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an,把下巴頂在這裡喔,讓我好好檢查一下。」眼科主治醫師總習慣喊我的英文名字,今天是重見光明後首度回診複檢。
「試著把右眼球順時鐘轉一圈,慢慢來,接下來換左眼。對對,就是這樣,很好…」陳醫師年紀差不多五十出頭,為人和藹親切,也會鼓勵像我這樣的病人。
「最後雙眼直視前方,想像正努力往我瞳孔深處看。」醫師審慎操作精密儀器檢查我的雙眼,我乖乖依照指示做好每一個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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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做了選擇,就不要後悔。」我緊握雙拳對自己說。
雙眼用力直視前方,乍然感到一陣心臟抽痛,使我下意識立刻做出反應,左手撫摸自己胸口,好像有橡皮筋忽然勒住心臟,又不時拉開後再「啪」的一聲用力打回去。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auIdE5E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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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護理師曉雯趕緊過來關心。
大約過了一分鐘後,方才的不適感才逐漸獲得紓緩。
「檢查眼睛怎麼會心臟一陣抽痛?」與其說我對醫生發問,不如說是對自己胸口的提問。
「Alan,你可別輕忽這類的疼痛或胸悶,現在心臟病也在三十多歲的群體好發呢!」醫生扶了一下金屬框眼鏡後嚴肅說道:「我十年前就被診斷出心房顫動,說起來也是高風險族群,『五顆柳丁種子』不知何時會放進我的口袋?」醫生不自覺把右手放在自己白袍左胸口處的口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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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顆柳丁種子〉是著名偵探小說「福爾摩斯」系列的一個短篇故事。在故事裡頭收到「五顆柳丁種子」的人,象徵生命走到盡頭─必死無疑。該篇故事也是福爾摩斯未能破案的極少數例外。
醫生知道我喜歡看推理小說,遂如此打趣調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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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後又覺得身心與精神狀態不錯,方才心痛感好似幻覺一般。為了緩和緊張氣氛我用開朗語氣說道:「知道了,我會去胸腔科做檢查。醫生啊,萬一有人送來『五顆柳丁種子』的話,我會幫你取走兩顆,這樣你就死不啦!」
他笑了一下,輕拍我的肩膀表達感謝之意:「就這麼說定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1Z117rjZe
護理師曉雯也報以可愛微笑,冰冷診間霎時充滿一股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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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側門步出醫院大樓後不自覺又朝中庭走去,心中似有期待。依稀可聽見遠處傳來悠揚樂聲。我不自覺停下腳步,心中湧出驚喜又害怕的糾葛情緒。
「啊…是蕭邦的《離別曲》。」我悵然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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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簧管樂音如甘泉露水般流入我的耳中,幻化成涓涓細流的小溪,伴隨沁涼感而流遍全身,充分洗滌體內堆積的各種情緒汙垢。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2Bmp0Av1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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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先是冒出一股有點熟悉的氣味,那道涓涓細流瞬間暴漲成滾滾洪流,聲音越來越大,甚至吸引我走近隨時可能把一切吞噬的暴流之旁。
「請過來這裡,慢慢走過來,不要害怕。」暴漲急流深處發出溫柔魅惑聲音,我彷彿在川流底下見到翹首盼望的那個「她」,身影被湍急水流給扭曲:「我在千尋之下等你。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她如是對我低吟。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f6fKrFg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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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時想不起曾在哪兒讀過這些句子?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tHuGD5zWA
現在只想縱身躍入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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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一腳已經懸空時…「艾綸!」身後發出堅定不移語氣的聲音,強力音波宛若伸手揪住我的衣領,不再讓我繼續前進。
眼前景象再度變化,原本的洪流不再,取而代之是清澈的田邊小溪。
我用力甩甩頭讓自己清醒,赫然發現自己正用相當不自然的姿勢「卡」在前進與後退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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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憂鬱症越來越嚴重了嗎?開始出現解離的現象。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F4d1qoXUD
就在我疑惑未解時,眼前出現一位面貌姣好、身材高䠷的美麗長髮女子,她的左手拿著黑色單簧管,以超級模特兒一般的姿態向我走來。
皮膚白皙光滑的她,穿著桃紅色無袖上衣,露出修長且有些微肌肉線條的雙臂,緊身紫色牛仔褲搭配黑色短跟涼鞋,整體搭配襯托出清新脫俗氣質與曼妙身材,定睛一看,嘴角下方有個小小的痣,五官精緻美麗卻沒有冰冷豔麗的阻隔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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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一個巴掌迎面而來。「艾綸!」
我睜大雙眼,簡直不敢置信一位陌生美女大喊我的名字卻直接賞給我一巴掌,這應該不是解離會出現的症狀。
「你清醒了嗎?」
「我…」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8acoQLQD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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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頰灼熱感使我回神過來,正當要質問她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呼巴掌時,方才在眼科診間的心臟抽痛感再度襲來。這次如同強震所引起的海嘯一般,強力衝擊我的心臟,難以承受的疼痛從身體四面八方襲擊過來。劇痛難當,我不由得彎下身子,以半跪姿態支撐著身體重量。
「我的掌功何時變得這麼強?」長髮女子似乎也不明白眼前狀況。
「妳…我…」
心痛有所舒緩,正準備重新搞清楚一切時,眼科診間發出小小驚叫聲與騷動,不安感浮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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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閉上雙眼,彷彿見到護理師曉雯搖著我倒地的身軀…不,不是我的身體,那是陳醫師的視角。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Dwc5j9V4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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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五顆柳丁種子來了!」我高喊出聲。
