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三年正月，東昌捷報傳至京師，皇帝朱允炆大喜，當即祭告太廟，複齊泰兵部尚書、黃子澄太常寺卿之職。朝臣額手相慶，王軍軍勢大振，儼然這不止是一次大捷，而是聖天子戰勝的預演，是燕賊失敗的前奏。從軍中到民間，從廟堂到街市，無不一派歡欣鼓舞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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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新年，金陵城內本就一片融融喜氣。已過了十五元宵，百業復興，花市街重又熱鬧熙攘人流如織起來。鄰里熟人招呼賀喜間，紛紛議論著皇上大赦天下、再減徭賦的消息，真堪比建文帝剛登基時普天同歡慶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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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南的長樂茶樓大堂，唱曲先生正演著一折《包待制智斬魯齋郎》：“休道是‘東君去了花無主’，你自有鶯儔燕侶。我從今萬事不關心，還戀甚衾枕歡娛？不見浮雲世態紛紛變，秋草人情日日疏，空教我淚灑遍湘江竹！這其間心灰卓氏，幹老了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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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戲文唱的是宋時有權貴名叫魯齋郎，驕橫貪淫欺男霸女，仗勢強奪了銀匠李四、孔目張圭之妻；李張二人*妻離子散，卻因魯齋郎權勢滔天，備受保庇，落得求告無門，伸冤無處訴，還和一雙子女失散。最終二人流浪在外的兒女均為龍圖閣待制包拯所遇。包拯得知魯齋郎惡行累累，犯法百端，奪人妻母，以“魚齊即”之名上訴罪狀，得聖人怒批“斬”字後，再於名字上添筆作劃，令“魚齊即”變“魯齋郎”，將其押赴市曹，明正典刑，智斬了這一方惡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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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心無恥的混賬東西！包大人斬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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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得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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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雅座，張之煥聽著台下的喝彩聲，微微一笑。自朱棣大敗之訊傳開，如今京城裏擺戲聽曲兒，最常見便是這種激濁揚清、大快人心的戲碼，可謂應景又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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驕橫貪婪、權勢滔天、為霸一方、身上又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庇護，這“魯齋郎”早已與指名道姓無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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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有包龍圖這樣的能臣幹吏，何愁賊人不擒、世道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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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卿大人真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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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煥就爐品茗，喝下一盅暖茶，不一時就有腳步聲踏著階梯漸漸挨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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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名場上苦奔波，因甚強奪？蝸牛角上爭人我，夢魂中一枕南柯。不戀那三公華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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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入松的亢然雙調中，沈昂解了大氅，抖落一身細雪，嘿了一聲，似笑非笑地向著對面行禮：“未想到張大人會召小民來這裏相見，公主府竟也成了不能說話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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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煥擱置茶盅的手勢一頓，目光如冷電般掃來：“本官也是好奇，大好良機都被揮霍盡了，沈公子倒還有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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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張之煥督責拷審顧學文，那位嬌生慣養的沈家女婿受不住大刑，沒兩下便供出了雲南沈氏的底。“白蓮教西壇”、“南疆老人”……如此大逆不道的滔天重罪，他張之煥都為沈昂扛了下來，甚至准其將功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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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他籌謀佈局，為他提供方便，甚至把扮作“鄒覺槐”的他強塞給盛庸，只要求他做到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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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徐天晴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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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張之煥從沒指望憑盛庸能拿得下朱棣。他的目標原就不是朱棣，而是徐天晴，對燕軍軍勢、寶藏真相都了若指掌的白蓮代掌教——徐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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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收到陳暉述報的張之煥密信平安，聯手合演了那場大戲，讓陳暉運去燕軍衣甲，以本軍將士佯充，圍殺了正與王軍協力守衛大名糧道、毫無防備的彭瑩玉一眾，卻特地放走了對他忠心耿耿的慈無堂堂主趙安如，只為有人能去找徐天晴“算賬”，誘後者懷疑鄒覺槐。不管鐵鉉信中所說彭瑩玉投誠是真是假，不管徐天晴到底真心向著白蓮教、還是向著朱棣，她都不可能放任鄒覺槐繼續栽贓嫁禍、壞她計畫。見他出現在敵營，定會緊追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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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真正的鄒覺槐，一到雲南就被沈昂兜光老底，和倉迅一起給處理了個乾淨。沈昂一直借他之名往彭瑩玉處“奔走傳話”，溝通消息。恰恰因為沐晟如此乖覺合作，不止送上這份大禮，還附贈了安南的新式火銃製圖，皇帝陛下才沒有懷疑他們的忠心，至今未曾動搖西平侯府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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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切的苦心和佈置，統統被眼前這個廢物白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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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東昌大捷，簡直就是笑話！不過是朝廷已無人可用，為了安定軍心、讓盛庸坐穩元帥之位的門面文章罷了！鐵鉉坐鎮濟南已是吃力，從古至今，哪有只顧協守地方的兵部尚書？真滑天下之大稽！為此陛下不得不再將齊泰由暗轉明，拎出來統籌京畿防衛乃至全國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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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所謂幌子，障障外人的眼就罷，又如何騙得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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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了區區一個前元降將張玉，又算哪門子的大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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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昂不料看著文質彬彬的張之煥竟突然刻薄發難，原先要試探這次大赦為何不見雲南沈氏之名的話詞，也隨喉間湧起的腥甜咽了下去，只道：“小民正是為了將功補過，才來尋大人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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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沈公子還有法子立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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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徐氏妖女還有一樣把柄在小民手中，這次皇上聖命要錦衣衛押解廢周王入京，請大人允許小民同隊南下，往行雲南一次。