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點悖論ψ - 終章第２節

　　靠著被火光染紅的水泥牆，莉娜任由暖流一點點滲入皮膚中。

　　「拿去。」

　　蘭走近營火，在莉娜身旁坐下。她伸出手，裡面握著一枚晶片，那是從「十年後的涅希斯」身上取下的浮游控制晶片——

　　現在，是「那個人」離開後的一個小時。

　　因為上次來過工廠，蘭已經知道儲放急救用品的位置。她很快就將額頭上的傷口包紮好，無須擔心失血過多。

　　之後，蘭也替莉娜檢查了十年後涅希斯的殘骸。

　　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莉娜想查看機器內浮游控制晶片的受損程度。如果晶片沒有損壞得太嚴重，她希望能拿來裝在涅希斯身上，作為不久前攻擊它的補償。但，礙於當時莉娜還無法行動，蘭便幫了她這個忙。檢查時，莉娜也順便把她的遭遇都告訴了蘭。

　　想不到，經檢查後，她們竟發現了意外的事實——機體內除了主機板被燒壞外，包括浮游空置晶片在內的其他元件，竟都毫髮無傷。

　　原來，機器無法繼續運作的原因，是剛才的電擊傷及了主要電路，而非其他元件。因此，她們就這樣順利取得了替換用的晶片——

　　此時，在營火旁休息許久、體力和精神都恢復不少的莉娜，接過蘭遞來的晶片，打算親手將晶片裝回涅希斯身上。

　　「……對不起，涅希斯……」

　　她小心翼翼的把晶片裝入涅希斯的機殼中。

　　卡榫咬合的喀噠聲隨即響起，涅希斯也跟著搖搖晃晃的浮到空中。

　　「保護莉娜是涅希斯的任務之一。偵測到莉娜的身體並無重大創傷，無須加以擬定應急程序——涅希斯為此感到萬幸，請別介意過去的事情。」

　　「它想說的是，它很樂見妳平安無事吧。」

　　蘭在一旁開口。小型搬運機默默閃爍起綠色的訊號燈。

　　然而，莉娜卻不忍直視涅希斯身上破損的足部接口。

　　她想起不久前在雪地上，自己抓著涅希斯的景象，耳中恍如響起那苟延殘喘的電子語音。

　　要保護莉娜——直到最後一刻，涅希斯都還這麼說著。即使足部被扯開，它依然控制住護盾，不讓莉娜被砲擊命中。

　　要不是它，自己早就成為無數「莉娜」的其中之了一——

　　——那麼我，又為什麼要攻擊它？

　　她又想起，自己曾把蘭擊暈、計劃獨自前往未來，徹底把蘭會被轉移的事拋在腦後的事情。

　　最初，讓姐姐死於太陽風暴之中，更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不斷不斷的，自己似乎永遠都在犯相同的錯誤。

