琴，月娘從北平帶過來，應該就放在這坤寧宮裏！如今去了哪兒？為什麼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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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交代過的，她生前用的東西，能燒的、都要燒了呀……陛下不記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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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她的簫留在這裏，琴卻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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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簫怕是幾個小的搬東西時不仔細，落掉了，給漏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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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琴連琴盒有二尺長，不可能漏掉！燒的時候，有誰看到過那把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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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黃儼皺著掃把眉努力回憶，“好像是……沒看見？”他轉向了另幾個中官，“你們見著過沒有，娘娘的那把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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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面面相覷，都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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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霍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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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錯！那把琴從很久前就不見了，可她從未提過。就連他偶爾問起，她也刻意敷衍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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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早就已將它藏了起來，以為這樣，他便不會記著、不會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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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之所以這樣做，只有一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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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把它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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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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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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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雪窖一牆隔連的石室開闊幽靜，如一座異世獨立的城堡，孤執守衛著中央那一闔小小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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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朱棣的聲音附著周遭石壁的冷徹溫度，兀自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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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這、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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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說開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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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黃儼無法，向底下小內監丟了一個眼色，“都聾了麼，皇上說開棺呐！”立時有三人應聲上前，扶住棺蓋，齊力合推。棺蓋轟然敲下，迷塵蕩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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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微微發抖，懷著一種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情緒，害怕、期待、憤怒或是其他，合身俯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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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步之遙，他的腦中卻掠過念頭千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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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錯怪了她，那該怎麼辦？他這樣來擾她安眠，她天有靈地有知，不會原諒他。她明明已經走了，他卻依然無法信任，連她的死亡都要懷疑。可萬一他是對的，萬一他是對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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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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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梓內空空蕩蕩，只有一絹方帕，靜靜壓在那只鏤金鳳鐲下。朱棣慢慢伸出手，幾乎無知無覺地將它抽起。穴室唯獨一面門戶，此時完全洞開，落灑而下的日光，將展開的絹帕映得宛如透明，屬於她的兩行字跡，仿若飄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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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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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念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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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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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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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活著！她果然還活著！他早該想到的，她怎麼會死呢？她是徐天晴，她絕不可能死在他之前！他被她騙了那麼多次，怎麼會、怎麼還會蠢到相信——她是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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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出引人入勝的大戲！她這輩子最深遠的一場算計，嘔心瀝血，傾盡全力，不惜自毀自傷，單單就是為了——與他再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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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累旁人，勿念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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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旁人……你都在意，都關切。即便離開，也要他們安然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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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你，無牽亦無念的，只有我！拼死要逃離的，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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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會由你，等你，一直到死——你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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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會讓你走，只要你能痊癒——你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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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這麼厭棄我、輕視我，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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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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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待我，憑什麼指望我還會順你的意思！你是豬腦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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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從此後逍遙自在，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你必須滾回來，給我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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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病重，什麼連琴弓都拿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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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切齒般自言自語，越想越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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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他發現了那把琴，那把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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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起她撫摸它時的神情，他突然驚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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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琴她原就見過，說不定就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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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時候，曾遇到過一位西洋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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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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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馬三保，立時到乾清宮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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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黃儼被搞得一驚一乍，此刻也終於恍然大悟。