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網絡新聞所見,汽油彈與催淚彈在今天香港原本繁華熱鬧的街道上交織出一幅超現實主義油畫。
張璡記得以前曾在某畫展的介紹裡看過,說所謂超現實主義的畫作,在描繪上的形象細節是寫實的,正如他如今看到的新聞視頻裡,他能認出某個人是警察,某個人又應該是個學生等等,這些人物都沒有三頭六臂或頭上長角等諸如此類的變形。但超現實主義作品從整體上看卻又是不現實的,也正如張璡現在看到的情景,本來在生活上沒有多少交集的兩班人,竟都在各自奉為正義的旗幟下將對方視為野獸去攻擊,然後也將自己變成野獸。
張璡收到兒子張康發來的WhatsApp訊息:「今天才剛過兩點,警察便在銅鑼灣發射催淚彈了,是反修例事件發生以來最早的一次。」
張璡回覆:「我在新聞上也看到,沒料到香港會搞成這樣子。」
隔了一會,張康再發來訊息:「以後可能會變成常態了。」
張璡心想眼前的亂局當然不可能變成常態,事情總會有攤牌的一天。但他沒有直說,卻繞了個彎:「以後的新常態,是有些人會始終很不開心,亦有些人會從此互相仇視。」
難得兒子肯主動聯絡自己,張璡便試著跟他講故事:「你知道當年美國911事件的時候,你才剛滿一歲嗎?」
張康回覆:「2001年?」
「是的。那年的那個晚上,正是我們在香港搬家後不久,我正在房間裝嵌你的嬰兒床,忽然你媽媽在客廳裡大叫大嚷,叫我快出來看。
「我出到客廳時看到所有電視台的電視節目都暫停播放,全港的螢光幕只反覆播映一架飛機撞向紐約世貿其中一幢大樓的畫面,畫面同時顯示另一幢大樓正在燃燒冒煙。之後我不再去管你的嬰兒床,與你媽媽一起看新聞到深夜。」
「沒有嬰兒床,那天晚上我睡那裡?」
「不記得了,應該是與我們一起睡在大床上。」
「🙄」
「總之沒把你焗死就是。」
張康將話題拉回來:「你說飛機撞擊大樓的視頻,我在YouTube上看過。」
張璡順著話題解釋:「這之後,雖然有接近20年再也沒有類似恐襲發生,但它引起的後果,至今都影響著世界。大家至今都無法回到恐襲發生前的生活。」
張康好奇地問:「你說恐襲前的生活,跟現在有什麼分別?」
張璡想了一想:「譬如說,自你懂事以來,都從未體驗過當年我們年青時,那種相對寬鬆的機場安檢程序。
「但我說的分別並不只是一個安檢程序,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互信與相處態度。從前你沒法想像有人能幹得出的事情,忽然有人幹了出來,之後人們便從種族與信仰上的分歧開始產生隔閡,對陌生人的信任便很難重建了。」
張康回覆:「但911事件說到底,是當年的安檢程序太寛鬆,才使得恐怖分子有機可乘吧。」
張璡搖了搖頭:「你現在是將一些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一些已經知道了的結果,用來評價事情未發生前的習慣與決策。」
張康不服:「這不就是追究責任時應該做的嗎?」
張璡耐心地解釋:「若你要追究某個人的責任,你就要先將對方視作一個人來看待。而對方既然是人,就必然會有人性的限制,會在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情時措手不及,或起碼需要時間去思考,去反應。
「現在你與我都知道世上曾經有過911,知道恐怖分子原來可以騎劫客機去撞毀摩天大樓,就會順理成章地覺得我們應該要這樣做或那樣幹,去防範與反應。
「但在911事件出現前,若我對你講,說恐怖分子有機會用假炸彈騎劫客機,然後闖進駕駛室控制客機,再開著飛機撞向摩天大樓,所以機場與航空公司都應該如何去加強保安,或被騎刧時的乘客應該如何反抗等等。但你作為一個從聽聞過911的人,你聽到我的說話後會有什麼反應?」
「會覺得你杞人憂天?」
「我估計你會說我瘋了,會直接送我去精神病院。」
「😅」
「然而當911真的發生了之後,你知道當時的美國人是如何反應嗎?」
「當然會很震驚,也很憤怒。」
「對了,而憤怒的人通常會幹什麼?」
「會想到復仇吧。」
「是的,當時很多美國人都想去復仇。但問題是,真正算得上是仇人的阿爾蓋達與拉登又不知要去那裡找,那便該如何是好呢?」
「美國後來不是出兵攻打阿富汗嗎?」
