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穀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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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橞緊緊盯著眼前人，目光晦明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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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太子，千金之軀，你真指望他會來見你？啊哈哈哈哈哈——就憑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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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垃圾貨色，竟敢耍弄本王！陳善的計畫到底是什麼？說出來，本王還考慮讓你死得舒服點！”朱橞咬著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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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赤膊上身，漫目所見遍是傷痕，可卻似毫不在意，吐出一口鮮血，陰惻惻一笑。“你和劉璟若是夠聰明的，太子自然會和你們合作，可惜——你們都是群蠢貨！以為和那什麼張之煥通了氣，皇帝就能信你們了？哈哈、咳——咳咳咳咳咳、呵呵……朱橞，你想要報仇？想要左右逢源？也要看看自己有沒那個本事！你離皇位最近的一次機會，全被你親手毀了！從今往後……你再也沒那個命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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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朱橞狠狠往他臉上抽了一鞭子，後者半張面皮霎時都翻了出來，血流如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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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鮮血都已嗆進了鼻腔氣管，他居然還笑得張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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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朱橞原被他笑得渾身氣抖，忽而卻想起了當年行刺先帝那宮婦——聽聞她也是這樣，仿佛沒有痛覺般，大笑狂叫，整個人瘋瘋癲癲。難道，關於白蓮教妖人的傳說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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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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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陳善到底在哪兒！他還有哪些盟友？朱棣那邊呢？陳善是不是也和他通氣了？說話！！”朱橞拿鐵棍猛一拍對方已被敲穿的膝骨。那人給吊在半空，兩條小腿就像絲連的斷藕一樣晃晃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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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蠢貨……揮霍良機……再也……不可……呵呵呵……”對方全不理會朱橞施以的酷刑和咆哮。“太子殿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雙眼的聚焦漸漸變得渾濁，然而從左腕到肩頭的那片陳舊焦痂，卻黑得如在發亮，火光掩映下，像極了一幅詭異的蓮花焰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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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妹……小仙……我來……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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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他媽的晦氣！”走出囚室，朱橞啐罵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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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稍安勿躁。如殿下所說，先前陳善從未以真面目示人，只派心腹聯絡。這麼一個人乍然出現，自稱陳善，年紀、所述都對得上，殿下又心急不定，難免會落入他轂中。”劉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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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長史說給我聽有什麼用？京中那位難道也能體諒嗎！本王現在要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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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劉璟早就考慮過了對策，很快道：“殿下莫亂，目下還是應當效仿遼王，照原計畫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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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長史你在說什麼？”朱橞覺得他簡直老糊塗了，“如今‘陳善’都沒了，本王拿什麼去跟皇帝交代？待本王一走，宣府可就任由朱棣他進出了！到了金陵，本王要怎麼自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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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將留守宣化城，待殿下啟程後，便將宣德、承安、高遠三門封堵，東西南北但留昌平、廣靈、定安、大新各一門以圖固守。殿下既已攜大軍南往，燕王未必會來奪城；就是他來，下官定率駐軍志死以抗。無論勝敗，穀王府盡忠於職守，陛下自無尤於殿下。”劉璟顯然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至於京中，張侍郎即日便能收到下官快馬飛書。雖說這次變生肘腋，但只要有他在禦前直言，總能澄清原委。殿下只須按原計而行，不必過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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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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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元年八月十三，耿炳文所率平燕大軍已行至真定，在滹沱河南北兩岸分營紮寨，並分兵於河間、鄚州，以先鋒九千人駐紮在雄縣，成犄角之勢直逼北平。孰料兩天後中秋佳節夜，燕軍飄忽而至，趁敵軍不備，偷襲雄縣，致九千先鋒全軍覆沒。一擊奏功後，朱棣又於月漾橋設伏，將接信趕來的鄚州援兵打得措施不及，落水而敗。潘忠、楊松兩員大將雙雙戰死，剩餘的部隊盡被朱棣收編，燕軍軍力日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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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帥！雄縣、鄚州均已告破，三萬大軍十不存一。燕兵不日便將行至真定，連勝之師，士氣正酣；而我軍千裏跋涉，正是疲懈之時，末將擔心若直攖其鋒，恐怕不易取勝！”寧忠憂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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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急。終歸敵寡我眾，我軍兵力尚佔優勢。傳令下去，南營即刻拔寨渡河，全軍集結北岸，待與叛軍決一雌雄！”耿炳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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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個時辰，南營便收整了帳棚兵馬，六萬大軍分股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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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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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大帥！東北有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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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大帥！南營人馬正遷移過河，可搭橋突然炸毀，叛軍還不斷向河中投石放箭，我軍無法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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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炳文一怔。來得竟這麼快！軍隊轉移之時陣列不齊，最怕半渡而擊的突襲，立刻問道：“東北那支為首領兵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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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報是燕王親自率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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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本將便去會他一會！”