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七天(6)

　　「看看這縫線，簡直亂七八糟。」醫生用慵懶的眼神為傷患重新縫合傷口，失望地說。「我可不記得有這樣教你。」

　　房裡與其說是醫務室，不如說是飄散酒臭和血腥味的儲物間。小房間中堆滿雜物，只容得下中央沾滿深紅污漬的躺桌和這名肥胖的老醫生。糾纏打結的白毛底蓋上眼邊深色斑塊，臉上各處下垂的肉和腳邊堆著的幾瓶烈酒讓他雙眼睜不開。看似懶散遲鈍，從衣袍中露出的手臂卻意外壯實，捏起鑷子縫補傷口的手指也靈敏俐落不曾抖動。

　　「當下事態緊急、一片漆黑，而且對象又是我的妹妹，所以……沒辦法。」一旁的穆卡支支吾吾辯解。他已經自由的雙手這時反倒無處安放。

　　「最後那理由是什麼意思啊？」躺桌上的海爾莉吼道，她得讓自己稍微分心，別再注意縫合的痛楚。

　　「要縫緊但不要縫深，否則效果不好，也只會讓傷患多受苦而已。」醫生解釋。這讓海爾莉往穆卡多瞪了一眼。

　　「他技術是很糟，但你的醫術……似乎意外地好啊。」也許是醫生讓她喝了口烈酒麻痺自己的關係，酒意讓海爾莉擋不住嘴邊的閒話。「我是指，如果你沒有手拿針線，說不定都能去跟外頭那群傢伙打架了。」

　　「做醫生有這點力氣是基本罷了，得用力把傷患按住才能為他們截肢。」醫生也習慣跟病人談天了。

　　「我猜你不是正牌醫師。」

　　「曾經是正牌的獸醫，不小心把貴族的愛馬醫死了才躲來這座城。既然這裡有吃有住，那群傢伙不介意被當成畜生對待，那我也樂得開心。妳不介意吧？」

　　「只要你的技術有比那些『理髮師』厲害就行。」

　　「想再來口酒嗎？」醫生舉起酒瓶問。海爾莉輕輕搖頭，她發覺酒精讓她嘴巴停不下來。醫生欣然地自己張嘴灌了一大口酒。

　　「還要給傷患喝酒迷昏自己？」穆卡靠在牆邊向醫生問道。「先前說的那個麻醉藥難道沒開發完成？」

　　「你得失望了，那個藥是徹底的失敗品。本應抑制痛覺的藥物造成反效果，讓感官更加敏感，痛覺也是。自願接受試驗的那個可憐鬼，活在連呼吸喝水都有如針扎的地獄裡，整整三天。」

　　「天哪。換做是我可能撐不過去。」

　　「本來想把那配方燒掉，但那警長對增強感官的藥特別有興趣，出價跟我買，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拜託別再提到那變態了。」

　　「你們兩個認識？」海爾莉問醫生。

　　「見過一兩面。他朋友是這鬥技場的冠軍，偶爾會帶他進來坐坐。」

　　「而你剛才連出個聲都不會？你明明就認識這裡的人。」她又抬起頭來朝穆卡罵道。

　　「剛才一下子發生太多事了，我找不到機會，也不確定他們到底認不認得我，那個門衛就沒認出來的樣子。隨便說出『我認識哈瓦辣』，情況會更糟吧，太多閒雜人等想跟這裡的頭牌攀關係。」

　　「沒用的傢伙。」

　　「哈瓦辣？」處理完麻煩事的琥珀掀開門簾進房。「熟悉的名字。」

　　「妳也認識他？這裡到底是手術房還是認親大會？」

　　「記得我說我跟穆卡共事過嗎？我們兩個跟哈瓦辣是一夥的。三個人四處偷拐搶騙，看那些抓不到我們的貴族恨得牙癢癢的模樣，美好的時光。」

　　「好幾次差點丟掉小命時沒那麼美好。」穆卡補充道。

　　「但妳不會想認識他，那粗人不喜歡像妳這樣能幹的女性，除了他不把我當女人看之外，而這讓我更生氣。幸好他早就回自己的家鄉了。」

　　太遲了。海爾莉偷翻白眼心想。

　　「到底還有多少秘密？」

　　「老實說，妳本來就不需要知道這些事。該死，我的染毛劑是能防水的才對，那下水道的髒水到底摻了什麼？」

　　「我老哥認識鬥技場的冠軍、跟我走了一整天的鼠族其實是小偷兼幫派的最強殺手、三個人還是愉快夥伴，還真是一點都不重要。」

　　「那又怎樣？妳的人生會從此獲得不同的意義嗎？還是妳寂寞孤單怕被排擠啊？」

　　「她是我妹妹，琥珀，嘴下留情。」穆卡稍微低聲說。

　　「這時候才來無謂的同情。」不領情的海爾莉又怒削他一頓，讓他羞愧閉上了嘴。他心想這應該是他第一百次被這樣罵過。

　　琥珀停頓了一下，嘆口氣用手抱胸，表達無奈和哀怨。她洗淨身體露出的白毛猶如冬日山丘上的明亮白雪。「『月光見過她飛躍的身影，群星知道她在夜中的去向』。妳是不是也聽過這些？」