“陛下說、說得極是啊！娘娘的事決計和三保有關！娘娘臨終，啊不，臨行前，隔三差五就要找他說話，一說就是一個時辰，連對小葵都沒那麼親近過！他一定知道娘娘到底去了哪！就算他不肯說，真動了大刑，定然也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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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不耐地搖搖頭，示意他不必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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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力一聞宣召，急急忙忙從靈穀寺趕回。他已被正式提拔為禦前太監，並受戒為佛門弟子，師從的便是道衍。上次朱棣曾與他交代過《摩利支天經》加題刊印以備求願的事，為此這幾日他一直在寺中忙碌。料想皇帝陛下該是為這件事垂詢，哪知朱棣劈頭就是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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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幫她的，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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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力驀然抬首，朱棣的目光如漫天寒霜一樣降臨，將他全身籠罩。他的心底一瞬徹然冰涼，幾乎哆嗦著道：“臣……曾受皇后娘娘所托，替娘娘、重制過一個金匣……未知陛下，是不是指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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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想瞞朕！”朱棣怒道，“天晴根本沒死，她跑了！跑了！難道你一點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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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跑了？”尤力沒料到會這麼快穿幫，來不及為朱棣竟真的“開棺驗屍”而震驚，努力解釋道，“那應該與金匣有關！可當時、臣並沒想到……娘娘會有這樣計畫。”面對著朱棣，他從來不太敢撒謊，只能儘量揀事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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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兩枚羽印，靖難剛剛功成，朱棣就已著人毀了。當時這位主上稱說大局已定，讖語成真，羽印再無用處，留著反而易引爭端。尤力後來猜想，或許他只是怕天晴會拿著它們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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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他而言，原本天晴病弱奄奄，又被鎖在深宮之中重重看守，他自不擔心她以其他途徑或仿製或獲取什麼羽印金匣，卻萬萬沒料到，一向唯命是從的尤力會背叛他，成為她的“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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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托你——你也沒想過，要和朕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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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力腹中叫苦，只能繼續硬著頭皮回道：“陛下日理萬機，而當時娘娘病得鬱鬱寡歡的，臣以為娘娘只是憶起往昔，突發小小玩心，想為娘娘解解悶兒，這點小事自不值得驚動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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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膽子！”朱棣一聲暴喝，“看來這麼多年你已然忘了，自己還欠朕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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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說？！尤力冷汗漣漣，倉皇頓首：“小人罪該萬死，但求將功折罪，望陛下開恩！求陛下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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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朱棣轉過頭去，不想再看他狼狽求饒的樣子。他再清楚不過了，就算馬三保全不幫她，她也有辦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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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她，想做的，不想做的，天下沒人能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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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沉沉納吐一口氣，道：“唯有你把她找回來，朕才能算你將功折罪。”頓了頓，又道，“朕想得到的地方，她必不會去，朕夠得到的人，她必不會找。是故她不會回北方，不會去江南，不會至滇藩，甚至不會留在這大明國境之內。你只有走得更遠，才能把她找出來。朕現封你為正使太監，領龍江寶船廠主事，督造艦工，限翌年六月啟程，帥舟使通西洋諸國，不得延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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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力一瞬愕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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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聽聞過無數的版本。為萬國來朝，為先帝行蹤，為明君的榮耀，為王朝的體統，卻從不曾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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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煌煌史冊的旅程，這七下西洋的傳奇，一切的一切，原來都只是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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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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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忽中，尤力神思發呆，口齒打結：“陛下……若、若臣找到了娘娘，後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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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花了這麼多心思才離開，當然不會簡簡單單就回來。朕只要先知道她在哪里，就行了。你見到她時，務必要讓她知曉，你出使列國，是為交通四海，開闢商路，廣布天朝恩威，與她只是不期而遇。要是她自作多情，以為你是專程為找她去的，肯定又會遠遠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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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清楚不過了，她不會過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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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徐天晴，在哪里都能活得風生水起；不止自己如此，還會仿若太陽一般，照拂身邊所有人。只要是她在的地方，永遠粲然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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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必須知道，她到底是為了做什麼，才執意棄他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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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由衷希望，在她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之後，依舊能過得幸福快樂無憂無慮。但如若她的幸福與他全然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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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寧可她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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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只有這樣，她才會有些微的可能後悔，才會有更些微的可能……想起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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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她，只要她願意，隨時都可回來。記住——這是你揣測的聖意，朕從來沒親口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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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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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想了想，又道：“第一次見朕的時候你說，你原名不叫三保，也不姓馬，純是被拉來頂人頭湊數的。朕忘了，你當時說，你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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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力恍惚地看向他，如同看著這個時刻被無形的手提筆謄寫，載入史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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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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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蟬鳴突然大振，聲嘶力竭，仿佛擔憂自己蟄伏多年的生命不得其所，由是才必須在破土的一瞬如此用盡全力歡然高唱。它把自己小小的軀體都變成一個巨大的響板，無管無顧，唯一期待，滿心滿念，就是把它全部的意義譜寫成詩，歌頌於這渺茫空曠的世間，回蕩千百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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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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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屬於它的夏，即將開始了。1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fmqVZDS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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