　　因此，她一點都不清楚，自己是否能接受涅希斯和蘭的寬恕。

　　然而有一件事情，是再確定也不過的——

　　那就是今後的自己，不能再繼續犯錯了。

　　涅希斯、蘭，還有許久不見的姐姐，都是拚了命的想要保護莉娜。

　　所以，現在的莉娜，也必須用同樣的心情，盡全力守護他們的願望才行……

　　「——如果莉娜已經恢復行動能力，涅希斯提議我方盡早用史瓦西壓縮器，逃離目前所在的時空。」

　　搬運機的聲音響起。莉娜抬頭，看見蘭瞥了一眼擱在一旁的史瓦西壓縮器。

　　不知為何，蘭這時皺起了眉頭。

　　「話說回來……莉娜，妳剛才沒有直接逃離這個時空，或許是意外正確的選擇……這當然不是指，如果你們自己逃走的話，我就會被困在這裡了……哈。」

　　蘭半開玩笑的說道。這讓涅希斯失去平衡，在空中晃了一下。

　　「很抱歉，涅希斯當時沒有偵測到蘭的位置，並沒有將您的安危納入考量——」

　　「沒關係，幸好沒有發生更嚴重的事情，何況以當時的情況來說，你已經作出最好的選擇了。」

　　蘭苦笑著說道。

　　「言歸正傳……莉娜，說妳沒有逃走是對的，我想妳應該也隱約察覺到了吧……」

　　這時，蘭收起了笑容。她的眼神恢復以往的銳利。

　　「我們確實……不能就這樣離開這個時空。」

　　帶著斷然的語氣，她如此說道。

　　乍聽之下，蘭的想法或許有些可笑，但莉娜卻能明白蘭的意思。

　　就跟蘭所說的一樣，彷彿是直覺使然，莉娜也認為她們必須留在這裡。當然，這不是因為莉娜仍想尋找姐姐的蹤影——

　　「——原因當然是，我們在這裡所看到的一切了。」

　　低聲的，蘭說出了莉娜心裡的想法。

　　「我們都遇到了未來的自己，也遇到了無數個來自不同時空的自己——而除了最先來到這裡的『我們』，其他無數個『我們』都早已失去性命。」

　　寒冷的空氣，此時彷彿凝結成冰。

　　在這低氣壓之中，莉娜繼續聽著蘭的說明。

　　「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太不符合常理了……理論上我們不可能遇見未來的自己，因為未來的自己，早就旅行到了未來的未來……也就是說，別提無數個相同的人了，僅僅是兩個相同的人，都不可能滯留在同一個時空……

　　「況且假如真的有『無數個我們』朝同一個時間點旅行，『無數個我們』也必定是同時到達目的地，而非在十年內陸續抵達——」

　　或許也明白莉娜聽不懂這些複雜的理論，蘭話鋒一轉。

　　「——撇除這些不談，光是『未來的自己想把過去的自己殺了』這點，也足夠令人難以理解了……到底會有誰，想把過去的自己殺掉呢……」

　　蘭低下頭，聲音比以往都還要沉重。

　　「……相較於其他的『莉娜與蘭』，現在依然活著的我們可說是相當幸運了……說實在，我也並非不想立刻就逃離這裡……但如果我們就這麼離開，我猜相同的事件只會以極高的機率持續發生……。」

　　暴風雪中的景色，彷彿再次浮現於莉娜眼前。她依稀看見，在他們離開這裡之後，雪地上的紅色雪堆，一個、一個不斷增加的景象。

　　一個、一個、一個……

　　「這種事情……」

　　「……嗯，不論如何都得阻止對吧。」

　　莉娜注視著蘭的雙眼。她明白蘭和自己所想的是相同的事情。

　　「所以，涅希斯，我想我們還暫時不能離開這裡——必須得先想辦法，解決這個時空中一切不合理的現象才行。」

　　「瞭解，涅希斯收回提議。」

　　像是在點頭一般，涅希斯沉了沉浮在空中的機身。

　　然而，即使他們都認為必須先解決眼前的危機，莉娜卻對下一步該怎麼做一點頭緒也沒有。

　　「可是，蘭……到底要怎麼阻止這裡的怪異現象？我們不但不理解這個時空……更不知道十年後的妳和我到底遭遇了什麼……」

　　「確實嚴重缺乏資訊……不過，真的要說什麼也不知道，也並非是如此就是了——」

　　蘭深吸了一口氣，表情變得更加嚴肅。

　　「目前已經確認的線索，是『那個人』的真實身分。他並不是我的另一個人格，而是十年之後的我——更準確的來說，是『十年前就來到這個時空，並且比我多活了十年的我』。這是與她交戰時，她親口告訴我們的事實。」

　　莉娜點點頭。自己在桑卡象限所做的推測，最終被證實是錯誤的；正確答案是如蘭所說的那樣，「那個人」其實是「十年後的蘭」，是與「十年後的莉娜」與「十年後的涅希斯」互為一組的存在，而非蘭精神分裂出來的另一個人格。

　　「此外，就在妳來到這裡前，我也掌握了另一則線素。那就是，她入侵我意識的方法。」

　　——入侵意識的方法……

　　聽到這句話，莉娜就想起自己第一次目睹蘭被奪取意識的景象。

　　失去記憶的蘭，當時對莉娜做出了嚇人的舉動。在那之後，莉娜請涅希斯搜尋圖書館中所有與精神疾病相關的資料，想不到在那些資料當中，竟然沒有一則病例與蘭的症狀相符。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已在不久前揭曉；然而這名元兇又是怎麼入侵蘭的意識、讓她出現如多重人格般的症狀——

　　「——她，把自己的人格、記憶、一生的經歷和知識，轉換成了純粹的訊號。」

　　一字一句，蘭慎重的說道。

　　「接著，她將這些訊號傳送到過去——也就是我們所在的時空——，透過我的意識收發器官『角』，入侵我的大腦。」

　　——十年後的蘭，成為了由訊號組成的幽靈。

　　——她回到過去、附身在蘭的身上，時不時以蘭的身分行動、說話，試圖干涉過去的時空——

　　這，就是十年後的蘭所做的事情；這，就是她入侵蘭意識的方法。

　　「這麼做也間接導致我失去了部分的記憶……不過，很顯然的，我必並不是第一個受害者。」

　　蘭再度開口。

　　「她首先入侵的，是『第二個將會來到這個時空』的蘭。這麼做，是為了阻止『第二個蘭』把『第二個莉娜』帶來這個時空。然而，她卻徹底失敗了。於是她再次回到過去，入侵『第三個蘭』。