朱棣手上不過五萬人馬，必要留守一部分在北平城和大營，能調度的至多三萬而已，而他手上光北營兵力除去後勤也有七萬近八，二三對一，難道還能輸他？“立刻擊鼓鳴號，三軍隨我迎戰，全力攻殺東北一線！李副將，你率一支千人隊，負責阻截逆軍弓*弩和來犯小旅，掩護南營渡河。”朱棣就是想要本軍分兵不暇，自亂陣腳，他不能中他的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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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兵力不足，只要截住了他所率的主力，其他人馬勢必都要回去援救主帥。一旦箭矢陣撤走，南營就能從容上岸。待整頓集結完畢，他便可將叛軍合圍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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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將領命！”李堅抱拳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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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方向，耿炳文幾乎率領全軍迎戰朱棣。這邊南營將士正奮力爭渡，根本沒想到敵軍來得如此之快。搭橋一毀，用來冒矢突進的沖車都泡在水中，靠舉牌防禦已來不及。李堅帶領著一千餘人，為掩護南營沖陣而去，孰料燕軍那支弓*弩機械團卻如泥鰍似地滑開。另一邊，燕軍東北先鋒似早有了預見一般，很快分了一股出來迎戰李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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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軍弓*弩手騎的都是快馬，投石機又裝了滾輪，有馬匹驅策拉動，轉移神速，不一會兒便重新沿岸排布，易地又射。王軍南營人馬困於水中，前後左右都是除了急流就是友軍，連轉向都難，更別說急奔，騎兵步兵都被如雨箭石打得無力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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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膽子大的意圖一鼓作氣，冒死衝鋒，前方將士的浮屍卻成了新的阻礙。進退維谷之間，無數人已被射殺於滹沱河中，一時間水波鼎沸，河面如同赤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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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朱棣所率主力如一柄直插的長劍，猛刺進耿炳文所在的北營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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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大帥！燕王正朝這裏沖來！率軍約有一萬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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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大帥！左翼有敵情！大約有一萬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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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軍接戰！結陣啊！兩萬人還攔不住麼？令旗都已打出，還在摸什麼魚？！”耿炳文怒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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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帥！正東方向又來了一支騎兵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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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帥大帥，後軍遭襲，無法結陣！一支突進隊正往中軍沖來，人數不少於五千，帶頭的武將十分厲害，張保將軍正在接戰，恐怕也撐不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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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什麼還有兵力繞道夾擊？難道朱棣傾巢而出，當真要跟他在此決一死戰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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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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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傳令旗，叫寧忠領南營軍速來支援！能來多少是多少！”“報大帥，寧將軍應該已經渡了河，可找不見他蹤影！”“左軍顧成何在？”“顧都督已失陷，落馬被擒！”“什麼？！”耿炳文陡然一凜。“速叫回張保，下令全軍退守真定！南營停止渡河，一概回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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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金聲震天而起。張保收拾兵旅，火速趕來與耿炳文匯合，長纓槍上一路血水抖落。且戰且退之間，耿炳文回首一望，陡感困惑：“那傢伙是燕王手下的朱能？帶三十人拼死追截，是要幹什麼？”難道還想靠這點人攔下他數萬大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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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燕王貪進，已在戰陣中失蹤。朱能是他心腹，怕是以為他被咱們虜獲，所以來搶人的！”張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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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炳文定睛一眺。果然，東邊的那支叛軍已沒了先前的沖勁，如無頭蒼蠅一般在陣中混戰，左支右絀全不得章法，顯然無人引領，大惑立刻轉為大喜：“好！好！真是天佑陛下！馬上停止撤退。張保，領軍布伏虎陣，引敵圍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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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上北營兩萬中軍幾乎完好無損，張保的右軍起碼也收攏了一萬多人，拿來佈陣綽綽有餘。只要先合圍阻住朱能那只瘋狗的勢頭，再收縮包圈，消滅叛軍殘留在本軍的部餘——沒了幫援，朱棣決計難以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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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眼下朱棣是死是活，不過多時，他就只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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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他耿炳文就是黃忠，寶刀未老的黃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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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帥，李副將正和叛軍弓*弩隊鏖戰，末將先領軍前去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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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耿炳文心頭一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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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張保已拍馬而去，僅留下身邊一名頂盔摜甲的從將，兜鍪下露出的眼睛薄帶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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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別來無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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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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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振臂一呼，剛剛集合以布圍殲陣的右軍勁旅竟全然倒戈，於本軍之中一陣掩殺。許多王軍將士都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已被身邊臂綁著紅布的“同袍”直貫胸背，身首異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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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打敗了潘楊三萬先鋒，會有本軍衣甲不奇怪，可這麼多人怎能悄無聲息地混進來？