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五天後(3)(第二部完)

　　我們坐在沙發前傾身子，圍在客廳桌前盯著筆電螢幕，等待電腦開機。這筆電上了年紀，開機總得花上一段時間，但只要它還堪用，就沒有換掉的理由。

　　「完全看不懂原理。」特拉瑪苦惱說。「這薄得跟書一樣的摺疊板子，是怎麼顯現出一幅幅畫的呢？」

　　「比起會動的畫，那個文字板讓我更好奇。」法拉專注在鍵盤上。她在家裡總算能把帽子摘下，靈動的狗耳在思考時微微抽動。「這很眼熟，似乎在南國的結盟獻禮中看過類似的東西。」

　　「我記得本尊用這玩意買過餐點，」申也擠在一邊碎嘴。「那叫『披薩』是吧？哎呀，那頓餐真是享受。」

　　我不滿對他嗆：「嘿，我好心放你進來不是讓你講幹話的。再不識相，我把你趕出去喔。」

　　「都是過去的事了，別這麼在意。」

　　「等等，你那時也有吃披薩？」

　　「只吃了一點就被本尊塞進金幣，剩下的都被他獨佔了。看看他，多麼貪婪的龍，真令我感到驕傲。」

　　「少耍白癡了行不行。」

　　筆電終於開機進入桌面。我把攝影機的記憶卡取了出來，插入剛買到的便宜讀卡機中，再流利地連接到筆電USB孔上。隨著悅耳的音效響起，筆電順利讀取到了資料。

　　我操控滑鼠，穩穩地點下開啟資料夾。資料夾中整齊排列著十幾支影片檔案。就是這些。這裡的影片說不定藏著天大的秘密。

　　侵犯他人隱私，這嚴格上來說可是犯罪。雖是大義所趨不得已，我也沒有偷窺別人的興趣，但跨越了那條道德界線，在悖德的同時又有種好奇心驅使的亢奮感。當然，我不會說出這種齷齪想法。

　　「這東西是私人物品，也就是它記錄下來的都是私人生活？妳是不是覺得很興奮啊？」為什麼這爛龍總能一眼看穿我啊？

　　「請安靜些，青云需要專心。」還好有法拉幫我解圍。

　　「這……不是值得炫耀的事，但要是能幫助懿寧和懿寧母親的話，我不怕接受這道德瑕疵。」特拉瑪說出了很學者的話。我可以很卑鄙地拿公主們當後盾，哈哈。

　　既然大家都有覺悟，那我也不拖拖拉拉了。我找到最舊的影片，建立時間是一年多以前。舊影片會有參考價值嗎？我慎重地開啟檔案。

　　影片播放器隨即開啟。畫面現出一個穿著簡單長袖便服的男生，似乎是把攝影機架在桌上，把鏡頭對準坐著的自己。從背景的房門口看來，這裡是個臥室或書房。

　　那男生毫無疑問，就是那個鬼魂劍士的模樣，只是影片裡的他是正常人，一個仍然稚氣的青春期國中生。

　　「哈囉各位好！我是非仔大蘇，很高興跟大家見面。」他愉快地對著鏡頭開口打招呼，在介紹著什麼。情緒有點放不開，但還不至於尷尬。「你喜歡看日本輕小說和網路小說嗎？你是看過介紹或別人推薦才看、每本都看，或是封面有萌妹子就看呢？不管如何，愛看輕小說的你可能都看過劇情有夠廢的小說，後悔浪費了錢，連看下去都懶，卻不知該如何發洩心中的鬱悶吧！這個頻道將為各位介紹公認最爛的輕小說和網路小說——」