「你在說什麼?『領丁中子』是什麼?」女子的聲音悅耳卻有著一股口音。
她想攙扶我起身,瞬間一征而不得動彈,猶如有著特殊感應。
「我…我得去拿走兩顆柳丁種子才行。」我勉強起身卻感覺無法站穩。
「我明白了,你剛才使用過『那股力量』,對吧?」女子說出我難以理解的話語。「你那麼快就掌握住陰陽術訣竅了嗎?」
「快…快去救陳醫師!」我再次冒出令人不明所以的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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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靈光乍現,逕自開始吹起口哨。
那是重金屬搖滾樂團「槍與玫瑰」的抒情曲"Patience"(耐心)前奏。大學時,我相當喜歡這首歌曲,也曾想模仿主唱Axl Rose的造型哼唱這首歌曲,但是我竟然不會吹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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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口中哼出的旋律似乎具有生命力,一個又一個不同形狀的音符圍繞在我身旁,讓人感到無比安心舒坦。耳畔傳來女子溫柔輕聲話語:「從護理師曉雯的微笑開始回想,慢慢回想十分鐘前的景象,越仔細越好。試著把記憶時空回溯到陳醫師幫你做檢查的那一刻,你緊握雙拳…」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jHgW8p1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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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暇詢問女子為何會知道值班護理師是曉雯?因為這是臨時換班的結果,更神奇的是,她為何會知道我在檢查時曾緊握雙拳對自己說:「既然做了選擇,就不要後悔。」
「Yes!就是那個時候。」女子雀躍不已,接著口中唸唸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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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時空超慢動作一般,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在我腦海中一格又一格前進,秒針好似時針,腦海螢幕中的一秒彷彿可以切割成漫漫長日。我分心想起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與好萊塢電影裡有個角色具有「感知微觀時間」的能力,可以把普通人的一秒至少切成4111秒,當他使用這種特殊能力時,速度迅如閃電,其實只是把微觀時間變慢或變快,並非他本身具有光一般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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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分心想『快銀』(Quicksilver)的能力,快點去除掉『五顆柳丁種子』。把時間濃縮在醫生要你雙眼努力直視前方那一秒,從那個瞬間去注視醫師雙瞳,接著徹底感受他的苦楚。」女子焦急發出命令,聲音猶如從遙遠天際傳來。
腦海定格在陳醫師示意我努力直視前方,那裡只有醫生的雙瞳,其實那時我什麼都看不到;然而這次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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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時服用心臟藥物的醫師、十年前曾因心臟疼痛而昏倒在浴室的年輕版陳醫師、甚至是因為妻子決心要辦理離婚而在夜晚獨自哭泣的陳醫師,那心痛的感覺遠比心房顫動所引起的疼痛要強烈百倍。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dIX0R1xy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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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怎麼辦?妳可以毫不在乎孩子的感受嗎?」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xGHfRKXgM
「……」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Y9xeNXgI4
「妳打算跟那男人結婚嗎?」
妻子始終不發一語,靜靜拎起行李轉身離開房間。陳醫師眼角噙著淚水,開始無聲啜泣:「都怪我不好,都怪我…」
悲痛感充斥整個房間,淚水無聲帶走心中所有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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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是害怕寂寞孤單,不論個性或外表看起來有多麼堅強。
只要我們存在於這個社會之中,就必須「切割自我」─沒有人會百分之百討厭自己,也不可能百之百喜歡每個時刻的自己,所以必須努力接納各種不同面向的自我,包括承認自己的軟弱及無知,體悟自己的實際重量,去找出一個平衡點與社會相契合,否則就會像布魯克斯或瑞德那樣被社會所無情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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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醫生撫摸胸口,無聲落下悲嗆淚水,我回想起自己被棄置在黑暗井底的日子。躲在繭裡雖然使人感到安心卻也無限孤寂,說不出的寂寥感,盈滿我與繭之間的所有縫隙。無法逃脫的矛盾感與寂寞日復一日,直到「她」的出現。然而失去之後,難以言喻的心痛感再次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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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好痛。」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sDN6hHbCi
此刻心臟疼痛無比,較之十分鐘前就診時那股突來的揪心之痛強烈百倍有餘。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4J3PvnXtc
我將孤獨地在繭裡頭死去嗎?即使上天還給我視力,這個社會還能給我一個生存空間嗎?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3ePUAW2t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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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死去吧,安寧祥和地死去,不也很好?」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YEWjBkEtw
那抹看不見的黑悄然現身,用力按壓我的心,疼痛感瞬間再予以加倍。
「嗯…好像很有道理,如果在此刻獲得解脫也很好,不用再思考如何往前走,也不會再倒退,定格的剎那就是永恆,而且我也取走醫生的『五顆柳丁種子』了。」我不禁流出淚水,但繭裡頭卻沒有多餘空間,畢竟我和繭之間沒有任何縫隙,只要一滴淚水也足以讓我窒息,我的心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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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臉部再次感到一股灼熱。
我從幾乎快窒息的瞬間甦醒,依舊無法掌握現實感,胸口持續發痛,眼神迷茫渙散。意識到「危險」靠近,我使出最後一絲氣力,右手下意識地握住迎面而來的漂亮手掌:「不要再…」話尚未說完,昏厥感強力籠罩我的世界,在完全閉上眼的那一刻,我彷彿瞧見一頭北極熊望著我,緩緩伸出左手掌,我定睛一看:「啊…有三顆柳丁種子!」
不小心多拿了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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