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霓裳驚鴻舞 - 第八章 - 思離人

「凌霄…凌霄？」

耳畔響起惟卿的呼喚，凌霄回神，發現自己呆呆地站在米店門口，惟卿一手拿著支糖葫蘆朝他揮動，另一隻手上已多提了一袋米。

「發什麼呆呢？」惟卿問道。

「沒事…」凌霄含糊道。

惟卿將手中的糖葫蘆遞到他面前：「給，幫你買的。」

凌霄接過，咬了一口，山楂的酸味伴著甜膩冰糖在舌尖散開。

惟卿含笑問道：「好吃嗎？」

「好吃！」

言語間，幾片晶瑩的雪花從他們面前飄落，他們不約而同抬起頭，天空灰濛濛的，愈來愈多鵝毛般的飛雪紛紛揚揚地落下。

「下雪啦。」惟卿伸出手，幾片雪花落在掌中，漸次融化。

凌霄撐起手中的傘，略朝惟卿偏去，用手抹去他掌心的雪水，觸到了他冰冷的指尖。

凌霄道：「別摸雪，凍手的。」

惟卿的手被凌霄揉熱，他哂道：「不冷。」

雪愈下愈大。

「回去吧。」惟卿道。

凌霄應了一聲，從惟卿手中拿過沉甸的東西，兩人並肩往回走，不一會兒，身影便消失在雪中。

「玲芳妹妹，近來可好？」

懷瑾立於窗前，細細擦拭著一張擺在窗邊的方几。

「我昨夜又夢見妳和扶華啦。」她停下手上的動作，望向窗外，一陣風帶入了幾片細雪。

「二十多年了，妳還記得扶華嗎？」懷瑾道：「在夢裡，也是像今天一樣下著雪，我走在白隄，遠遠便望見妳們站在斷橋上，揮著手，沖著我笑。」

懷瑾將桌上原本放著的一盤金棗換成幾顆柑橘。

「給妳買到了妳喜歡吃的水果，開心吧？」懷瑾又拿起布，擦起立於几上的牌位：「馬上就要過年了，得空，我帶月兒去看看妳。」

身後傳來敲門聲，懷瑾將布疊好放在几上，轉身去開門。

心月站在門外，懷中抱著青嵐。自上次青嵐鬧失蹤後，若沒有其他姊妹能照看，心月便會將她帶在身旁。

「懷瑾姐姐。」心月微微欠身。

「怎麼來了？」懷瑾道：「外邊冷，先進來吧。」

待心月跨入門內，懷瑾問道：「何事找我？」

心月道：「幾天前，我見到那位宋公子在吹簫，同他聊了幾句，他說很喜歡那日夜宴時我跳的曲子《思離人》，想要樂譜，我問了樂工，他說這曲兒是您譜的，叫我來您這兒找。我想跟您借去，抄一份給宋公子。」

「很急嗎？」懷瑾眸中似有些猶豫。

「聽芊染說，那二位公子明日便要走了。」

懷瑾點點頭，道：「等我一下。」說罷轉身走去書櫃前翻找了起來。

「宋公子是誰呀？」青嵐在心月懷中抬起頭問道。

心月道：「妳忘啦？就是上次做雪貓給妳的那位公子呀。」

青嵐笑著說道：「是雪貓哥哥！」

心月輕輕拍了青嵐的腦袋，道：「人家的名字叫宋惟卿，要叫惟卿哥哥。」

「阿卿哥哥！」

懷瑾聽到青嵐的這句話，正要伸出拿譜子的手頓了一下。

心月板起臉道：「青嵐！」

青嵐聽出了心月不悅的語氣，低下頭，小手抓著心月的衣領。

「阿嵐不可無禮。」懷瑾走了過來，摸摸青嵐，道：「那是因為我們和阿嵐親，才能這般叫，知道嗎？」

青嵐點點頭。

懷瑾將樂譜交給心月：「小心些，別弄髒了。」

心月接過，道：「謝謝懷瑾姐姐，我會留意的。」

懷瑾捋了捋心月微亂的長髮，道：「天這麼冷，出來時多添幾件衣裳，別著涼了。」

送走了心月，懷瑾將門關上，一陣暈眩感襲來，她閉上雙眼，一手支著門，半晌後才睜開眼睛。

「扶華…是妳嗎？」

一片雪緩落在窗前的牌位上，上面用隸書題著一行字。

— 故樓氏玲芳之靈位。

凌霄跨入浴堂，一掀簾，映入眼的是被一塊屏風隔出的兩間小房，一間是熱湯，另一間則擺著幾個披衣的木架。

惟卿正站在衣架旁，剛洗完的半乾長髮披散在肩上，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裡衣，似乎是繫帶沒繫緊，鬆垮地掛在他身上，修長身形在微透衣衫下若隱若現。