　　看來他口條不錯，不過要介紹輕小說，而且還是爛輕小說？我不是來看這種東西的耶。正當我覺得無關緊要想關掉影片的時候，影片裡傳來敲門聲響，他的介紹也嘎然而止。

　　「昱翔，」門外的人打開房門說，畫面清楚映出的那人正是懿寧。臉型與住院時沒有太大的不同，不過影片裡健康的她有精神多了。「媽媽有切水果，來客廳吃——啊，你在忙嗎？」

　　「我等一下就過去。」男生不悅地轉頭回應。這個叫「昱翔」的男生神情從營業笑容轉為不耐鬱悶，很不滿錄影被打斷。

　　「你在拍影片嗎？」

　　「跟妳沒關係啦！出去好不好！去忙妳的畫畫啦！」

　　「好好，對不起。記得出來吃水果喔。」

　　男生對姐姐並不怎麼友善，姐姐似乎也習慣了。她關上門離開房間，留下無奈的男生轉回頭對著鏡頭。

　　他沉默幾秒鐘後臉越來越臭，接著搖搖頭朝攝影機伸手說：「我還是不要露臉好了。」

　　影片結束。看起來只是一個漏網鏡頭。

　　「那個男生……確實是那靈體……不過記錄就這些嗎？」法拉疑惑問。

　　「還有其他部影片，我們再看看。」我回應。

　　「喔天……我對他有不好的回憶。」特拉瑪慌張說。

　　「妳還好嗎？」法拉擔憂問。

　　「我沒問題，需要習慣一下而已。他不會從『影片』中跑出來，對嗎？」

　　「不會，照理來說不會……」我越講越沒信心，我恐怖片看太多了。

　　下一部影片的預覽圖寫著大大的「505」，那醫院病房。是我們在馬車上看了一半的影片。影片建立時間是……三個月前。

　　唔？這不對啊。明明蘇懿寧是在三週前昏迷送醫的，蘇昱翔也是一週前失蹤的。時間點差別太大了。

　　不管了，先點開影片看看。影片前半段都看過了，掌鏡人蘇昱翔、昏迷的蘇懿寧，還有怪腔怪調，身分不明的女性聲音。

　　「姐，妳等著，我來了。所以我該怎麼過去她那裡？」

　　「汝只需握住她的手，專注想著她的模樣，吾就能幫助汝前往另一個世界。不過就如先前所說，吾並不清楚她在世界的何方，到了那裡只得靠汝自身努力尋覓，這會是個異常艱辛的道路。」

　　「我懂，我已經準備好了，快讓我過去。」

　　「務必專心。汝對她的思念越強，越能成功。汝在意她嗎？」

　　「廢話，她可是我姐。她這麼優秀，我卻是個廢物，我很對不起她。我終於能為她做一點事了。」

　　「很好，很好。」

　　「再讓我把她的臉拍下來，我們就走。」

　　鏡頭往昏迷的懿寧拉近，這時的她還在安靜沉睡著，沒有對靠近的昱翔做出反應。

　　影片結束。

　　「那個女性的聲音，就是您所說的『變幻』，對吧？」法拉向申問。他沒再嘻嘻哈哈，心情沉悶起來。

　　「談這些還太早了。還有更多影片嗎？再往下看。」申沒有要回答的意思。我顧不了這憂鬱小生，再點開了下一支影片。這影片的建立時間只與上一支隔了半小時左右。

　　「我……來到了個荒郊野外。」昱翔仍然是掌鏡人，隨著走路稍微晃動的鏡頭拍出了滿是草木的山中小路。「不能至少把我帶到首都或是小鎮嗎……這裡的風好冷，還好我有穿外套。」

　　「迷路的時候要往南走。」他說。他另一隻手把一個指南針拿到鏡頭前，白針指向S。我沒聽過他這理論，其實我連指南針要看針的哪一端都忘記了。

　　「這裡真的是異世界嗎……？總之得找到一條主要道路才行。」他自言自語。看來昱翔很習慣對著鏡頭講話了。「那個『神』說過，我可以跟這裡的人溝通……希望如此。」

　　影片結束。

　　他到了異世界，這攝影機也確實是他帶去的。他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的壞預感又響了起來。

　　「你們認得出來這影片是在哪裡嗎？」我問。

　　法拉皺眉頭說：「不清楚……但剛剛看到盛開的油菜花，時間應該是在一月到二月間。」

　　「還沒看到重點的樣子。繼續看嘍。」

　　下一支影片相隔約一小時。開始播放。

　　「哇操。」影片開頭就聽到昱翔壓低聲音的訝異聲。鏡頭遠遠拍出一個背對他的犬族人，犬族人一身黃毛，穿著皮衣皮褲肩扛行囊，站在一個交叉路口看著木製路標。「是獸人！奇幻世界的住民！我好緊張。」

