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著蔚藍彼端前進的人啊 - Code：#35 最糟糕的相親

當和煦的朝陽透過絲綢間隙觸碰面頰，不請自來的氣息盤旋於鼻尖。太陽的味道、零星的光柱，世界迎來清晨。從宛如山巒的牆壁那側升起，太陽剛剛探出半顆頭，眼睛就隨之張開。

這是歷經多年訓練出來的生理時鐘，準確地，比時鐘更為精確。

掀開棉被，挺起背脊，深吸一口氣——

溫暖的、蓬鬆的，還有跟以往不同的氣味——紫羅蘭加上木蓮……如果仔細品味的話，還會有一點蜂蜜香氣。

「睡得真熟。」

金姐靜悄悄地離開床舖，拖著沉重的身體坐在化妝台前。手機發出聲響，通知欄跳出行事曆訊息。今天——9月13日，是近期以來最為重要的日子。

三週前報名的那個……終於在今天有了結果。

為了那個，金姐特地化上淡妝，精挑細選自己最喜歡的衣服。

來來回回在衣櫃與化妝台往返，雖然麻煩但金姐認為這十分有必要。

畢竟要給對方一個好印象，花點時間什麼的根本不值一提。

「好像回到了二十幾歲的樣子啊，呵呵，真讓人懷念。」

耳環、項鍊、眼鏡，金姐仔細確認每個細節。

「早安，金姐。」

「哦？昔起床了啊，難道是我吵醒妳了嗎？」

「不，只是單純覺得不能繼續睡下去。您要出門嗎？」

「呵呵，對。要出趟遠門，對我來說的遠門。啊，很抱歉，明明妳還在，我卻要離開，作為主人我還真是不夠格呢。」

「千萬別那麼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能否讓我同行呢？」

昔擔憂的目光注視著金姐的膝蓋。那是不用掃描就能理解的症狀——糖尿病，一眼就能看出來。金姐的腿部，已經細到足以跟手臂相提並論。

萬一放她一個人出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昔不願意設想每個「如果」因此她決定陪在金姐身邊。更何況——

「老實說，我也沒什麼想要做的。」

「哦？為什麼這麼說呢？昔平常難道沒什麼事可以做嗎？」

「我辭去了打工。雖然以前沒事可做的時候會選擇擔任志工，但現在……我好像漸漸失去了做志工的動力。」

為什麼去做？是為了更符合「人性」嗎？還是要讓大家相信其實自己是一個博愛的「人類」？說得難聽點，應該是為了欺騙自己吧。

已經不用繼續偽裝的昔，對志工這回事感到猶豫。要不要繼續做，該不該繼續做……一旦猶豫，昨天的景色就好像要打破這份猶豫似地浮現於眼前。

人們討厭人工智慧，那我為什麼還要幫助人類——昔相當困惑，所以在找到問題的答案之前，昔不會再做志工。

「原來如此，好吧，那今天就麻煩妳了。我們要去街區257，我看看……更準確的地點是甫新公園。」

「公園——這麼說來，您是去見友人吧。」

「呵呵，昔很聰明。不過我不認識他，我們正準備要認識彼此呢。」

「那是……什麼意思？」

「現代的小朋友應該都不懂吧，是叫『相親』的聯誼活動哦。」

相親，昔聽過這個單詞。應該是兩個陌生人，在同一場所互相交流、熟識對方，然後進一步決定是否交往、結婚。不過……結婚？金姐已經有孩子了，那相親的意義是？

「因為孤獨哦。」

「欸？」

「昔真的很可愛，眼睛出賣了你的內心話。」

「對不起，我沒注意過這件事。」

「沒事沒事。那我們等等就去坐車吧，如果列車跑掉就糟糕了。」

「關於這點，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用更少的時間把您送到那裡。」

「哦哦！真的嗎！」

如此這般，昔先行一步出門，將車牽到公寓門前，還順路買了一頂不會太緊的安全帽。

起初金姐對重機很是害怕，後座高度比站著還高，上下車都得下很大的決心。不過在昔細心地不斷鼓勵跟說明下，金姐現在已經能做到沒有多餘動作就能迅速上車的程度了。

在高處的遼闊視野讓金姐驚呼，承載鄰居們新奇的目光，昔將車子發動。

「金姐，要好好抓緊我。」

「好！」

「貂，安全保護就交給妳了。」

『遵命。』

下一秒，車子往前，微風灌入安全帽內部，把金姐臉上的皺紋拉平。

緊接著，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臀部傳遞給身體的震動感也越來越劇烈。即便如此，金姐也不討厭。