　　「接著，這個過程就這麼重複了第四次、第五次……最後，直到我為止，她總共重複了一千多次相同的事情。在這不斷循環、時長為十年的嘗試裡，她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敗，沒有一次成功改變未來。」

　　剛才已經凝結的空氣，此時變得越發沉重、令人無力。

　　而蘭所說的真相，更是讓莉娜難以接受。

　　她彷彿看見十年後的蘭，因著疲憊而逐漸空洞的神情——

　　——這是她應得的嗎……

　　或許不是吧，莉娜這麼想著。

　　雖然，十年後的蘭只在乎自己的存亡，但為了不讓自己被轉移，她確實是真心希望莉娜可以活下去。

　　……不，就算只是自私的希望自己可以存活，那又有什麼錯呢——在這個無論是在地球，或在桑卡象限，都已找不到任何其他人類蹤跡的世界裡。

　　但，不管是為了莉娜的生命，還是為了自己的性命，那個蘭始終無法看見自己的心願，那僅僅只是想活著的心願，得以成真。

　　她所歷經的命運，沉重如冰冷的水泥——想要扭轉，卻只會讓一切分崩離析……

　　「……不，不對吧……把意識變成訊號，又把訊號傳送到過去……這種事情不可能辦到吧……」

　　莉娜追問著。她盼望只要把蘭問倒，就能推翻蘭所說的話。

　　但，蘭只輕輕嘆了口氣。

　　她伸手指向天花板。

　　「這些線索，都是我在樓上得知的……是呢，樓上放著的，就是無數個已經死去了的『我』。」

　　彷彿是下意識的逃避現實，理解蘭所說的話，是在片刻之後才發生的事。

　　——工廠的室內，堆滿了凡人僵硬的軀體；無數個屍白色的臉蛋上，掛著永遠不會闔上的雙眼——

　　僅僅是想像那樣的畫面，就讓喉嚨溢出了難以抑制的不快。費了一番力氣後，莉娜才總算忍住了胃裡的攪動。

　　她瞥見蘭露出了苦笑。我可是親眼目睹的人呢——白色的少女彷彿這麼說著。

　　「『她們』的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或中毒的跡象。數量的話，大概是三百個左右。這似乎和十年後的我所說的『幾千次的嘗試』有所出入……但仔想想，兩者其實也並不矛盾：所有的『我』在同一個地點死亡的機率，確實不高。」

　　莉娜一邊抵抗著嫌惡感，一邊想起不久前，十年後的莉娜所說的話。

　　她曾說過，她目睹過無數個蘭的死亡，然而她也沒有說明自己是在哪裡看到的。

　　另一方面，工廠遺跡也沒有十年後的莉娜頻繁出入的跡象。這表示她目擊「其他的蘭」死亡的地點，並不限於工廠裡面。因此「部分的蘭」，確實可能是死於工廠外的其他地方。

　　「然而，有一個『我』卻非常特別。她的屍體位於五樓的最深處，身上還戴著兩樣物品。其中之一，甚至是其他數百個『我』身上都沒有的東西……而那兩樣特別的物品，第一，是貼在她角上的介面貼片；第二，是被她握在手裡的，一台被改造過的『惠勒電報機』。」

　　惠勒電報機？

　　莉娜訝異的思索著。

　　那是，姐姐為了接收未來的訊息而打造的儀器，也是能夠跨越時空傳送資料的通訊器。

　　不僅如此，被握在「那個蘭」手裡的，還是被改造過的惠勒電報機——

　　「那台電報機的訊號發射模組，被裝上了類似介面貼片的組件。這使電報機具有連結凡人意識網路的功能，讓原本只能在機器之間互相傳送的訊息，變成了可以被我們的『角』直接接收到的訊號。」

　　換句話說，凡人不須借助機器，就能讀取這台電報機從任意時空中發出的訊息，蘭補充說明。

　　「拿著那台機器的『那個我』，在生前將自己的意識與人格，透過頭上的貼片輸入到電報機裡，變成了純粹的訊號。接著，『她』透過電報機來到了我們所在的時空，並且從我的『角』，入侵到我的腦中……

　　「所以，假如入侵我意識的人是十年後的我，並且只有使用這種方法才能辦到這種事情……那麼位於五樓最深處、帶著介面貼片與惠勒電報機的那具屍體的身分——就只會是十年後的我了。」

