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羽易天記 - 256 第二百四十九章誰也沒有欠誰的債

談禮望色切脈，心中亂糟糟地納悶。“照理來說，原先娘娘氣滯血瘀，如今積毒已出了些許，應該好轉才是，再如何也不至於像這樣，脈象愈加虧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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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照理，照了兩年理，結果呢？她就是越來越虧，越來越弱！你照的到底是他媽的什麼理！”朱棣怒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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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不要責怪談院使了。臣妾曾經也是大夫，太知道了，他已是盡心盡力，能用的辦法都用了，怪只怪臣妾的體質，和別人太不一樣……”天晴雖然虛弱，總算咳喘已經平復下來，也不見痰血了。“現在臣妾感覺好多了，多虧了談院使方才的取穴灸療，可見其中醫理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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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你再不好，他的院使也不必當了！”朱棣怫怒丟了談禮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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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禮苦著臉告退，天晴繼續勸道：“陛下，如今臣頂著妙紜姊姊的名頭，要是陛下因臣的病遷怒太醫們，又有先皇后珠玉在前，要讓世人怎麼想徐妙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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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自然懂，她指的是當年先皇后馬氏垂危卻不要任何太醫施治，把所有醫官醫女都趕到殿外，只為救他們一命，不教先帝有遷怒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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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三天一昏七天一倒的，還不是尋常。彎扁擔壓不斷，和先皇后那時瞎亂比什麼！”朱棣胡亂埋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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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那時，也有此時呀。浮生譬如大夢一場，總要醒來，總要結束……”天晴勉力擺出一個笑容，“陛下待臣的恩情，臣會一直記在心裏，也盼望陛下能澤被眾生，常懷保民如赤子之心，以後，能多年如一日，愛惜百姓，恩禮宗室；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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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再說了。”朱棣受不了她這種交代遺言式的口氣，“你會好的！眼下要務就是好好休息，沒有其他。有什麼話，以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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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張了張口。心底的渴望，終究被抑重的氣氛緩緩壓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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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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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並未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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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怪物吸取著精氣，日復一日地，越來越孱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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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朱棣到達坤寧宮探望時，她已經熟睡。燈火曖曖，陰影如同為她消瘦的臉容鑲了邊，更顯得小小不盈一掌。貝殼般光澤微瑩的眼瞼下，可以看到她眼珠輕輕的顫動，還有淺緩起伏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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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和七年之前，元寶山的那個清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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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麼會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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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麼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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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異的預感來得毫無緣由，隨著鈍悶的感覺一同笞撻著他的心。朱棣不敢再深究，只能木然坐在她的榻邊，就著她的睡顏，自己也模模糊糊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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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來很少做夢，夢境卻大都紛亂喧嘩。唯獨這一次，安靜清明到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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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著一身戎裝站在迷目塵煙之間，孑然一人，四周天蒼野茫，不知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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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渺渺的曲調似從夢的盡頭飄來，蒸氣一樣迷離微濕，他的心內一陣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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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是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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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牽著馬，自如同永夜般的厚霧中走出，步履輕快，晶眸閃亮，明若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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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他歡喜若狂，再不忍耐，奔上前緊緊拉住了她，“太好了！你好了！你痊癒了！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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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溫柔而有力地推開了他，隔開一臂的距離。好像因為只有如此，方能筆直望進他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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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你答應過的，如果我好了，就讓我走的——可還算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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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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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鐵了心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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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的眉心倏忽一痛，執著挽著她的雙臂微微顫動，隨即像丟失所有力氣般垮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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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無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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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下眼，偏過了頭，不願再看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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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走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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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龐追到他的面前，探詢的目光毫不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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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覺得煩躁、憤怒，彆扭地躲讓，一點不想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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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幽幽歎了口氣，迅疾轉過身去。餘光瞥見這一幕，他不由自主抬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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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毫無徵兆地轉圜回來，跳到他跟前，踮起腳尖，輕輕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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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住。不知該怎麼說，不知該怎麼做，身體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間沸騰成岩漿，四肢如木，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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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啊……我，還是讓你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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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心頭微酸，連呼吸都覺得窒悶。他想告訴她：“沒關係，我不怪你。”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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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到他的任何回應，天晴鬆開手，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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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再見啦……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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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轉身間，遺落了他幽黯的神情。她拍拍如龍，抓起了它的馬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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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她是真的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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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絲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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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連一絲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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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天晴！！你走了可別後悔！你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真當自己是天女下凡麼！除了坑蒙拐騙惹是生非，你還有什麼本事？這麼想滾，那就滾啊！有多遠給我滾多遠！不要讓我再看到你！一輩子別回來，永遠都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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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向她的背影，攥緊雙拳，用力嘶吼著，全不管她聽不聽得到，聽到了又會怎樣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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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知為何，眼前她的身影漸漸模糊，所有同她一起的畫面，卻一頁頁翻展開來，如刀鋒片刃，銳利而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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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著五彩的苗家衣裳，亭亭站在院中，仰面向他，秋冬漫目蕭疏，她卻宛似一朵迎風盛開的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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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路過的蟲子嚇到，一頭撞上他的胸膛，聽聞他訓斥又抬起眼來，裏面有碧波汪然，有熹光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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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勢起落，滿園生機暫態被魔法點亮，漫天花雨，萬鳥齊飛，然後她攤開兩掌，內裏盛滿他所到過最為綺麗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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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讓他張嘴，放入的藥丸帶著她獨有的香氣，睫尖近得快要碰到他的唇邊，那一瞬，他幾乎忍不住想要親吻她的眼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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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冰雪堆疊裏和孩子們嬉戲打鬧，輕盈翻飛如蝴蝶，笑容比滿地潔白還要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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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遍體鱗傷昏迷不醒，在他的懷中瑟瑟發抖，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鹿，他慌張地抱著她，不敢去想一想若她死了他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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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火光沖天的皇城門前，如空穀幽蘭遺世獨立，他喚她一聲，盈盈眼淚就這麼一顆一顆，滴在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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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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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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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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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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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悔了，而她的身影已越來越遠。他開始不顧一切地狂奔起來。周遭卷起漫天沙塵。他睜不開雙眼，連呼吸亦覺得痛苦，可依然用盡全力對她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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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常天晴！天晴！徐天晴——你站住！停下！停下！快回來！聽到我的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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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過，你明明從一開始就說過——你不會走！你會一直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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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先背信棄義，憑什麼獨獨要我一人踐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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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晴！我受夠你了！停下！你這大騙子！臭丫頭！馬上給我停下來！一步都不准再走！我說不准你走！你聽見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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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她似乎真聽到了他的呐喊，緩緩止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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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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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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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揪著的心終於輕輕放下，步子卻不敢稍慢了一點，狼狽踉蹌，只想快些跑去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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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她回過頭，對他展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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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最喜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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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雨後初霽的萬裏青空，光彩閃耀，澄澈晴明，燦爛到幾能讓日月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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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是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幅影像。下一秒，她便同失了光芒的海市蜃樓般，消散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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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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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世界陷入一片的黑，他一下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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