這是她第一次坐重機，也是第一次坐油耗車。

第一次的感覺——除了震動跟風聲有些美中不足以外，其他都相當完美。

用這種角度去欣賞自己居住的城市，用這種視野重新在腦中繪製家鄉的地圖……金姐一邊笑，一邊向昔道謝。

更讓她開心的是，一路上完全沒有停下，彷彿是算準了紅綠燈會怎麼轉換一樣。

「金姐您覺得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

「如果是個溫柔的人就好了。其實我也沒什麼別的奢求，我只想找個人陪我聊聊天，在哪一方身體不行的時候照顧照顧對方。互相扶持，平平安安地度過這一生——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金姐親口說出的這句話，比起新聞、比起報導，更令昔感到難過。

「嗯……對方……一定是個溫柔的人。」

昔默默加重了扭轉油門的力道。

貂注意到了速度變化，發出聲響提醒昔這點。

金姐的老伴走得早，她的子女也離開了她，去到更大的城市工作。孤身一人的她，只想找個依靠。所以她才會選擇相親吧……因為太孤獨了，所以想找人陪伴……

「我們快到了，我記得相親應該會有媒婆，她會在那裡等我們嗎？」

「對對，只要看到穿著紅色衣服的女生，應該就是那了。」

車子開進公園，昔放慢了速度，繞著大圈搜索紅色衣服的女人。晃了兩三分鐘後，昔跟金姐同時找到了目標。

於是，待昔停好車，兩人便朝著紅衣女的方向走去。

在媒婆身邊還有一個白衣的老爺爺，他身材偏瘦，但看上去很健康。昔不時偷偷觀察金姐的表情，每一次看，彷彿她臉上的笑容就陽光幾分。

——太好了。

昔揚起了嘴角，當兩方視線交疊，男方跟女方打過照面後，兩人就開始簡單的自我介紹。

昔自動帶入了第三者視角，跟媒婆一起從側面欣賞這場相親。

一切開始得十分順利，不論是自我介紹還是招呼方面，昔認為，就算彼此沒辦法成功在一起，但他們應該還是會成為不錯的朋友。

…………

不過，事情隨著媒婆的一句話，逐漸讓昔的幻想破滅。

「請問黃政傑先生，為什麼想來相親呢？」

接下來……就是昔失控的開端。

面對媒婆的問題，黃先生推了推眼鏡，擺出一副準備好的架式。

「我來找另一半，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找一個伺候我的人，把我服務的舒服，服務我到死。要錢的，我一律拒絕。如果是為了我的錢，我一定給她拒絕。」

金姐聽了對方這句話，忍不住反問道——

「伺候你啊……我們不能互相伺候嗎？一個倒下了還有另一個照顧，彼此互相扶持，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眼看黃先生眼睛抽動，媒婆立刻換了個話題。

「啊那個……黃先生，我記得您說，想要找年紀輕的女孩子。可是您今年已經五十七啦，為什麼還想找年輕的女孩子呢？」

「我跟我兒子說過了，我要找個年輕一點的，就是為了能夠多伺候我個十年、二十年，把我伺候到死，到時候我給她留下一筆遺產，讓她可以去養老院。你想想，多個十年二十年，那可得多舒服。」

蛤——昔內心的詫異表現在臉上，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但這個瞬間，她也顧不上表情管理。

「被你剩下的那個人，她一定會很孤獨吧。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房間，說不定她之後也會來到這裡找另一半，這不就成了惡性循環嗎？」