　　這時犬族人注意到昱翔，朝他轉過身來。昱翔也上前靠近。「你好！」

　　「啥？你似……喔靠。」犬族人操著奇怪口音，看到昱翔時驚得說不出話。不過這犬族人，好像有點眼熟？

　　「那是喔貝先生！」法拉訝異道。

　　「啥？誰？」我該認識他嗎？

　　「是祭司小姐的山地人父親啊！」山地人……媽呀！竟然是他？這是什麼巧合啊？

　　「你為捨麼會在仄裡啊，小弟弟？」喔貝裝親切露齒微笑，就連我這不同種族的人，都看得出那笑容生硬做作，藏不住這爛人的本性。

　　「我是……附近貴族的僕人。」昱翔沒有笨到直接洩底，但他能做的也不多。「我奉令來這附近辦事，但不小心迷路了。可以告訴我最近的村子在哪裡嗎？」

　　「……啊啊，當然，往仄條路走不用多久就有個小村了。不過，讓我帶你過企吧，仄附近很威險的。」

　　「謝謝您，先生。」昱翔第一次見到非人種還能保持冷靜，算他厲害。不過他也早就做好心理建設了，跟我莫名被丟到異世界沒得比。「雖然我身上沒錢，但我事後一定會請大人報答您的。」

　　「不用客氣，仄點小忙不搜錢的，促人為快樂茲本。」

　　「先生是做什麼的呢？」

　　「我似桑人。在底里斯各促經桑的。」

　　「桑……喔，商人。請你多照顧了，商人先生。」

　　「有蘇蘇在，你可以放一百個心。」

　　影片結束在這種令人不安的地方。昱翔看來並非毫無戒心，說不定他有自保的手段，但對方竟是那個拋家棄女的無賴男，加上那不懷好意的舉動，他是凶多吉少啊。

　　「姐姐認識的山地人，難道是不良份子嗎？」特拉瑪擔心問。

　　「他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女兒，但也不確定這是不是實話，居心叵測。底里斯的商人遇上神人……只得祈禱奇蹟發生。」連法拉都如此悲觀。

　　但這時放棄還太早，至少要得出結論才行。就繼續往下看吧。

　　下一部影片隔了整整三天。一下子就是不祥的徵兆。

　　影片開頭一片昏暗，畫面劇烈轉動，但除了碰撞聲外，什麼聲音都沒有。

　　掌鏡人好不容易把鏡頭穩住，昱翔把鏡頭面向自己悄聲說：「還能用……錄音錄影……看來都正常，被弄得好髒。」

　　他把鏡頭轉回前方，僅有一個燭光的暗房勉強映照出鐵牢、水桶、髒兮兮的木碗木匙。就像我在星峰堡看過的監牢那樣令人發寒。

　　畫面中有兩個穿著破爛布衣的人，一個是被牆上鎖鏈銬著手腳的神人女孩子，身上傷痕累累，骨瘦如柴，滿是灰塵的暗金長髮低垂蓋住了臉；另一個是雖為自由身，卻同樣落魄的垂耳犬族孩子，棕色毛髮髒亂打結。

　　「嘿，小泥巴？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東西。」

　　忙著清掃地板的犬族孩子放下抹布，朝昱翔跑來，訝異又擔心地問：「天啊，強尼，你自由了？他們放開你了？」

　　「因為我跟他們說我會幫忙管教這個『非人』，才怪，他們是一群白癡。」

　　「你竟然把東西偷來？被發現的話，你會被關回去的。」

　　「不會被發現的啦。」

　　「你該趕快逃出這裡，強尼。他們也會把你賣掉的。」

　　「我說過了，我不會自己逃。要逃，也是我們三個人一起。」

　　他靠近了被銬住的神人女孩。她兩手被高高掛著，從散亂的髮間能看出那女生眼神渙散，臉上、脖子、手臂全是傷痕，飽受凌虐，毫無感情的模樣像是失去了所有希望，幾乎看不出來她是不是活著。