凌霄感到口乾舌燥，喉結上下移動，嚥了口唾液。

惟卿聽見腳步聲，知道有人進來，他拉下木架上的外衣穿上，頭也不回地道：「時間算得還挺準。」

凌霄一哂，走到惟卿身旁開始脫衣服，道：「可不是嗎。」

他將剛脫下的外衣披到惟卿身上，道：「下回洗澡時帶件披風來，才剛洗熱，走回去的路上涼。」

披在身上的衣服很溫暖，惟卿笑著應了。

凌霄又道：「方才我出來時，在路上遇見心月姑娘，她說有事要見你，我告訴她你很快便回，請她在房裡等一等。」

惟卿似有些驚詫，他說了聲「知道了。」便掀簾走出浴堂。

凌霄看著惟卿的背影，將身上剩餘的衣物褪去，走到屏風後的浴池，將自己浸入水中。

闔上眼，想著那輕薄衣衫下便是似玉般光潔的背，思緒不斷挑弄著他，就連氤氳的熱氣中，也全是惟卿身上的氣味。

可那明是最清新的木槿花香，此刻隨著吐息滑入凌霄鼻腔，卻有如飲下了烈酒般灼燒。

他知道這樣不對，可他仍舊無法克制地，沉溺於這潮湧的熾烈中。

凌霄低喘了一聲，倏地將頭埋入水中，想甩掉腦海中的背影。

熱水包裹住他的頭，阻隔了周遭聲音和那扇誘的氣味，一切都變得含混。

片刻後，凌霄破水而出，扶著池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這條欲界，如何跨越？

房門被打開，心月抬起眼，看見跨進來的人，趕忙站起，欠身道：「宋公子。」

惟卿笑著示意她坐，自己褪下凌霄的外衣，在她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柔色道：「聽凌霄說姑娘有事找我？」

心月點頭，從懷中拿出一本書，遞到惟卿面前，「上回宋公子要的樂譜，我抄了一份，公子請收下吧。」

惟卿愣了愣，心中一哂，道：「多謝。」

在惟卿接過譜子那瞬，心月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進他那漾著柔波的雙眸。

她心中一晃，趕緊移開視線。

「心月姑娘可知，這曲是誰譜的嗎？」惟卿似沒察覺，忽地問道。

「是我們樓主譜的。」

惟卿沉思片刻，候了一會兒，見心月一直沒再說話，便又道：「姑娘還有其他事情？」

心月垂眸不語，雙手緊攥在一起，直到手指都有些發白時，才猛地從椅上站起，跪倒在地，顫聲道：「請……請公子恕罪！」

惟卿被心月這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趕忙上前扶住，問道：「姑娘何罪之有？」

心月長跪在地，深吸一口氣，咬牙道：「公子這場病，是……是我害的……那夜公子起床找廁所，遇到的那位女孩便是我，是我潑了您一身水，您才會生病的。」

「對不起……」

宋惟卿沒有答話，時間似靜止了一般。心月的心撲撲跳著，沒有勇氣抬頭去看他的表情。

半晌沉默後，一隻手輕輕將心月的下頷托起，撫去她臉上的淚。

心月潮濕的眼睫微顫，望向身前的惟卿。

「公子…」

宋惟卿的視線柔和地落在她身上，「妳的心意我明白，不必著急。」

心月這段日子以來一直憋著這件心事，心中萬般難熬，今日終於鼓起勇氣來向宋惟卿自白，原以為惟卿會生氣，可他沒有。

這位年輕公子只是看著她，深邃的眸中盡是溫柔。

「跪著不好，先起來吧。」惟卿率先打破沉默，將心月從地上扶起。

「我有個東西要送給姑娘。」惟卿拉著心月的手，帶她步至桌邊，拿起一個用布裹成的小包放到心月手中。

「聽芊染姑娘說妳愛吃糯米藕，這些是我做的，就當答謝上次那碗粥，若姑娘不嫌棄，還請笑納。」

「明明是我有錯在先，害公子得了一場病。」心月捧著布包，語調微顫：「這禮……心月不配收。」

「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吧。」惟卿溫聲道：「而且妳想想，若我沒生這場病，便不會留在這兒，不會遇見妳，也就不會喝到那碗美味的粥了，不是麼？」

心月聽了惟卿的這番話，心頭一熱，眼眶又更紅了些。

「好啦，別哭了。」惟卿牽著她走出門，從懷中摸出一方素巾，在她眼睛周圍輕輕壓了幾下：「我又沒責怪妳，別搞得好像妳被我欺負了似的。」

心月方才的伊鬱稍稍散去了些，臉上露了笑意，輕推開惟卿的手，自己拭著雙眼。

惟卿見她笑了，也柔聲道：「對嘛，笑起來多好看，以後要常笑笑。」

心月頷首，見惟卿身上的衣衫單薄，不由地擔心道：「宋公子，天這麼冷，你別站在這兒，還是先回房去吧。」

惟卿本想要目送心月離開，可心月堅持要他先回房，惟卿苦笑，也只好由著她，說了句道別的話後，便先一步回到屋內。

凌霄回房時，只見到惟卿攏著自己的外衣坐在榻上看書，並沒有心月的身影。

凌霄問道：「心月姑娘有何事找你啊？」

惟卿晃了晃手中的書，道：「來送樂譜的。」

「樂譜？」凌霄蹬掉靴子爬上床，蹭到惟卿身邊。

惟卿探身將鞋整理好，凌霄拿起那本樂譜，見封面上題著三個字 — 思離人。

「思離人……」凌霄道：「是你常吹給我聽的那首？」

「嗯，」惟卿答道：「絲毫不差。」

「可這曲子不是你母親譜的嗎？這裡怎麼會有？」

「這便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惟卿支著下頷沉吟片刻：「其實此曲原為父親所作，可未完成父親便因病離世，後來由阿娘續寫，命名為《思離人》。」

惟卿蒼白而修長的指尖輕拂過封面上的字，腦中響起方才心月的話。

「是我們樓主譜的。」

「樓主麼………」惟卿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

心月回到臥房，將小布包打開，食盒上放著一方繡著紅梅的素帕。

而那棵紅梅樹上，多了一株白梅。

心月將手帕壓在胸前，胸中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引燃。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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