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伴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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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時婉兒到殿上,腦中浮現的全是娘親往日說過的話,回想祖父和父親都是天后所害的,而今天后召見自己,不就等於先把項頸架於刀子之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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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自幼在掖庭長大,深知自己若是得罪了貴人,隨時性命堪憂。所以當她跟着太平往殿上時,早已置生死於度外,唯一害怕的,是她出言不遜得罪天后,連累娘親一同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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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她抬起頭來,望見天后那副尊容時,她似乎明白為何天后能站到這個位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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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能從天后的容貌中尋得太平的倩影,可太平的目光向來柔情似水,不若天后般莊嚴而深邃。她此時尚猜不透天后想的是甚麼,只覺得天后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皆足以顛覆李唐江山,令眾人臣服於她的嚴威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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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果太平是婉兒心中的一抹秋月,牽起萬般柔情,那麼天后便是驕陽似火,使人不敢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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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對天后心生敬畏,突然不甘永遠困守於掖庭裏,她渴望如天后一般,在朝堂上發光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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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想,要為上官家復仇的最佳方式,從不是甚麼枕戈剚刃、視死如歸,而是攀至那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位置,繼承她祖父綺錯婉媚的詩體,以光耀上官家的門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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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正在掖庭浣衣的鄭氏,聽了天后的旨令後,自然震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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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希望婉兒能安然度過此生,可她這一踏足朝野,便註定畢生要在這風譎雲詭的政局中浮沉。鄭氏此時忽然思及昔日夢中那位仙人的話,始才相信婉兒命格不凡,將來定能稱量天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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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太平陪着婉兒在宮門前送別鄭氏時,母女二人相擁而泣,婉兒執着鄭氏的手,認真地道:「吾命有所制矣 (1),阿娘不必為孩兒憂心。婉兒就此拜別阿娘,願阿娘福壽安康、萬事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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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被封為才人以後,早上便隨李氏、裴氏及王氏 (2)等女官學習草擬詔令、下午則陪公主讀書與遊玩。而身處掖庭的婦女聞得此事,都紛紛督促自己的孩兒念書,渴望將來自己的孩子都能像上官婉兒一般,得到天皇天后的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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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既得天后之令,自要擔好公主伴讀這一職責。所以當她與太平一同聽太師講學時,見太平不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樣;就是任意靠着自己說悄悄話,就不禁有些慍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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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古人常說:席不正不坐,可公主現下這般姿態,像是來聽學的嗎?」婉兒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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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一聽,便知婉兒氣了,可憐兮兮地垂下頭來,端坐案前執筆寫字。婉兒見狀,始覺剛才語氣稍重,只好安慰道:「公主,婉兒說這些都是為您好,天后素來關心您的學業,您便當是為了天后,好好讀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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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本宮現在頭昏腦脹的,都聽不明白這《左氏春秋》說的是甚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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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聞言,將書卷移近公主一些,在旁細語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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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說的是楚世子商臣弒父楚成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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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楚成王本立商臣為太子,後來又欲廢掉他,改立王子職了。商臣聽了這番流言,但不知孰真孰假,遂詢問他的太師潘崇。潘祟便讓他在宴席戲弄楚成王的妹妹江羋,果不其然,江羋被戲弄後就說出了成王要廢他之事,商臣為保太子之位而謀反。及後成王自戕,商臣終成了楚穆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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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二人不知,前太子李弘往日聽了這個故事後悲慟不已,詢問太師何以聖人要將這弒父弒君之事寫進書裏,後來更因無法接受而棄讀《左氏春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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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太平聽了這個故事,反應倒不似當初哥哥那般,她不過幽幽說道:「權欲薰心之事自古有之,卻不知這權勢二字,到底好在何處?