「那是一個月後的事情了。但在911事件發生後的即月裡,美國各地的伊斯蘭中心即遭受到持續不斷的襲擊與恐嚇,從炸彈警報到外牆遭槍擊,再到清真寺被破壞。」
「是有些美國人情緒激動而已。」
「對啊,就是因為情緒激動所以要找人來出氣,你說這像是我們今日在香港看見的情況嗎?」
張康沒有回話。
張璡繼續在WhatsApp上寫:「即使你以為當年這些暴力行為只是特例,只要將就容忍一下,人們就會回歸理性,又會重新變回善良。但美國在一個月後以反恐名義出兵阿富汗,理論上總算是個深思熟慮,冷靜思考過的殲敵計劃吧。但這班裝備精良,出師有名,號稱要解救阿富汗人民於水火的正義之師,為什麼從十八年前在阿富汗一直打到今天都無法贏得民心,如今更陷入到進退維谷的境地呢?」
張康仍然沒有答話。但兩個藍剔出現在張璡的手機屏幕上,證明兒子仍然在線。
張璡唯有努力自說自話:「因為他們捧起的是一面仇恨的旗幟,這不單只不能讓他們打敗敵人,還會首先將他們變得面目猙獰,繼而為他們製造出更多敵人。事實上,直到今天,一般非伊斯蘭教的美國人與穆斯林的仇恨都有增無減。」
張康終於回覆:「這就是你說的,以後香港的新常態就是互相仇視?」
張璡抓緊機會:「如今在香港不論黃藍,他們的思想出發點都是仇恨。所以他們不會發覺,周遭遍地的敵人其實都是自己製造出來的,還會反過來怪責對方人面獸心。這就是仇恨的邏輯了。」
張康回覆:「你學識淵博,又見解獨到,如此香港今日的對峙局面應該如何化解呢?」
張璡當然看出兒子想要挖苦刁難自己的意圖,但他沉住了氣: 「我不知道,我不懂得的事情多著呢。」
張康不依不饒:「你不是只需看過阿燕姑姐與小松表姐的證件日期,就能推理出一系列前因後果嗎?金田一也未必有你精明呢。」
張璡很後悔上週對兒子的說話:「是我早前對你姑姐的評價太武斷,太苛刻了。所以我也有自己狹隘的視野和自以為是的判斷。」
父親的回應顯然超出了張康預計,他過了一段時間才回過神,向父親追問:「為什麼忽然這樣謙虛?」
張璡回答:「我對你說過,將人抽離出處境,一切道德判斷都只是空談。也許你姑姐有某些經歷是我們沒法想像的,所以我不應該用純粹的猜測去論斷別人。」
「你又發現了什麼陳年隱私?」
「總之每個人的經歷不盡相同,大家處境不一樣,而人在絕望中就可能會鋌而走險。」
「香港也很絕望。」
「你太濫用絕望這個詞語了。」
「為什麼你說姑姐絕望?」
「說實話,我不知道。只是我剛知道了一些我從前不了解的情況,所以你姑姐當年的處境有可能是我們無法想像的,我們誰都沒資格去妄下判斷。」
「她經歷了什麼情況?」
「太複雜了。」張璡沉思了半晌:「明天是國慶假期前最後一個工作日,我會與妳表姐一同去佛山找律師,請律師進監獄去見你姑姐。若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去的話,我在車上再慢慢告訴你。」
「星期一我要上課。」
「三十年前在那段政治動蕩的日子裡,我唸大學時都沒怎麼上課。」
「沒見過那個父親會鼓勵兒子逃課的。」
「我人生中最後悔的其中一件事,就是唸大學時沒有好好多讀點書。你比我懂事,好好努力 💪」
張康那邊又再靜默了下來。張璡知道一切只能隨緣,無法勉強。這時候他手機上的一些WhatsApp群組又開始熱鬧了起來,不斷有人在群組裡分享網絡上的新聞報道與影像片段,顯示此刻的金鐘與灣仔一帶已變成戰場。然而有趣的是,同一段新聞片段,有人覺得它展示了暴徒的破壞與無法無天,有人卻覺得它反映了警察正在濫用暴力。
平行時空的兩個世界,雙方怎可能對話?
張璡很想問他們,大家為什麼一定要歸屬於你們現在選擇的那個世界呢?你們在自己選擇的世界中活得很幸福嗎?它給予你們的歸屬感真有那麼重要嗎?或許作為那個世界裡的一份子,那種身份認同當真很重要,甚至比作為一個人更重要吧。而最強烈的團體歸屬感,就衍生於為團體奮身戰鬥當中,不管這戰鬥最終會否毀了自己,會否毀了自己所屬的世界。
這樣子的香港還可以怎麼救?
這時候張璡收到兒子張康的訊息:「明天幾點從那裡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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