金姐說出了昔的內心想法，想必媒婆也是這麼想的吧。

然而，跟金姐的理性提問不同，黃先生突然拉高了音量——

「那不關我的事。我不是留了一筆錢給她嗎？她愛做什麼做什麼，反正我的看法就是要伺候我，伺候我到死。」

「黃先生，你這樣失去理性的談話對相親沒有幫助啊。我們倆應該站在平等的角度，共同解決這個問題。一昧的給予、一昧的付出……這樣對彼此的關係很難維持長久呢。」

「說了這麼多，金老太太妳能不能伺候我？」

「我不是說了嗎，我們互相伺候，我照顧你，你也照顧我。我們共同爭取都晚點走，這樣不是很好嗎？」

說到這裡，黃先生似乎被激怒，聲音又變得更大。

「我找的另一半就是要伺候我，沒伺候沒得談。」

「我說啊，你開口一句『伺候』閉口一句『伺候』，說實話，聽起來很不舒服呢。」

「妳……」

黃先生從長椅上站了起來，他舉起手，整個人後退一步。

「我跟妳們就算是完了，不能伺候我，這事兒就沒得談。我們從此不相往來。」

「你這……」

「好了好了……金女士，我們走吧……」

媒婆擋在兩人間，扶著金姐遠離黃先生。本以為事情到這裡就結束了，昔也忍著怒火準備把車騎過來。但是，但是……

「妳看這老太太，都弓著腰，腳都要不行了。相親？別笑死人了。」

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這或許是老人的自言自語。但是，因為這句話，使昔忍讓的水缸滿溢而出。

…………

「這位先生，請你向金姐道歉。」

「我又沒說什麼對不起她的話，實話實說難道錯了嗎？老太太就是老太太，看她那樣，我還能說什麼。」

昔抓起對方的袖口，青色的眸子散發出凜冽寒光瞪視眼鏡歪斜的黃先生。

心中的情緒已經無法控制，理性管理不了身體。

正當昔舉起拳頭時，金姐制止了她。

…………

「昔……夠了，我們回去吧。」

「可是——」

「——已經夠了，走吧，我們回家。」

笑容？這種時後為什麼還能露出笑容？被對方貶低、被對方看不起……這個時候還能笑嗎？

昔不解，她更不能理解，被自己抓住的這傢伙，到底有什麼臉可以對陌生人挑三揀四。

「我們回家吃咖哩吧。」

…………

深吸了一口氣，昔鬆開黃先生的衣領。

「……我知道了。」

結果，今天的相親，以兩方產生爭執做收尾。

返程的風有些刺痛，吹進安全帽裡面的聲音也有些變質。去時的憧憬，回時的落寞。一路上金姐好一陣子都閉口不語，昔也沒有主動挑起話題。她給了金姐時間，也給了自己時間——好好沉澱、消化，然後，等時間發酵。

金姐默默靠上昔的後背，嘆了一口氣。

「妳還記得昨天經過的302室嗎？那間房的老太太前幾天走了，隔壁房的三原太太昨天還好端端的，今早出門……人也沒了。我常常在想，如果萬一哪天我死在家裡了，到時候……會不會臭掉呢？會不會沒人發現？所以……我每個禮拜都會多做一些吃的，分給其他鄰居……讓他們知道我還活著。」

不知不覺間道出的真相，正重重擠壓昔的心臟。

殘酷、真實，的確是「善意」但好像又有什麼不同。

「…………」

「本來以為對象會是個溫柔的人——呵呵，看來失算了。」

說著說著，金姐抱住昔的兩手些微地鬆動了。

「金姐……一定會遇到的，雖然今天跟計劃不同，但是以後——」

「——謝謝妳，昔。謝謝妳願意為我生氣，謝謝妳……」

……………

「打起精神來，昔姐，今天您說要吃咖哩，我們回去以後還要採購一番才行，冰箱昨天就空了，得想辦法補滿它。」

「是啊……說的也是，回去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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