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裡主持出殯儀式的喪事司儀一聲令下,一直待在屋外的張媽媽、張璡與妹妹張芬,便依照鄉下親戚早前的指示扭頭轉身,背向大屋站立,不朝屋子大門的方向看去。張璡接著聽見嗩吶吹奏與鑼鈸打響,知道二叔的遺體正被人抬出大門了。到後來有親友提示,表示可以轉過身來,張璡才與母親及妹妹一同轉身。
這時候披麻戴孝的堂弟張勇站在隊伍的最前方,他左手舉著孝杖,右手扶著母親,也即是張璡的二嬸,二人一起引領儀仗隊緩緩前行。
張璡與二叔一家平日的聯繫不多,所以這時候他心裡雖有惋惜,卻確實沒多大感傷,何況想到二叔去世的年紀,已算是比自己父親活多了十數年,便應該算是無憾了。張璡一家緊隨隊伍排成一列,守在隊伍中較後位置,緊隨隊伍沿村子的小路往大馬路方向走去。
望著堂弟張勇的背影,張璡在依稀的回憶中,想起了四十年前他親手抱過,當年還只是個女嬰的堂妹張蓉。張璡想到,當年二叔之所以會捨棄自己的親生骨肉,為的就是要在今天有個姓張的男丁來為自己打頭幡嗎?但今日的場面即使再風光,躺在棺材裡的二叔又看得見嗎?
來到大馬路,負責葬禮儀式的工人將棺材搬進一輛像是客運貨車的靈車,這時候堂妹張蘭走過來,代表自己一家向張璡一家道謝與道別,之後便匆匆走上另一台客車,準備與送殯的隊伍前往她父親入土的地方了。
本來混在前排的小松特意走過來,向大師婆鞠躬打招呼,張璡問她:「這兩天妳都留在鄉下嗎?」
小松回答說:「晚上都在鄉下過夜,但中午有回桂城家裡取點衣服等東西。」
張璡在小松要隨儀仗隊離開前,把握機會對她說:「在國慶假期前我想先與妳去找律師,讓律師了解一下妳情況,若對方要求我們要有什麼準備的話,也好趁放假期間備妥。」
小松點了點頭,再向大師婆鞠躬道別,張璡在她轉身離開前拍了拍她肩膀:「保持聯絡。」
張璡一家早已跟二嬸說好,說他們來佛山送二叔的最後一程就送到村口為止,這也算是竭盡禮儀了。目送二嬸一行遠去後,張璡便與母親及妹妹張芬返回到自己的小車。汽車駛離佛山,開上了前往深圳的高速公路時,張璡才對母親及妹妹解釋:「我正在幫小松搞身份證。」
接著張璡一邊開車,一邊將這三星期與小松一起在佛山與肇慶奔走的情況簡短地敘述了一遍。聽完哥哥的說話後張芬說:「難得大哥你有這份心,能幫便盡力去幫,但也不要太勉強自己......」
「放心吧。」張璡回答說:「我自有分寸。」
一路上聽兒子講述他與小松的經歷,卻不發一言的張媽媽這時候突然開口說:「阿燕其實並非你們的二叔與二嬸親生。」
張璡與張芬大驚,張璡脫口而出:「阿勇不是二叔與二嬸親生,這事我們都記得,畢竟那時候我與阿芬都十多歲了,但二叔家裡最大的女兒阿燕,怎麼又會不是親生呢?」
張媽媽長長歎了口氣:「其實很多年前,你們的二叔二嬸結婚後不久,你二嬸其實是生下過兩個兒子的。但不知怎的,這兩個兒子都養不大...... 唉~若不是那樣的話,你們現在也會有兩個堂兄了......
「這之後,你二叔二嬸就聽信了鄉下裡一些迷信的傳言,說只要他們走去收養一個女嬰回家,一切便會好起來...... 所以阿燕就是這樣被你二叔收養回家的。」
張芬聽得一塌糊塗,對母親的說話完全不明所以,忍不住問:「什麼意思啊?二叔就這樣便去收養一個女嬰回家?這是什麼道理啊?」
但握著方向盤的張璡已聽懂了母親話裡的意思,歎了口氣向妹妹解釋:「這種事對我與妳都沒有道理可言,但對一些迷信的人來講,其實是自有一番邏輯的,而且他們的動機還非常黑暗......」
張璡關掉了車上的MP3音樂播放,讓車廂裡完全靜默下來,接著向妹妹解釋:「妳想想,對一個迷信的鄉下人來講,連續有兩個兒子夭折,這時候他的心裡會怎想?他很可能會想,一定是家裡有什麼污糟邋遢的東西,才令自己行衰運了......
「而這時候他想到要收養一個女嬰回家,為的是什麼啊?當然是為了讓這女嬰可以替自己擋災,讓一切破事壞事倒楣事都讓女嬰去承受,以保存自己的親生孩子了。
「這想法當然不科學,也不可能有什麼邏輯,但整件事情真正險惡的是用心,是二叔二嬸收養阿燕回來時根本就沒想過要對她好,從一開始就覺得她是可以隨時被犧牲的。」
張芬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不由得感歎說:「鄉下人重男輕女,女人的命在農村真不是命啊!」
「對啊。」張媽媽幽幽的說:「你們的二叔二嬸為此搞了這許多年,搞出了這麼多事,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要生個男孩?想當年阿燕抱回老家後,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了,總之你們的二嬸就一連生下了三個孩子,三個孩子的身體都再沒出問題,都能夠長大成人。
「但問題是,你二嬸之後接連生出來的全是女兒,沒有再生男孩。所以最後生出來的阿蓉,在出世後不久便又給你二叔抱走,從別人手上換回來一個男嬰,即是現在的阿勇,這個你們都記得吧?」
對此張璡與張芬都表示記得,因那時候他倆都已唸上中學了。張璡還記得那年回鄉時,自己有親手抱過阿蓉,還記得對方在自己懷抱裡很可愛。可就在他們回港後不久,父親就對他們說阿蓉已被二叔抱走,換回來一個男嬰。張璡記得那時候自己年紀雖小,卻已覺得整件事很令人噁心,也覺得鄉下裡的這些親戚都太狠心了。
張璡忽然想到,自己或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才有了不太願意甚至是抗拒回鄉的想法。但張璡與妹妹張芬做夢都沒有想過,他倆由細玩到大的堂妹張燕,原來也不是二叔二嬸的親生孩子。
「阿燕知道她自己的身世嗎?」張璡忽然問母親。
「她知道。」張媽媽搖了搖頭:「唉~我都告訴過你二嬸,說此事千萬要保密,但你二嬸在發脾氣罵人時就什麼說話都講得出口...... 這事後來在他們四姊弟中好像還產生了不少嫌隙。」
張芬忽然想到:「如此說他們對阿燕的女兒小松不聞不問,也是因為這原因嗎?」
張璡慨歎人性中確實有很幽暗的角落,便說:「對沉溺於迷信的人來講,阿燕後來的遭遇可能更使他們相信,這正好應驗了自己的迷信。他們甚至會覺得,若沒有阿燕出來擋這一刧,遭災的可能就是自己的親生孩子了。」
「阿璡...... 」張媽媽忽然對兒子說:「小松的事你就盡力而為吧。她將來姓凌又好,姓張又好,其實都不要緊了。」
「我知道。」張璡安慰母親:「小松的事我會盡力,事到如今,今日又讓我知道了這許多事,我更加不會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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