　　媽呀……不要再莫名其妙拍著悲慘畫面了，我會看不下去的。

　　「我想到要叫她什麼名字了。」

　　「名字？」叫做「小泥巴」的犬族孩子問。

　　「對，她要有個名字。因為她也是人。我要叫她愛麗絲。愛麗絲……妳喜歡這名字嗎？」昱翔上前問女生，她沒有回應或任何反應，只有轉動骨碌碌的眼珠子看向人和鏡頭。

　　「愛麗絲……我以後也可以叫她這名字嗎？」

　　「可以啊，不過別讓幫派的人聽到。我要拍一下愛麗絲的長相，這之後用得到。」到這裡我已經把視線別開，不想再看這個被凌虐女生的模樣了。

　　「強尼冒這麼大的風險，也要救愛麗絲嗎？」

　　「我的姐姐也是『非人』。如果只救她卻不救其他非人的話，我會過意不去的。這裡的人竟然在虐待人類，實在太過分了。」

　　「希望你的家人平安無事。」

　　「我也是。」

　　影片……終於結束了。我後悔看了這影片，他真的落到了人蛇集團手上。這實在不可能有好結局。

　　「他實在太勇敢也太大膽了。」特拉瑪嘆道。

　　「但迎來他的不會是好結局。」申聳肩說，真會說風涼話。

　　「妳們認得那個叫做『愛麗絲』的神人嗎？」我向法拉和特拉瑪問，但她們不約而同地搖頭。

　　「據說底里斯的地下拍賣場盛行神人買賣。她是個神人交易的『商品』這點不會有錯。」法拉在旁邊的桌子上拿筆紙上抄寫筆記，她拿原子筆寫得很順手。「不過除此之外，抱歉，我沒有什麼頭緒。」

　　「要再繼續看嗎？」

　　「還有時間，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多看一些。」

　　我看看……後面還有十幾個影片沒看。我感到壓力倍增，頭暈了起來。天知道這裡頭還有沒有更可怕悲慘的畫面？我沒準備好面對這些。不用壞預感都能猜到，後頭絕不會有好事發生。

　　「青云會不舒服嗎？」特拉瑪關心問。

　　「有一點。」其實不只一點，但她們能聽懂委婉用字的。

　　「我也是，不過我還想再看下去。不如說，我該把影片看完。我不想……顯得自大，但身為王族、靈教教徒與倖存的神人，我有見證的義務。」

　　「不需要勉強自己，特拉瑪。」法拉對她說。

　　「我能看，我想看下去。」

　　「妳們先吧，我就不勉強自己了。」我宣告投降，想順便去解放一下。她們或許有王族應盡的義務，但這目前還跟我無關，我就不奉陪。「我可以教妳們自己操作電腦看影片。」

　　特拉瑪的眼睛亮了起來，她露出責任感以外的興奮之情。

　　「這只拿來給妳們看影片喔。電腦裡頭還有我的私人物品，可別亂翻。」

　　「喔，當、當然，我不會有非分之想的。」

　　我想我可以相信她一次。我簡單教她怎麼操作滑鼠點選影片（她學得真快），設定好影片結束時自動播放下一支影片後，我就自己溜進廁所喘口氣了。

　　真是累人的一天。倒不如說，在異世界的五天加上現實世界的五天下來，沒有一天是輕鬆的。只有在這種上廁所的私人空間才能稍微喘口氣。

　　一直懸著的心沒有放鬆過。也是啦，我遇到太多生死交關的場面了。異世界到處都在砍人、死人、殺人，我也親手殺了個想殺我的陌生犬族，和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鬼魂，蘇昱翔……我閉上眼睛都還能看見他們。儘管他們都絕非無辜，我也不後悔殺了他們，但……

　　我再也不能騙自己我沒殺過人了。

　　不過這幾天下來，也並非毫無收穫。在這條血腥的路上，我偶然成功救回一人，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人，可是件難得的好事。

　　除此之外，我也發現了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認識公主交流感情、在冒險中死裡逃生，不論哪個都是值得說嘴一生的經歷。