　　蘭總結道。

　　入口處傳來的風聲，使工廠一樓顯得格外寂靜。

　　太過沉重的空氣，彷彿可以輕易熄滅身旁的營火。

　　莉娜注視著失去兩支角的的蘭。

　　她的臉上，已不見曾經的機械感。

　　取而代之的，卻是因疲憊而生、連橘紅火光也掩蓋不了的蒼白。

　　「莉娜，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跟妳承認……」

　　久久不語的蘭再次開口。

　　「在桑卡象限時，除了『那個人』的真實身份外……妳不是也無法解釋我是怎麼離開桑卡的嗎？」

　　莉娜淺淺的點了點頭。沒來由的，她只覺得自己將再次聽見她不想聽到的事實。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關閉貝加射線，也沒有用什麼特殊的方法逃出桑卡……我不過是在貝加射線還未關閉的狀況下，強行穿越了貝加門。是呢，當時的我確實是害怕到失去理智了，才會做出如此危險的舉動……簡直，就跟十年後的我一樣。」

　　即使不明顯，蘭的話中仍帶著一絲愧疚。

　　聽見那種聲音，只讓莉娜的胸口感到刺痛。

　　「但，即使如此魯莽，我的大腦卻依然毫髮無傷……而這一切的原因，其實也顯示在樓上那台電報機上了。

　　「電報機設定的時間——也就是訊息傳送到的時間——恰巧被設定在我穿越貝加門的當下。也就是說，穿越貝加門的那一刻，十年後的我就佔據了我的意識，替我……或者說是替『數千個我』承受了貝加射線的干涉……。」

　　莉娜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十年後的蘭幾乎失去了語言能力，以及她為何只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覆蓋蘭的意識——

　　——那是因為，在經歷無數次的失敗，以及無數次受到貝加射線的折磨之後，她的精神早已被粉碎殆盡。

　　就連殘存的理性或意志力，都已不復存在。

　　「……但，我想這些並不在她的預期之內。我猜她只是想要回到我剛好抵達地球的時刻，縮短我尋找妳的時間……但很不巧的，在早就失去理智的狀況下，她的計算出現了誤差……僅僅是提早了一些，就導致了這樣的不幸……

　　「這些，就是據我所知，關於『十年後的我』的所有事情了……。」

　　蘭嘆了一口氣。接著，如同想讓自己打起精神一般，她聳了聳肩，從地面上站起。

　　「……至於『十年後的莉娜』遭遇了什麼，這個時空中的不合理現象又是怎麼形成的，這些疑問都還沒被解決。不過，多虧剛才有檢查十年後的涅希斯，發現大部分的零件都沒有損壞……」

　　蘭將視線移向地上的機械零件。

　　「那裡面，應該記錄著有關『十年後的我們』的事情，讓涅希斯讀取的話，或許可以獲得重要線索……說起來，那台『涅希斯』也是我在樓上找到的，喚醒它的時候，它就直接飛出這裡了，似乎是遇過無數次相同的情況……」

　　莉娜也瞥向機器的殘骸。

　　正如蘭所言，那些殘骸或許是他們獲得關鍵線索的最後希望——

　　但，蘭最後所說的，也同樣令莉娜感到在意。

　　——十年後的涅希斯，原來也是被蘭喚醒的嗎……

　　她默然低下頭。

　　這麼說來，要是十年後的涅希斯沒有被喚醒，那麼自己可能早就死在暴風雪之中了。

　　——又一次，被蘭拯救了……

　　「……謝謝了，蘭。」

　　心中的虧欠，使她無法大聲說出這句話。

　　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此時的莉娜已經明白了蘭的心意。

　　她想起不久前蘭嘶吼著道出的告白。白色少女吶喊的聲音，彷彿還圍繞在自己的耳邊。

　　蘭是那樣珍視著，與莉娜共度磨難的時光。

　　陪伴著如此殘破不堪的自己，對抗著無數威脅與挫敗——

　　莉娜抬頭，看見蘭那傷痕累累的身姿。一週之前的血跡，還留在她的衣服上。

　　——下一次，換我來保護妳。

　　用微小的聲音，女孩許下了這樣的願望。

　　「——對了，」

　　這時，蘭的手伸入了衣服的口袋。

　　「這個也先順便給妳吧……多少能拿來自保。」

　　一陣摸索後，她拿出了一樣物品，並順手拋給莉娜。

　　莉娜接住了那個她從沒看過的東西。她歪了歪頭，困惑的看著蘭。

　　白色少女溫柔的笑了笑。

　　「能夠做出這個，也可說是天資聰穎了……不論是在哪個時空，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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