耿炳文憬然頓悟，睜圓了眼：“張保！你這賊子竟敢背主投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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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有道是良禽擇木，可怨不得我啊！”張保回頭見朱棣已與朱能等人合兵，佔據了戰場優勢，而耿炳文有身邊親兵拼死護衛，燕軍一時奈何不得，立刻領著從隊拖槍直沖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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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負已分，還請侯爺乖乖束手就擒吧，王爺必饒侯爺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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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你娘的狗屁！”耿炳文勃然大怒，再不要親衛保護，拍馬怒而迎上。然饒他勇猛過人，畢竟已是六十五歲的老將，如何能是正當盛年的張保對手？長槍鋼刀兵刃相接，乒乓作響，不過三四擊，銅盔就被打落在地，耿炳文髮髻披散，雙眼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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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帥！先撤了！退守真定城，咱們還有一戰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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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堅一千人馬遭張保方才一沖，早已畸零難整，此時勉強回援，只能率自己親兵一邊掩護耿炳文，一邊大喊勒令本軍撤進永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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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角聲中，部隊潰沙般散亂湧入真定城。李堅有心無力，只顧得上護住主將。其餘人馬跟隨其後，無人主持不能成列，全都困擠在門道內外，堵塞難行。自相踐踏的哀嚎聲不絕傳來，被踩死的兵士不可勝數。後方還有數萬大軍源源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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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趁勢掩上，殺人射馬，如同砍瓜切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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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弓*弩齊發，先阻住敵軍，掩護我們的人入城！能撤多少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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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將軍！還有好多我們的人落在後面，那也要被射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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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讓叛軍攻入真定嗎？！還蘑菇什麼射啊！！”李堅暴吼著發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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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炳文頭髮亂散面色如灰，推開眾人阻攔，跌跌沖沖登上城樓，看著底下烏泱泱的兵士被敵我雙方的箭矢屠殺，耳中慘叫震天，一如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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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也要守住了真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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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騎馬跟在三保和馬雲身後，望著遠處情景，呆呆不能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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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到不真實的畫面，讓她近乎暈眩，連承運門中那六十二顆插杆人頭，此時浮動眼前，都變得溫和而平實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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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只有親身經歷過才能明白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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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堅已放下了城門，數千名士兵被遺留在外背水一戰。朱棣兵力寶貴，一見耿炳文已經入城，便放棄了近攻，改為了炮火遠射，城門內外全然變成了一場遠距攻防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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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輪炮火過後，永安門所有的樓櫓如摧枯拉朽一般毀壞，城外用以阻擋炮彈的木柵和繩網搖搖欲墜地蕩著，被逼撲而來的火箭燒得焦黑破敗。受令死守城頭的將士，不得退卻，只能邊抵禦矢石邊勉力反擊。有時一箭飛來，恰從胸口直插而入，活人就如同被楔進了著火的木柱，聞著自己身體所發出的焦臭，呼天慘叫，直到四肢都被燒得佝僂起來，才垂垂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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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頭顱、不知是誰的斷手殘足，隨著一聲聲炮響在天空中齊齊飛舞。血雨漫天而來，一層層灑在塵土之上，卻無法給地面染上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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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沒有一絲存留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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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已經堆疊了太多屍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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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很清楚，炮彈有限，從無極縣奔襲而來的燕軍部隊更不可能攜帶那麼多彈藥，朱棣的目的不是想摧毀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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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想摧毀耿炳文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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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放棄的時候給他希望，而在他以為能贏的時候——背叛，反轉，兵敗如山，目不暇給，接踵而來……眼看成功明明已近在咫尺，瞬間，卻被砸得粉碎，如同城樓揮飛的炮灰。而他就好像一只被貓玩弄掌間的耗子，徒勞無功地在命運中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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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而復得，得而複失，沒有多少人能在這麼短短時間裏，承受這樣的大起大落——這是瓦解一個人心志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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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殿下的攻心之術啊！”馬雲眼觀戰況，猛力點頭，感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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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心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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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狼狽地跌身下馬，扶著一旁樹幹大口幹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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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明白了爹堅持不讓她參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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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炳文，那些倒在城門外的人，難道也和義父一樣——都是註定要被犧牲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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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娘娘？