　　但我也為此把身心搞得一團糟了，我還能撐著多久呢？

　　我離開馬桶，往洗手台走去，邊感受指間的冷水，邊看著鏡中映著的我。那臉看起來好像有些憔悴，眼睛連張都張不開。

　　這樣的生活，有比以前那一成不變的等死日子好嗎？

　　也許——只是也許——有所改變本身，就是一件好事吧。

　　那這改變，能不能變得更好一點？

　　好吧，青云，如果妳今天沒有要死，得繼續活下去，那至少可以活得好一些。

　　有了好好活下去的機會，我該趕緊把握才是。

　　我乾脆用清水洗把臉，把自己潑醒一些，洗完後任由滿臉的流水滴落，不用毛巾擦了。呼，看起來總算像個正常人了。這時還能正向思考，真不愧是我。

　　該帶著這正面積極的心態，面對同樣正面積極的姐妹了。

　　但我一打開浴室門，就遇到特拉瑪朝我迎面衝來。我趕緊讓路，奔進浴室的她雙手摀嘴，面色驚恐。她急著用廁所嗎？要是跟我說一聲就好了——

　　她對著馬桶一陣狂吐，黃澄胃酸把未消化的薯條全部送了出來。吃壞肚子……不對，彎著腰的特拉瑪被嘔吐物噎住而咳嗽，全身不住發抖，豆大的淚滴落臉頰，驚魂未定，完全是被嚇壞了。

　　「特拉瑪！妳還好嗎？」我跑進浴室關心她時，法拉也一起跑了進來。我單手抱起幾乎癱軟的特拉瑪，輕拍她的背，試著讓她好過一點。

　　「特拉瑪，沒事的，沒事的……」法拉接手抱過特拉瑪，她終於得到依靠，緊緊抱著姐姐，抽泣得難以呼吸。法拉比妹妹冷靜許多，但她也臉色鐵青，看起來懊悔不已。

　　「怎麼回事？」我問，肯定是那些影片……

　　「我們早該預料到的。卻以為這事不會發生……天真……太天真了……」法拉懷著悔恨說，她不是在對我說話，是語無倫次的自言自語。

　　我不願去想像，是什麼能讓這對見過大風大浪的姐妹如此失控。

　　「你見識到了嗎？強尼？」

　　「小……泥……巴……？」

　　「所以我才要你趕快逃走。」浴室外仍傳來了影片的人聲，就算不想聽也聽得一清二楚。

　　到此為止，我不想知道昱翔和那狗孩子怎麼了，這必須停下來。我堅定踏出浴室，申仍然坐在沙發，前屈盯著桌上的筆電不放，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臉貼近到要用口鼻戳到螢幕，兩眼瞪大得像看到鬼。體型高大的龍人縮成一團，像烏龜伸長脖子的模樣有點好笑，但平時嘻皮笑臉的他這時面色凝重，這不是個嘲笑他的好時機。

　　「嘿，別看影片了。」我上前打斷他。

　　「讓開，別礙事。」他語氣低沉，發出了危險訊號，但我就是不懂得閉嘴。

　　「你這……你沒看到——」

　　「滾。」他朝我轉過頭來，非人類的異樣面貌顯露殺氣，兇惡金黃尖眼投來怒意。這提醒了我，他是隨手就能把我撕碎的龍。

　　視線一黑，惡寒竄上背脊，腳軟得差點跌坐在地，恐懼體現在我的全身。反射神經不斷發出警告要我逃跑，我卻呆在原地，四肢怎樣都動不了。

　　我得反抗，我該反抗才行嗎，我得殺——

　　不！不不不！

　　我深呼吸放空思緒，勉強從那團黑線中找回意識，抑制住那莫名的殺意。

　　不論他的威嚇是有意無意，他見我不再靠近，就回頭繼續看螢幕，施加在我身上的殺意這才消散。他的怒意不是針對我而來，但僅僅是被波及，就把我逼到牆上喘不過氣來。

　　「你體會到了吧，了解這世界最為真實的一面。」我沒看到電腦畫面——也不敢看，但那叫小泥巴的孩子用莫名成熟嘲諷的語氣說著。「你的家人，就被困在這不講道理的世界中。」

　　「嗚……啊……」

　　「你在哭嗎？你的身體已經流下那麼多東西了。不，別哭，你沒有多餘的時間了。他們遲早會找到你的姐姐，繼續他們的暴行，就像對你和愛麗絲所做的。所有『神人』，『非人』都受到同樣的折磨。你還只想哭嗎？該承受這些痛苦的，絕不是你們。」