下一回，小民絕不能再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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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周王這步棋是為了牽制朱棣——他再不仁不義，總不能棄朱橚這個唯一的同母胞弟於不顧，那陛下與朱棣叫板，手上才好多些籌碼。可他沈昂，又跟朱橚扯得上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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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你連族妹都殺了，自己的真身也已暴露，就這樣還讓那妖女和燕賊跑了，你還留有什麼法寶？”張之煥諷刺地笑了笑，“難道沈家真在雲南藏了一筆寶藏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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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昂訕然搖搖頭：“張大人說笑了。其實，正是我那族妹沈花姣……她早轉投了那妖女，這次又為護她而死，臨終時，一定會將唯一的小妹託付。小民想著，興許，這一點可以拿來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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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煥不語，心中暗道，這個可能倒有，畢竟前線戰報，徐天晴確曾為了那沈花姣單槍匹馬馳突敵陣。只不知，她那時是否一時衝動，現如今又會不會後悔想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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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個人，既天真又城府，所作所為，總讓他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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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昂見他貌有所思，又低低道：“就算不成，其實還有別的方法。小民覺得，張玉之死大可以拿來做個文章，撩撥起燕軍內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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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你想做個文章。”張之煥目光回轉，直接打斷了他，“好教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和盛帥苦心布下以為能擒拿大逆的天羅地網，燕賊卻連一個腳趾頭都沒肯邁進來，最終只陷進了一個韃子雇兵、和一個前元降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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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昂經他一刺，暗暗叫苦，只好將話又憋了回去，如陳暉那時一樣低頭受教：“是……是小民考慮不周了。”咬了咬牙，又道，“張大人，駙馬爺，之前答應沈某的事，應當還作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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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喪家之犬，還念念不忘要重振沈氏、再返中原麼？張之煥心內一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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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公子若能踐諾，張某自然守約。倘若不是沈公子這次失手，算來——沈氏一族早已該啟程北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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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有大人這句話，小民便有了底氣。下一次，小民定會將那妖女的人頭雙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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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煥側過臉，表情半湮沒在逆光的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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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沈昂話音落下，眼前浮起的，是多年前一個月夜，那一盞彷如星火般從天而降、無遮無攔的明亮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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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曲先生一聲驚堂高唱：“呀！抵多少南華莊子鼓盆歌，烏飛兔走疾如梭，猛回頭青鬢早皤皤。任傍人勸我，我是個夢中醒人——怎好又著他魔？怎好又著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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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醒人，怎好又著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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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沈公子，別再令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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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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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力已經受了軍令，要陪著穆華伊同往滇地再回來複命，一則他本就是“雲南人”，熟悉南下路徑，二則有頭腦也有武藝，此行前途難測，總不能讓福餘衛少主就這麼隻身上路——那便真成流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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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可以用張玉的死來敲打三衛，卻不能聲張，惹得“本軍”和“雇軍”反目，只能將張玉作結為“護主殉難”；此時穆華伊又肯自己悄無聲息離開，這便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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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力知道這一趟免不了，還必須快走，然而出發在即，看到天晴的反應，總隱隱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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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這些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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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我知道。”她面無表情，淡淡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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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怪他啊……”尤力說得諱莫如深，但“他”是誰，二人已是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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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怪他，我連自己也不怪。我明白的，花姣的死，是各種或必然或偶發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就像張玉的死一樣。