殿下說了讓您留在大營的，這可真是……”馬雲轉頭看到她像白紙一樣的臉色，立刻跳下馬來，大感後悔答應了她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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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擼了一把坐騎的馬鬃，撇嘴嫌棄道：“女人就是女人，這點場面就撐不住了，真沒用！下次別吵著跟來，拖本少爺的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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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是殿下特地讓來觀戰曆練的，娘娘自不能比。”三保也下了馬，走近天晴身邊替她拍撫後背。“娘娘還好嗎？先回無極縣大營吧，有鄭姐姐和劉大夫在，幫娘娘稍事整頓一下，徐老爹應該看不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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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沒有上戰場殺敵，不要緊。殿下和我爹都不會見怪的。”她擦了擦嘴角，“我還要再留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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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黃忠！斬夏侯淵於馬下！陛下，臣定不負所托！由臣為陛下，誅盡奸賊！陛下不殺皇叔，不殺皇叔！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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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帥是瘋了吧……怎麼李副將也不過來拉一下，別摔下去了才好。”臨近黃昏，雙方炮火都已停歇。燕軍退紮到了數裏之外。一受命瞭望敵情的王軍步兵小旗抱著自個兒的長牌，看著站在城頭搖頭晃腦放聲長笑的耿炳文，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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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難怪他。不過半天之前，他還道自己能勝呢。”步兵二也歎，“我也以為咱們能勝呢，三四個人打一個，居然打不過？折進了那麼多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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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燕王爺可真太厲害了！”步兵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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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叫他王爺？他現在可是逆賊！叛黨！”步兵四立刻瞪著眼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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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說大帥這話什麼意思啊？陛下不殺皇叔？皇上不讓殺王爺、呃逆賊嗎？”步兵五插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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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賊先擒王，不讓殺敵將，那這仗怎麼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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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怪不得咱們要輸！光挨打不還手，這還能不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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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不對，大帥現在這模樣……應該是亂說胡話吧？這一會兒黃忠一會兒夏侯，沒准說的是劉皇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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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議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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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李、李將軍！標下什麼也沒議論！”眾人見李堅走了過來，立刻紛紛起立，把兵器盾牌都執到一邊，低頭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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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也沒議論’？”李堅掃了一圈眾人，面色凝肅，“耿大帥精忠為國，時刻將皇命聖旨記在心中，怎會亂說胡話？糊塗的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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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幾人都是一凜，膽子最大的步兵三已困惑地抬起了頭：“大帥說的……是聖旨？陛下、皇上真的不讓我們殺王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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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李堅轉身大步而去，留他們見他遠離，聚在那裏譁然議論，心中暗道——他才不做耿炳文那樣的傻瓜，為皇帝的名，髒自己的手，如今弄得晚節不保，瘋瘋癲癲。就算耿炳文真的如他所願替他就地斬殺了朱棣，難道最後皇帝會保住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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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倘若你這麼想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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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自己來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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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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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不要來的。”見女兒一副鬱鬱的模樣，常遇春忍不住責怪。這丫頭一向心軟，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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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放心你啊。”天晴萬沒想到，爹會瞞著她主動請纓，領這次五千人突擊隊的差事，出發前還喜滋滋跟她說，太久沒上戰場了，光想想就激動！朱棣深知他曾與耿炳文同袍多年，於他的打法最是知悉，自然求之不得，爽快便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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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有啥好不放心？不過麼……我只知那耿炳文一向求穩，一定會想以多勝少。終歸還是燕王有膽量，一聽張保說主帥務求要他的命，就決定拿自己做餌，誘他所有主力都沖自己來。後方薄弱，才給了咱們別動隊包抄偷襲的機會，亂了耿炳文的陣腳，最終讓他乘虛而入反戈一擊，以少勝多……真不愧是九王之首，名副其實啊！”常遇春說著點了點頭，像是在肯定自己的判斷，“說不定，他還真能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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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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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鳴的簫聲，似哀若傷的慨歎，淒柔楚楚，於幽壑孤城之上，羽鴉嚌叫之間，乘風往迭回蕩，一如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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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曲子，叫什麼名字？”