　　一片靜默。

　　「對，就是這眼神。悔恨嗎？憤恨嗎？絕望嗎？如果你不願在此腐爛的話，你能夠為了她，付出多少？」

　　一片靜默。

　　「『汝合格了。』」女孩和女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但她們是……同一人。「『把汝的希望、創造、可能性，都交給吾吧。吾這就獻給汝，足以拯救人的力量。』」

　　稱不上對話的對話到此停止。結束了……嗎？我挺直身子，鼓起勇氣往電腦走去。電腦螢幕上顯示的，是那犬族孩子拿著攝影機拍向自己，但她笑得詭異，彎成半月形的狡詐眼神與先前大不相同。

　　她刻意對鏡頭揮起小小的手，彷彿知道會有誰看到這段影片。

　　那孩子其實是怪物嗎？不對，她的聲音在最後一刻變了，是曾經在現實世界與昱翔對話過的女性聲。昱翔一直都被帶他到異世界的傢伙蒙在鼓裡。

　　懿寧昏迷被利用，昱翔被哄騙成為復仇鬼，莫非全是她的陰謀？

　　所以有個邪神正在操弄人類的靈魂，蔑視人性、毫無良知甚至樂在其中，光是這點就令人毛骨悚然。幹，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這時電腦又自動播放下一段影片，把我從混亂的思緒中強拉出來。竟然還有後續？我還要看下去嗎？

　　這次畫面上的是個沒見過的人。那是一名看似衰老落魄的男性犬族，臉上長著棕白夾雜的長毛鬍鬚和眼邊鬢角，頹然消沉地看向自己掌鏡的鏡頭。

　　「給所有依照指示，看見這段訊息的教徒們，」他沙啞的聲音說。「你所見到的是神人所帶來的神器，證明了神人的境界存在。但神人已被洗腦利用，殘忍殺害。拜歐伯爾國王勾結外神『變幻』背叛了我們，只為保住他的王座。正如我們所預料，他已不再值得信任，信徒中滿布國王的眼線。不能再拖延下去。在此告知幹部，立即執行計畫最終階段。帶上每個能找到的神人，稍微動粗也沒關係。我們所要做的不再是保護神人，而是淨化被污染的無辜神人，必須讓神之使者早日解脫而出，回歸境界。務必確保使用新的魔法陣，『失敗品』的悲劇不能再重演。願祖神庇佑所有人。」

　　莫名的宣告影片即刻結束。這是最後一支影片，電腦停止了播放。

　　國王？背叛？計畫？我完全聽不懂，顯然這並不是給我們的訊息。肯定的是，這可怕的事件超乎我所能理解。

　　「那是……我認得他……」攙扶特拉瑪出門的法拉也看到了那老人，她訝異地說：「是失蹤的迪斯提夫領主……？」

　　在我發下豪語告訴自己要有自信後，事件就急轉直下，簡直像是被詛咒了。喔，我說不定早就被黑刀詛咒了。

　　我決定不要再烏鴉嘴下去，把該做的事做好就行。儘管接下來就要回到王城宮殿了，我還是決定帶些個人用品，去附近的超市添購泡麵、糧食和袖珍面紙，能在異世界提升一些生活品質，還另外為姐妹買了麵包，讓她們在遇到剛才的打擊後恢復點精神。

　　公主們在看完影片後，就開始整理現有的線索，推斷事件的始末。黑龍、火龍、火龍變回的人身上的奴隸記號、魔法、三神教和靈教、名為「變幻」的神秘存在、神人、蘇姓姐弟，還有許多我沒聽懂的玩意，她們手拿原子筆邊討論邊作筆記，用我看不懂的文字寫滿了十張A4紙的正反面。