可嘆、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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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聞言,不知恁般,心底隱約有些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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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雖不愛讀書,卻跟天后一般,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她不鬧性子時,說起話來每每都會嚇婉兒一跳,畢竟公主年紀尚幼,婉兒自然不希望她有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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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希望現在的公主能與其他孩童般天真爛漫,至於其他,就留待及笄過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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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數月,仲夏的暑氣已默默籠罩了整座大明宮。太液池(4)邊的水芙蓉開得正盛,薰風吹過,空氣中帶有淡淡的芳香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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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這太液池分為東池和西池,當中建有三個島嶼,皆以傳說中的三神山——蓬萊、方丈及瀛州所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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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見水中白蓮清香淡雅、風姿綽約的,便決定與婉兒泛舟至太液亭中,在賞蓮花的同時亦享用一番美味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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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太平並沒有穿着胡服,反而穿了一襲粉色的窄䄂寶相花(5)襦裙,配之以藕白紗羅所做的披帛;而梳着垂仙髻的頭上,則插有鎏金梅花紋梳子二把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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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的額上貼有新月形花鈿,雙唇薄薄的塗了一層口脂,確是國色天香,明豔照人。婉兒初時見了,也為她的妝容驚嘆不已,又想及自己只穿了件湖藍素色羅裳,站在公主身邊,自是遜色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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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認識的時日已久,又終日形影不離的,不僅是太平的幾個哥哥,連宮中不少宮人都知道上官才人是誰了。太平和婉兒親密無間,情同手足,倒為這爾虞我詐的後宮添了一份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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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舟的路上,太平一直跟婉兒閒聊,此時她向池中一指,笑問婉兒:「妳說是太液池的荷花好看,還是本宮今天的妝容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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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今日可說是『灼若芙蕖出淥波』 (7)的,比池中荷花還要明豔幾分。」婉兒莞爾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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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可真會說話!可本宮現下看着這滿池的荷花,總覺得婉兒就似這池中的清荷般,有着不卑不亢的姿態,而本宮就最喜歡婉兒這一點。」太平柔聲說道,徒惹對方一臉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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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太液亭,宮人將準備好的佳餚一一上了,除了切鱠 (8) 、冷淘 (9)和糖蟹,還有甜點櫻桃饆饠 (10)、酥山 (11)、巨勝奴 (12),乃至從嶺南送來的荔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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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見席上這麼多菜餚,雙眼看得都發直了,側頭問太平道:「公主,這一頓如此豐盛,我等二人怎麼吃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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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歪頭一笑,遂招手喊道:「春梅、秋菊,還有待奉上官才人的冬雪,妳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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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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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上官才人可這吃不完這些,妳們快坐下來跟我們一同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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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秋菊和冬雪不約而同地道:「婢子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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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妳們怕甚麼?這兒又沒有別人,本宮可不是甚麼會虧侍下人的主子,妳們再愣着不動,本宮可就要生氣了!」太平雖這般說,婉兒卻留意到她嘴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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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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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殿下對宮婢都是這般溫柔的,就好像初見那日,殿下為我和娘親解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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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如此想着,嘴角也牽起了絲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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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一切安之若素。
注釋:
(1)出自《莊子》:〈外篇:秋水〉。
(2) 協助武則天的女官眾多,這裏列出數個真實例子。
(3) 詳細內容可參考《兩唐書》。
(4)太液池為大明宮的皇家池苑,位於宮中內庭北部,另又名為「蓬萊池」。
(5) 寶相花為傳統吉祥紋樣,因為帶有佛教意味,所以在唐代十分盛行。
(6) 唐代婦女多以小梳子為頭飾。
(7) 出自曹植《洛神賦》,全句為:「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8) 切膾是唐代的生魚片。
(9) 冷淘即是冷麵。
(10) 櫻桃饆饠是唐代一種出名的麵製點心,製法現已失傳。
(11) 酥山相等於現代的冰淇淋,有些古人喜歡在上頭加以配料,使之變色。
(12) 臣勝奴是唐代一種形似麻花的黑芝麻油炸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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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說:
有沒有人想組團穿越唐代一邊賞荷一邊吃特色美食啊~
大晚上發這章的我有罪(笑
不過現在也是夏天,多麼應景啊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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