不知何時，朱棣站在了她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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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爹在內的燕軍大隊已從容回營，唯獨天晴還留在之前和朱高煦他們佇馬而立的大槐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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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下指間洞簫，望著城門外那些無人收斂的屍首，在夕照下殘敗而卑微地堆疊，如破爛的器皿。唯有風裏的血腥氣味似縈蕩的冤魂，久久不散，提醒著他們曾有過鮮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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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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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每場仗打完，你都要吹一遍麼？”朱棣淡淡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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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就吹了，也不費什麼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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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津……那麼多人，你渡得了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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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一個都渡不了吧，我不過圖自己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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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識他們中的誰，耿炳文？還是寧忠？值得你這樣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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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自樹下站起，緩緩道：“我誰都不認識。只道他們都是和我一樣的人，是這浩渺宇宙中的一粒埃塵。物傷其類，人同此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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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似有似無笑了一聲。“我還從來不知道，你把自己看的這麼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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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低，只是平常而已。”天晴輕輕歎了一口氣，“人一輩子，到得最後，王侯將相、螻蟻蚹蠃，又有什麼區別？不過成灰成土。正因他們都和我一樣，將心比心，我才希望他們迷津有所渡，魂靈有所安，不至於在這片修羅戰場迷途輾轉，孤孤蕩蕩。願來生托世時……他們都能等到一個太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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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默了默，道：“好，我答應你，或輸或贏，很快有個了斷。不會讓他們等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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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轉過去，只看到他肅然的側臉，不似在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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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如果能快，哪還需要她開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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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爹說的，要快，只能是他輸了。他何嘗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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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她一直誤會了他。其實對於這些死去的人，他也是有慈悲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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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一切結束之後……可以放過的人，還希望殿下能夠放過。”她不敢過分期盼，只能小心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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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眺目殘陽如血的真定城，回答依舊無波無瀾：“你怎麼知道一定是我放過別人，不是別人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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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是你，不會讓別人有抓住的機會。抓不住，又何談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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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承蒙你看得起。”朱棣一笑之間，忽然頓了頓，“如果有一天戰死的是我，希望，你也能吹這曲子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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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的話音裏，天晴竟難得地聽出了一絲憂鬱苦澀的意味。一瞬間，她有些恍神。他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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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為何一下子悲觀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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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死就悲觀麼？救趙楚兵、吞吳越甲，哪個不是向死而生。”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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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他死便死了，怕是留不下什麼破釜沉舟、臥薪嚐膽之類佳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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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認真地端視朱棣的側臉，依舊沒有見到任何試探的神色，心中不由想，雖是無心之言，但他這麼篤定他戰死的時候，她一定逃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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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爹在這裏，盧家村所有人都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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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始終還是不相信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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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此時，朱棣突然擰起眉頭，不自然地扯了一下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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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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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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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上次和道衍大師定計松亭關時，殿下就露出過這個表情，光我看到就有三四回了，好像忽然很痛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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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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