　　「我以為那是前任殺手們瞎編的故事。」

　　「我也一直想找出是誰編出這騙小孩玩意。這下妳了解，這些傳說只是蠢故事罷了。怎樣也想不到這主角會在妳身邊，是吧。」

　　「我也沒想過這殺手會有尾巴。不過，妳也沒有否定自己曾經是鐵爪團殺手的事。雖然不可能像傳說般誇張，妳果然也是『這邊』的人。」

　　「是啊，我沒切掉尾巴是有理由的，但我不想講，那太蠢了。」琥珀單手撫起她的細尾巴輕笑。穆卡暗想著把尾巴切掉才是最蠢的事。「沒有一個傳言是真的。但我還是想要……擺脫它們。我受夠了殺人、被人當成是怪物。誰要頂著這身被人忌諱的白毛，當什麼『死之牙』啊，我只想自在過活。當我發現改個毛色就能騙過所有人時，我就毫不猶豫地這麼做了。」

　　「妳以鼠族來說高得不可思議，竟然都沒人會起疑。」

　　「我都騙人說我是混血，就沒人敢再問下去了。」

　　「無論如何，憑我們這副模樣，遠遠稱不上是妳說的自在過活。」

　　「比以前好就足夠。跟大夥一起耍蠢，比當什麼傳奇快樂多了。我終於能……」

　　琥珀忘情地說到一半，就見到穆卡緊緊盯向她，於是嘲弄笑起望了回去。他才驚覺自己的期待模樣表露無遺，急忙側過臉難為情地舉手遮住視線。這慌張動作惹得琥珀一陣笑。

　　「純粹好奇，你們共事多久了？」海爾莉問，她不知自己為何要衝動問出這個。

　　「對耶。好問題。」琥珀抬頭回想。「那場大地震後已經過了兩年，在那之前又兩年，所以是四年了？原來我們浪費那麼多時間在瞎混？人生能有幾個四年啊……」

　　琥珀對突然逝去的青春惋惜不已，聽著的穆卡只是聳聳肩。至於發問的海爾莉一語不發，眼裡失去了感情。她早該知道會後悔的。

　　「完成了。」醫生剪斷縫線完成手術，他喘口氣坐回矮凳，仍然慵懶地說。「幫妳做了簡單的清理和塗藥，不要再碰水或做劇烈運動——但管妳的呢，你們也沒人會聽的吧。都給我滾，讓我喝酒。」

　　跳下躺桌的海爾莉像沒事人，抓過衣物第一個快步踏出房間，滿懷怨氣。

　　「嘿！妳至少得躺下來休息一下！」穆卡的勸告被無視了。他一臉茫然，總覺得是自己莫名惹火了她。琥珀倒是看出了兩邊的彆扭，在被看出她在偷笑前先離開醫務室。

　　「你的事業還做得挺大的。」醫生不以為然地向穆卡說起。

　　「有時也是迫不得已。」

　　「哼。那就想辦法收收手吧。你下次可找不到像我這麼好的醫生。」

　　「我也想收手，但你也看到了，我還在這裡跟你閒聊。」

　　「從我見過你以來，你就沒變過，永遠都是那個可憐兮兮的窘樣，卻又樂在其中。」

　　「我……」穆卡怔了一下，注意起自己的表情。「醫生，我很感謝你，但我不太明白你想說什麼。」

　　醫生瞇起慵懶下垂眼若有似無地想，最後頭往後一靠隨意說：「你每次跟你的愉快同夥混在一起，最後總是會鬧到變成玩命。不過你們就像拿自己性命開玩笑的雜耍團，總能逗我開心。此時此刻你們又團聚了，不過這不是讓你們胡鬧的時候。但我猜，你要是『迫不得已』的話，還是會繼續去玩命的吧。」

　　穆卡皺起眉頭，不懂醫生何必假惺惺起來。「你只想看我們出糗？」

　　「至少我不想替你們收屍。」

　　「今天不是時候嗎。你算是白擔心了，畢竟不論何時都不是時候。」

　　「很有自覺，但也就如此。那你就別後悔了。」

　　「是啊，謝謝忠告。」穆卡酸溜溜說。

　　醫生搖手趕人。穆卡暫且把這當作是他的溫柔。

　　「壞消息。」琥珀在穆卡出房間時擋住他說。「剛才請溝中鼠緊急救援的錢得照付。」

　　「我想也是。不能通融一下嗎？他們看到妳的模樣難道沒有……」

　　「想得太美了，他們看到白鼠驚訝歸驚訝，錢還是不能少。頂多能讓我們賒帳一會兒。他們還說要把這次的暗號提早換掉，不讓我這外人用了。而且，哇，原來你真想要用我的身分威脅他們啊。」她無須掩飾自己的困擾模樣。