　　她們針對這次事件得出了一個結論。就算不論昱翔被欺騙的可能性，即使鬼魂真的能「解救」神人，將靈魂引渡至神人的境界，他的做法違背本人意願，對被「解救」的人以及局外者而言，強硬將靈魂送往另一世界仍無異於殺生。這對擁有人道觀念的姐妹而言，自然是絕不容許的。

　　至於在事件背後又有誰在暗中謀劃，還有其他未能探討的事項，她們打算回到宮殿後理清思緒再討論。好吧，我忙著收拾行囊，沒有參與討論，那我也沒意見。

　　但是與此關聯甚深的申卻不理會兩人，事不關己般在一邊隨意翻著雜誌、課本和廣告傳單喀喀笑。就算問他話，他也只回覆回到那世界再由本尊談話。可真悠哉。

　　不知不覺，時間已接近六點，天色逐漸暗下，媽媽也快要下班回家了。也就是送客的時候到了。姐妹穿回了她們原先的服裝，準備就緒。

　　「姐姐？」兩腳伸直坐在地鋪上的特拉瑪若有所思地問。不會睡著的體質卻疲憊無比。「我可以坦承一件事嗎？」

　　「是什麼呢？」跪坐在她身旁的法拉也柔聲問，她一定知道特拉瑪想問什麼。她終於要說出來了。我在一旁邊收拾東西邊光明正大地聽著，該不該給她們一點空間？

　　特拉瑪微微抬頭看向牆邊，若有所思，良久後才開口：「不……我果然……還沒準備好。我離家一年來經歷了很多，但還沒辦法給出交待，我不想只向姐姐和家人道歉撒嬌，你們都期望我能做得更好，不過現在的我只會讓大家失望。我也對自己很失望。在星峰堡幫助了我的恩人一個個被逼上了絕路，露出悲傷、憤怒、無情的模樣時，我卻嚇得躲了起來，逃避現實。」

　　「這事件並不是妳的錯。」

　　「我脫不了管理不善的責任。不過我真正感到慚愧的，是我重蹈覆轍了，這於情於理都無法接受。我的成果和反省、需要彌補的過錯、未來的道路，還有拯救神人，都必須得思考一番。」

　　「等妳整頓好自己再說就行了。就像之前說的，不論如何我都會等。」

　　「謝謝姐姐。還有……只有這個我無論如何都得說。」

　　特拉瑪特意收起腳轉向法拉，像在憋氣般忍住情緒，才鄭重地說出口：「對不起，我在離家那晚一時心急，對姐姐說了不能說的話。我太不應該了。」2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5tTM5R1S9

　　法拉輕吁了口氣，心平氣和地回應她：「說實話，我當時確實很難過，我送妳離開之後，一哭就哭到了天亮。不過沒關係的，我沒有放在心上。不如說，我後來甚至還為妳感到高興。」

　　「咦……我不懂？」

　　「因為妳終於肯為自己著想了。」

　　特拉瑪也恍然大悟般，害臊地咧嘴笑起。

　　對嘛，就是一個小吵架而已，兩邊都想太多了，講開來就都沒事了啊。無論如何，這也了結了她們和我的一樁心事。Happy Ending。

　　但法拉又補上：「不過啊，雖然我原諒妳，但議會恐怕不會放過妳喔。他們一定會要求妳到場發言的。」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特拉瑪露出厭世模樣。

　　「到時妳可能得獨自面對議長們，我幫不了妳。這個就當作我給妳的小小報復吧。」

　　「唔……我會好好面對的。」

　　「議會都很期待見到妳，也很期待對我們大肆抨擊一番。妳可得要拿出讓他們啞口無言的成果才行。」

　　「我會的，今天的所見所聞給了我好多參考和靈感。祖神在上，這或許足夠讓我研究一輩子。」

　　「如果是平時，我肯定捨不得離開這裡。可惜永遠都有要事纏身。」

　　「要不要帶一些紀念品回去？筆送給妳們沒關係喔。」我邊說邊忙著把家裡東西歸位，假裝沒人來過。

　　「心領了，這不是我們來此的目的。」法拉微笑婉拒，她們只把筆記帶走。「何況青云妳招待夠多了，我們還得送妳回禮呢。」

　　「好吧，等事件平息之後，再來慶祝一番。」我也把我整理好的背包搬來床鋪，準備好再出趟遠門。「那邊的別再混了，快過來。」

　　「別急啊，我可正忙著。」在一旁摸魚的申看著手上的某張彩色DM，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