過去的已經過去，發生的已經發生，誰也沒辦法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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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得既理性又平和，尤力只能點頭，可不知為何，心中不安卻更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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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遇春離世的時候，她的表現要激烈得多。而現在，沒有任何情緒宣洩，只有平靜克制的訴說。難道真的是因為已經有了足夠充分的應激準備，她才能這麼淡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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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力還想從她的眉眼話語間窺探出什麼，卻只得到她轉身而去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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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此行萬事小心，早些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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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回到北平時，可謂身心俱疲。東昌一戰，折損的多是他手下的精銳，城中軍戶家家戴孝。自起兵以來，朱棣何時遭受過這樣重創？他不得不親自逐家慰問安撫，才好安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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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玉的屍首無法帶回。他的遺孀有些木然地接過他留下的甲胄弓刀，在觸手的一刹那，忽而眼淚湧落，將它們抱在懷中，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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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需要溫情的時間，朱棣卻無能為力。天晴走上前，將這個年紀堪做她母親的婦人輕輕攬在懷裏，一下一下撫摩著她顫抖的背脊，用這種無聲的方式，撫慰著她的喪夫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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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站在她身後那個女孩兒時，天晴的手微弱若無地頓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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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五歲的少女，臉色比身上的素麻還要雪白。天晴曾聽聞過張玉帶著又羞澀又驕傲的神情，言及這個快要及笄的嬌妍的小女兒，說就算這場戰事綿長，他也要忙裏偷閒，趁在城中的時候，為她說定一個頂好的婆家。而如今，她卻戴著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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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疼愛她至深的父親，永遠看不到她出嫁時的紅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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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我們一定會贏的吧？我爹他，不是白白地……”張玉的長子張輔話到後來，已不能成句，只得緊緊咬住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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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屆時，該有的名分和榮譽，我都會給他。”朱棣拍了拍張輔的肩膀，語氣毫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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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將、末將也希望能上陣殺敵！”張輔周身忽而一顫，肅容抱拳請令，眼中耀灼著的是年輕人獨有的火焰與鋒芒，既有為父報仇的執著，更有建功立業的渴望。如今張玉已逝，軍戶代代世襲，他自然要繼承父親的衣缽，成為下一任的都指揮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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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啊！”張娘子聽到他擲地有聲的話音，都顧不上再悲傷，愕然向著兒子抬起了頭。看著她迷蒙婆娑的淚眼，天晴輕聲安慰道：“張家再不會有人犧牲了。張將軍他，永遠是殿下的第一功臣，殿下決不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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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似是察覺到了她們這邊的動靜，並未鼓動張輔的一腔熱血，只沉聲承諾：“會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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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必妄說什麼‘第一’。”離開張家策馬回府的路上，朱棣頓了一頓，提點般道，“凡是有功於我的，我都必不會虧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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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天晴淡淡回應。她不覺得有什麼多餘的話需要再說，無論是親撰悼詞燒袍致祭，還是像這樣以馬代車披風戴雪行遍全城，朱棣想要的，當然不是“死者有知，鑒予此意”，而是所有活著的人都看到他對部下將士的情義與愛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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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他拼死的人，他都不會虧待；唯有如此，才會有更多人為他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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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樣的淡泊落在朱棣眼裏，卻是一種心死如灰般的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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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她已不屑於世事萬千，眉目間的寒涼比這冰天雪地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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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內悚然如收，一下子猜到了她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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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胡來！都到這一步了，如果你就這麼放手，誰來幫我？”朱棣極力克制著壓低自己的語調，卻掩飾不住惶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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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若無表情地朝前望去，目光裏靜謐無波，只有幽幽閃動的粼光：“殿下乃天選之子……得道自有天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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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心猛地一沉。“你都想好了，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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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里？”天晴有些茫然地望向他，無力笑了一笑，“如今這亂哄哄的天下，我能去哪里？像穆華伊一樣，隻身下雲南麼？”