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時空、裂痕 - 6-6 克雷爾│屍首

克雷爾撥弄著竹籃上突出的木刺，不確定她在打什麼主意。

隔著藍天與和煦的陽光，他看見遠處的另一群貴族。他與他們之間隔著稀稀落落的難民，像極了兩塊涇渭分明的領土。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悉雷斯氏族一向都負責東側的區域，凱爾頓與罕蘇則是西側。這是一項不成文的規矩。

桑雅仍在等候他的回覆。她的金髮被整整齊齊地梳理起來，確保它們不會干擾工作，而她的白色袖套及手套上則有星星點點的血跡。

「或許稍後？」他道。

她聽懂了他的暗示，「您真是忙碌。」

這句話聽在他耳裡有幾分諷刺的意味，但她的神情卻又真摯得恰到好處。

「我一向都是如此。」他瞥了她戴著手套、在身前交疊的雙手一眼，回憶起瑟琳在下午茶會與她相處的經歷。

她可能是一名紅術師。

教會志願者的身分成了最好的掩護，她能名正言順地遮蓋住所有皮膚，而不引起懷疑。

他謹慎地「看」了一下，她的光暈安安分分地縮在體內，就像其他人一樣。

「沒關係，我可以等待。」桑雅道：「我剛才粗略地訪視完一圈，現在正需要休息片刻。」

「教會更需要您的協助。」他委婉道。

「我已經與葛蘭確認過了，他們人手充足。」

克雷爾頭一次注意到她沒有對葛蘭．罕蘇使用尊稱，而她語氣中透出的熟稔亦彰示著葛蘭與教會的密切關聯。

罕蘇從事聖職，簡直前所未聞。

當年葛蘭不顧罕蘇公爵的反對成為執事時，艾隆索那驚訝的神情讓克雷爾難以忘懷──這大約是他兄長極少數顯露出真實情緒的時刻。

但是他並沒有阻止洛狄與葛蘭的交好，因為後者仍然具有罕蘇公爵的長子身分。

凱爾頓與罕蘇是出名的盟友，兩氏族的友誼已經持續了將近三紀元，不會由於葛蘭成為教會執事而輕易破裂。

克雷爾掃了一眼在他身側落座的桑雅，淡淡道：「您與葛蘭大人似乎相當親近。」

「他擁有服侍神的熱忱，我也是。」出乎克雷爾的意料，桑雅指明道：「教會理當是上神的殿堂，不該容許政治的角力在其中進行。」

查覺到她平緩語氣下隱藏的激動，克雷爾暫時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桑雅在穹頂之城以慈悲、溫柔、大方等特質著稱，即使不常與她交談，也能感受到她不同於其他貴女的氣質。

九歲時，她在悉雷斯公爵的旨意下成為志願者──這幾乎是所有悉雷斯的必經之路，因為他們與默慈教會的關係正如同凱爾頓、罕蘇的盟友一般，已經維持了數個紀元──而她也經常隨同教會前往各地服務，在貴族與人民之間都享有慈善使徒的美譽。

鑑於雙方之間的競爭與對立，克雷爾拿不準她真正的心態。

他看見她的光暈變大了些，從平穩的藍色轉為夾雜了帶紅的紫，說明她的情緒的確有波動。

憤怒。

可惜桑雅沒有繼續談論教會的話題，只是微微放鬆了姿態，讓侍女則替她安好靠枕，以便能舒服坐著。

「若您打算前往治療所，我有一些志願者想介紹給您認識。他們都是傑出的……」

忽然，克雷爾聽見一陣刺耳的尖叫，有如利刃般滑劃破平靜。

他首先瞥見桑雅的表情由平和轉為凝重，接著才側頭朝聲音的來源望去。

那是東側靠近幽林的區域，難民們必須穿過那片密林才得以到達穹頂之城外圍的郊區。平時他們缺乏食物時，也會進入幽林中尋找獵物、野菜或果實。

人們因騷動而開始聚集，連那些待在馬車中的貴族也紛紛探出頭。

竊竊私語的討論聲越來越大，最終彷彿浪潮似地向後傳遞，重重拍打著克雷爾的耳膜。

「灰黯！是灰黯！」

＊

說是灰黯並不準確，因為那是一具剛死亡不久的灰黯屍首。

克雷爾趕到現場時，死去的灰黯仍微微抽搐著。那是一個體型像孩子的灰黯，擁有半邊男孩的臉孔，另一半則由嚴重腐爛、下垂的肉塊堆疊而成。

它的四肢長滿巨大的肉瘤，且不自然地腫脹，一圈圈的灰黑色腐肉使它看起來像是渾身長瘤、趴在地上以四肢行動的米其林寶寶。

空氣中的氣味令克雷爾想到深淵的土壤。此時那口皮袋正安安穩穩地躺在暗袋中，沒有散發出任何氣息，但他卻不自覺感到作嘔。

恐懼在人群中發酵。

所有人都驚恐地詢問彼此相同的問題：「灰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們安逸太久了。克雷爾知道，穹頂之城就像被包裹在層層鎧甲內部的核心，許多貴族甚至沒有親眼見過灰黯。

現今邊陲各司極力抵擋著灰黯的侵蝕，但是它們總有一天會踏足內陸。只要深淵不消失，灰黯便源源不絕。

克雷爾暫時拋開灰黯出現的原因，仔細觀察它破裂的頭部。

傷口很深，是被沉重的武器攻擊所致。

他抬眼看去，一對難民父女正相互環抱著哭泣，地上則有一把染血的舊斧。

片刻後，前去打探的侍從回報道：「他們是來自胡廷司的難民，是那位父親殺死了灰黯。當時他們想去幽林中取一些飲用水，卻突然目擊正在遊蕩的灰黯。」

此時已有默慈教會的使徒上前為他們祈福，並協助他們淨身。

「只有一個灰黯？」克雷爾問道。

「他們很恐慌，因此說詞十分模糊。」侍從道：「根據女孩的說法不只一個，但是父親只能說出與一個灰黯對峙的經過。」

克雷爾點了點頭，將他遣去探聽更多訊息。

他留意到桑雅也加入了慰問難民父女的行列中。她無懼於泥濘的地面，蹲下身將女孩臉上的血跡擦去，同時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慰。

握手是控心者常見的接觸方式，不過這次他沒有貿然探入桑雅的意念海，因為施術時往往會對入侵的意念更加敏銳。

若桑雅是控心者，且正在施術，必然會立刻察覺克雷爾的存在。

他掉頭打算返回營地，卻在人潮邊緣看到瑟琳與艾隆索。

瑟琳彎著身子，一只手按著頭，另一只則拉住艾隆索的袖口。

克雷爾快步走向他們，只見瑟琳雙眼緊閉，面色慘白。若非艾隆索支撐著她，她大概下一刻便會暈厥過去。

「發生什麼事了？」克雷爾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語氣比平時更急切，「瑟琳貴女身體不適？」

艾隆索還未說話，瑟琳已以氣若游絲的聲音道：「我只是頭疼。」

「我先帶她回馬車休息。」艾隆索適時道。

克雷爾下意識伸手攙扶瑟琳，隨即想起這舉動並不合適，便縮回了手。

他嚥下預備說出口的話語，「我稍後到。」

瑟琳沒有回應，看上去真的很痛苦。

是灰黯的影響嗎？或者只是單純偏頭痛？

克雷爾目送他們在侍者的陪同下回到馬車內，腦中閃過幾種混亂的想法。

今年的千夜節注定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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