　　「你又從我家裡偷摸走什麼東西啊？」

　　「我可沒偷，這是我在外頭撿回來的，內容可有趣了。」

　　「結果你還是出去亂跑了啊。」我走去想把那DM搶走，他用手指夾著舉到頭上不讓我拿。

　　「告訴我，這是什麼？」申突然一問，把那DM拉開來給我們看。

　　「這是……觀光地圖。」我說。那看上去就只是份台灣的全島旅遊指南，上面簡單列著本島由南到北和外島的各處景點，在火車站就拿得到，根本沒什麼特別的，他卻當寶在現。

　　申嘻笑說：「啊，非常好，就跟我想的一樣，不愧是我。」

　　「你想幹嘛？這附近玩不夠，想全島跑透透啊？」

　　「聽起來真不錯，有機會的話我得去一趟。」他手一轉，地圖就被他收進異空間裡了。就是愛炫耀。

　　法拉臉色一變問：「申先生，您確定回到宮殿後，我們就能好好對話嗎？」

　　「那就是本尊當時拜訪王國的目的。各位就儘管期待吧，我們會很樂意向各位說明一切的。」

　　「小心點，他可能會想傳授他的穿衣品味。」我脫口而出，成功把公主們逗得輕笑出來。但也可能是想給我面子啦。

　　「哈，我可不在意成為女孩們嘲笑的對象。」被調侃的他不爽回應，他不爽我就爽。「如果各位笑夠，是不是該走了？」

　　「快把該做的事做完吧。那麼，抓好我的手。」

　　我躺到床鋪說法拉和特拉瑪之間說，各輕握住我的左右手，跟她們要過來這世界時相同。

　　「另一邊見嘍，兩位。」我轉頭各看她們一眼說，公主們都靦腆笑了回來。她們不介意，我倒是有些害臊。

　　「終於要回去面對了。」特拉瑪嘆道，她應該滿腦子都是公事了。

　　「是啊，想到就頭昏了。」法拉附和。「不過，這次我們可以一起面對。」

　　兩位的姐妹情誼令人動容，不過那個「我們一起面對」不包括我吧？我還沒準備好入宮盡公主的義務喔。

　　申的龍臉從我的視線上方出現，他蹲在我的頭頂處，讓我有點不自在。

　　「祝妳睡得香甜。」他愜意地伸出手指，再次對我使用不知會不會有副作用的催眠魔法。每次為了把人送回去，都得在吃晚餐前就提早睡覺，我要怎麼跟媽媽交待呢。

　　唉，時到時擔當吧，先睡了。

　　…………

　　…………？

　　視線從模糊轉清。這裡不是馬車……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彷若絕望。

　　面前有個人站著。那個女生正疑惑地看著我。不對，那女生就是我。

　　那是我？那我呢？我是我嗎？

　　我的手……我所舉起的，是漆黑、尖銳、充滿鱗片的龍爪……我想動起來，卻完全不受我控制。我又在心靈的劇院中了……？

　　洛？申？這是怎麼回事……

　　我沒能得到解答，那隻龍手喚出了不祥的黑刀，刀鋒融入黑暗的空間中。接著我毫不留情地向前，舉刀刺進了「我」的胸腔。一切都是如此突然、乾脆、理所當然。

　　黑刀插在「我」的身上，讓「我」隨之跪倒，眼裡盡是徬徨無助。

　　而那殺了「我」的我沒有回應，只是完成了使命。

　　我眼睜睜地看著這幕，表達不出任何話語或情感，如同接受了那命中注定的結果。

　　那是……命運……

　　第二部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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