她的眼色微黯，“如今，我哪兒都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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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聞此言，朱棣的眉頭才略微鬆開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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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好，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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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道理，他只能賴她自己想通，她幹什麼做什麼，他是改不動、勸不了的。他們之間的強弱，就是這般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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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還未等他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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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戰場之上，生死禍福誰能預料？如果有天我真的不在了，希望殿下記得今日對張輔的許諾，得勝之時，能好好對待有功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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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一怔，還來不及為她話裏的不祥之意而駁斥，天晴又把自己縮進了風帽裏，勒馬退到他身後丈遠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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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番躬力親為的動情表演，朱棣回到府中，坐在炭火烘烤的書房，看著那繚繞如絲的煙氣，忽然覺得很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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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是寒意侵魂的子夜，清露冰晞，霜華凝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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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的腦海中，卻沸騰哄亂，如滾動喧囂的熔岩，仿佛包納萬象，又仿佛茫然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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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擔心她會因她父親的死而變得冷情冷性殺人如麻，可常繼祖的存在讓她沒有；但她確實越來越安靜沉默，再也不復從前朗若晴空、暖如春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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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他看著她在營中奔走、在陣間進退，時不時會恍恍升出一個奇特荒唐的感想——餘生能跟她活在一起，當然最好；但如果天不假年，能這樣跟她死在一道，那也真不算很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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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清楚知道，這是他的一廂情願，她是不肯的。有件事，於她從來沒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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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才是她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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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若有一日，他真的得償所望坐於金鑾殿，受朝臣跪拜萬民景仰，代價卻是此生此世再都見不到她，他是否能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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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她將會在這江山的一角悄然隱沒，像她爹所期望的那樣嫁人生子；而那個不知姓甚名誰的幸運兒，會同她有說有笑，舉案齊眉，共度餘生；她的笑顏她的擁抱，終將徹徹底底屬於另一個人……他的心便如同萬蠱侵噬，痛不可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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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他披荊斬棘得到了這天下，茫茫江湖，他要上哪去找第二個徐天晴，來填補、來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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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他成功了，又如何？他會永遠永遠地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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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是這浩渺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到最後，王侯將相、螻蟻蚹蠃，又有什麼區別呢。”朱棣突然道，臉上是一種道衍從未見過的表情，平靜而抽離，如同方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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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這靖難如此艱難，本王在張昺來的那日，呵……就應該效仿大師，落發為僧，好換半生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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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道衍失聲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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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從沒見過他這樣慌張忐忑的模樣，整張臉皮都在古怪地抽動，倒有些忍俊不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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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過開個玩笑。大師不必這麼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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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他更清楚。這重擔，他不為自己而負，也已負得太久，久到再不可能撂下，像穆華伊那樣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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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他顯露出微微的倦意和一點點消沉，等著他的就是兵敗如山。他會像朱允炆期望的那樣，被打入地獄，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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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尚有出走的資格，而他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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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的笑意斂起，目光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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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讓她同樣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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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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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不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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