　　「妳認識我的。比起扭扭捏捏地顧慮東顧慮西，還是善用優勢換取利益比較實在。何況，妳也明白我不是真心的。」

　　「那可不好說。」琥珀故意陰鬱表示。穆卡露出意外倉皇的神情時，她才笑說：「騙你的啦。你知道的。」

　　穆卡久未見過他的夥伴露出故作堅強的脆弱模樣，紅寶石的雙眸深埋在白雪中卻無處躲藏，格外孤單無助，猶如他曾踏入過的雪原再度吹來冷風。

　　他早就知道她的悲慘過往，與為了擺脫那過往所做的掙扎。但掙脫了所有枷鎖後，留給她的卻只有無法逃避的孤單。

　　就跟當初剛逃獄的穆卡一樣。一狼一鼠可說是同病相憐。

　　想起那時就令他心頭一陣酸，更想到琥珀肯定也有相同感受。

　　「說歸這麼說……」穆卡想辦法安慰她。「抱歉委屈妳了。包括這次和幫了海爾莉的份，我會想辦法還清。」

　　意識到穆卡笨拙的貼心，琥珀配合他平心回應：「錢是不急，但既然都讓我幫到了這份上，拜託把她顧好，好嗎？幫派實在不需要更多殺手了。」

　　「妳也……唔，不用為此太緊張。妳是琥珀啊，幫派與琥珀一點關係都沒有。」

　　「就算我是這副模樣？」

　　「呃，是啊。妳就是妳，不論妳的毛色是什麼都不會變。這不是當然的嗎。」穆卡說到一半才意識過來，難為情地搔起後腦。

　　「這樣啊。」琥珀別過頭喃喃自語起來：「我都忘了，能用這模樣坦然相見的人實在不多。」

　　「什麼？」

　　「沒事。」琥珀走在穆卡前頭，不讓他發現自己的笑臉。

　　「但我還沒問這位琥珀，為什麼要來艾格羅？」

　　「喔，那是因為……」

　　琥珀還難以啟齒，兩人的對話就被突來的歡呼聲打斷了。

　　「幹掉他幹掉他！」「讓他看看三巨頭的厲害！」「老傢伙別馬上就倒了啊！」

　　鬥技場的鬥士們圍在鐵籠擂台外看戲，讓這裡恢復以往的熱鬧，他們為鐵籠中赤拳搏鬥打得火熱的兩人吆喝嘶吼。

　　「老大！老大！加油啊，老大！」眼裡緊盯灰面的阿斑隔著鐵籠，不停為他心中的英雄打氣。

　　「你也差不多該放棄了……老頭……」氣喘吁吁的烏爾岡仍擺著架式，一邊眼睛被揍腫得幾乎看不見。

　　「老什麼……你明明跟我是同輩的……」另一邊的灰面下巴被打中而頭昏眼花，長髮散亂不堪，但鬥志不減。兩邊都遍體鱗傷，沒有力氣再閃躲攻擊，只管握拳一下下揍在對方身上，同時還得開口爭執，彷彿在用嘴打架。

　　「你也該解散你的粉絲俱樂部了！」

　　「當不成幹部就酸葡萄也太難看！」

　　「我是要離開這個沒有希望的屎坑！我寧可在這擂台上流血，也不要莫名死在哪個水溝裡，像你剛才一樣！」

　　「是啊！在幫派最需要你的時候夾著尾巴逃跑！」

　　「無能的領袖！捧著那四分五裂的幫派又能做到什麼！」

　　「我從來不像你逃避成不了事！」

　　「成什麼事！你連站著離開這擂台都辦不到！」

　　烏爾岡冷不防來了一記猛力頭槌，眾人都能聽見那結實撞擊聲，感同身受般忍不住叫出來。

　　觀眾以為到此為止了，這一下撞在鼻頭上非死即傷，沒想到灰面也用頭頂下，硬是撐住這擊。

　　「辦不到？」灰面咬牙怒吼，用力頂向對方絲毫不退卻。惡狠視線如同狩獵獵物的猛獸，以幫派老大的氣魄壓過對方。「我會搶到所有金錢和權力，復興鐵爪團給你看！我的理想近在眼前了，為了實現目標，要我下地獄都行！」

　　灰面趁機使出膝撞踢中烏爾岡的腹部，讓對方痛得退縮，再使盡渾身力氣揮出全力直拳。胸口被直擊的烏爾岡直接被打到鐵籠壁上，被揍得痛叫嘔出一口氣，沒能掙扎就不支倒地。

　　「老大太帥了！」把臉貼在鐵籠上的阿斑激動地應援，眼泛淚光。觀眾都被熱血氣氛所感染，為舉拳擺出勝利姿勢的灰面歡呼起來，彷彿雙方不再有立場，專注在精彩的對戰和場上的勝負。

　　這氣氛沒有傳達給剛從醫務室的數人。他們僅是呆看向這幾個反應過度的白癡，無言以對。琥珀突然不太想解釋她來到這裡的理由，海爾莉也難得認同老哥的意見，讓她決定去休息一會兒。

　　「嗯，如果我們得在這裡待幾天的話，那最好還是習慣一下環境。」穆卡正面看待，琥珀只希望他偶爾閉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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